53.清明過去
即使全球變暖,淮河以北地區的冬天還是很冷。
那一年雪從十一月開始下,大雪要埋沒了小鎮。蘇顏南在讀的幼兒園停課了,照例是媽媽去接的他。
媽媽一邊問他想不想去姥姥家,一邊給他係上紅圍脖,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圈,隻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他聽得出來今天媽媽不願意帶他回去。
但是爸爸的身影很快出現了,他攥住媽媽的手,把兒子抱緊了。媽媽動了動嘴唇,哈出來的熱氣散在雪花的縫隙裏,她什麽都沒說。
回到家後,在他的印象裏,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爺爺奶奶。
兩個老人都很高興看到孫子,爺爺打開放在身邊的行李箱,蘇顏南在奶奶的懷裏期待地等著爺爺會變出什麽東西出來。
結果爺爺拿出來的是一塊冰冷的綠色石頭,蘇顏南失望了,隻顧吃著奶奶從南方帶的芡實糕。
“清明呀,以後跟爺爺奶奶過好不好?”爺爺捂熱了綠色的石頭戴在他的脖子上。
“清明是誰?”
“你是在清明節出生的孩子,這才是你的名字。”爺爺寵溺地摸摸他的小腦袋。
脖子上的石頭帶著燙人的溫度,被紅色的線映襯得愈發地碧綠,他好奇地握在手裏,想給媽媽看,但一抬頭卻找不到媽媽了。然後爸爸也不見了,那頭幾天的記憶很奇怪地變成了空白,他隻記得後來那一年的春節他是在農場的爺爺家過的。
過年的時候,農場很熱鬧,左鄰右舍的都相互串門準備年貨,什麽饊子、圓子、麻葉、饅頭……所有的好吃的都不來自同一家。
他慢慢忘記想念父母,至少在這裏他不用總穿著姑娘家的衣服,不用時時刻刻地被人看護著,更不會孤單地一個人玩。農場的小夥伴們無論大小都願意帶他玩,哪像幼兒園的那群自以為是的小氣鬼。
他跟著一群大的小的孩子在廟會上跑來逛去,新衣服的兜裏是爺爺給的壓歲錢,更重要的是他從來沒有在離開父母的視野裏玩得這般盡興,而且回去的時候還有奶奶做好的一桌熱飯。
從那年農曆的春季起,他在爺爺家裏一過就是四年。
四年裏,爸爸會來看他,每次他問媽媽呢。爸爸都說媽媽去外地了,過個多久多久才能回來。
四年後他親眼看見媽媽的病情複發,才知道看不見她的真正的原因。
像瘋子一樣闖進了爺爺家的門,死死地抓住他要帶他走,這樣的怪物哪是他溫柔的媽媽?!四年的記憶一缺失,他記不大清她的模樣了,隻知道母親每次見到他都是把眼睛笑得特變好看,說話也絕不是撕心裂肺地嘶吼。
直到爸爸和醫生趕過來,媽媽被帶上了醫護車。站在爺爺的身後聽見媽媽的哭聲越來越遠時,他愣住了,一片空白遮在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聲音,融化的思念重新凍成了冰。害怕地拽住爺爺的衣角時,才發現老人抱住他的時候也在顫抖。
“清明,以後就在爺爺家過吧,你媽媽會慢慢好起來的。”蒼老的聲音熨暖了受驚嚇的心靈。
爺爺和別人都不一樣,他會很多很多事,那時候他覺得爺爺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他的功課都是爺爺教的,比讀校的學生學得還好;爺爺還教他古詩詞文、教他天文地理,教他認識花草樹木,給他講數不過來的故事……他知道的比一千零一夜還要多!
最讓他得意的是無論是有調和不開矛盾的鄉鄰還是慕名拜訪的客人都特別信任尊重爺爺,爺爺簡直成了他心底的神。這尊“神”飄逸、正氣、和藹,有時又有市井的幽默。
說到了爺爺,蘇顏南又笑了,那些日子仿佛還曆曆在目,沒有逝去。周複淩用被子和自己裹緊了他,又把他涼得冰塊似的雙腳揣進自己的懷裏。
“這下不冷了吧?你繼續講。”
希望他多講一點,那麽多的事壓在他的心頭,周複淩不想放過任何能幫他承擔一些的機會,至於下午的自習……隨他去吧。
“嗯,你煩不煩我囉嗦?”眼淚早在周複淩的襯衫上蹭幹淨了,他發覺自己真是到了特別依戀周複淩的地步,簡直像整個身心都浸泡在溫泉裏,連露在他大衣外麵的耳朵都慢慢沾染上了他的溫度。
“不會,”周複淩抬起他的下巴,不停地落吻:“我喜歡聽,都講給我聽。”
“嗯……後來,奶奶去世了。”輕輕的歎息隱在鼻音裏,飄渺不可尋。
奶奶走得突然,爺爺帶著他從茶館回家後,發現倒在廚房裏的奶奶,他第一見到爺爺也會慌神到不知所以,他抱起奶奶叫他打120,沒能救回她。畢竟醫生隻會治病,不會起死回生。
就是從那以後,爺爺的酒量大了,每天都得有酒喝,不然就沒精神要麽就會煩躁,他比以前更辛苦地看他的藏書,甚至開始伏案寫東西到深夜。他年紀大了,不能這樣熬夜,每次他讓爺爺睡覺,爺爺總是說:“清明先睡吧,爺爺再不看書就晚了,我不能拖累後人了……”
他沒有聽懂,隻是不喜歡爺爺這樣折磨自己,他比以前更忙了,雖然還會帶自己出去玩,但幾乎每次都帶有尋找拜訪的目的,直到他真的走不動了的那天。
那時他不明白爺爺在幹什麽,幾年後,這工作越過一輩落在他升上,他明白了這重擔不肩扛也要扛,血脈裏的責任不容蘇家的後人妄自畏縮。
蘇家的曆史要蘇家人自己洗白,蘇氏要後人自己振興起來,他們家不產懦夫,畏懼、逃避、放棄不在蘇氏的字典裏出現。
“後來爺爺也走了,他把蘇家的財產都過繼給我,沒有給爸爸。也就是說……責任越代,也是要我扛起來的。”
爺爺走後,他重新回到原本的三口之家。一把大鎖鎖住了農場庭院,也鎖住了所有的曆史與記憶。
爸爸不願意他去承擔,下過狠話要他忘記這些沒邊沒落的事,他用家訓跟爸爸爭吵,導致人生中第一次遭毒打經曆的誕生。從那以後,親手撕掉家訓、痛罵爺爺禍害殃人的爸爸被他用一條線畫開,他們父子之間喪失掉一塊共同的語言。
所謂代溝,是他生生畫出來的溝壑。爸爸要安順的生活,而他要的是朝另一個方向一去不複返。
那個方向,有爺爺守護著的蘇氏曆史在,有他心底的神,叫他做屬於自己的清明。
“你活得要清白明白,爺爺再無他求了……”
蘇顏南忘記了如何流淚,鬆開他的手的人永遠不會再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