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盡

  她牢牢盯著這張堅毅的側臉, 想看他聽到她的話會不會動容。陳琛沉默了一會兒,靠向椅背同時回應了陳知墨的目光。


  他的目光是中年男子所特有的平靜,經曆過風浪與繁華之後的淡然,有種說不出的麻木:“知墨, 你不小了。”


  陳知墨的眼神閃爍了幾下,她以為他說的內容會更有深度一點,沒想到是這麽不鹹不淡的一句。她笑了,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表情也從嚴肅過渡到漫不經心, 重新端起碗往嘴裏塞了兩口白米飯。


  陳琛:“你小時候就容易衝動,青春期那幾年在外麵惹了不少事。後來去美國留學, 再後來回國拍電影, 成績都不錯。我看你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還以為你長大了, 成熟了。沒想到時隔那麽多年,跟你在家裏吃頓飯聊個天,你還是和你十幾歲的時候一樣。”


  陳知墨淺笑, 晶瑩的米飯夾在尖細的筷尖。她吃得很慢,米都是一粒一粒嚼。她早就不是年少輕狂的少女,做什麽都憑喜好與一時之氣。經曆過那一係列的事情, 她的棱角幾乎被全部磨平。隻有在電影世界, 她才能找回一絲絲少有的灑脫。


  陳琛伸出手握住麵前的玻璃杯, 裏麵的水在他的動作下微微一震:“陳知墨, 不要浪費自己的天賦, 也不要把拍電影跟為投資商掙錢綁到一起。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不年輕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在尼斯的電影節上獲獎,提名獎更是不計其數。你除了《花虛影》得過一次提名外,就沒有其他能走出國門的作品。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何況你剛出道時的電影確實令華語電影圈驚豔。我曾對你給予厚望,但願你不要江郎才盡才好。”


  陳知墨漠然地聽著,用筷子挑著飯粒也不吃了。機械地把米夾起來,放回碗裏再撥到一邊。


  陳琛見她這樣,批評教育的欲望所剩無幾。他喝了口水,為今晚的談話作最後總結:“我想,你媽媽如果在世,也希望你在國際上有點成就吧。”


  “啪——”,兩支木筷砸在裝炒生菜的白瓷盤裏。菜汁瞬間濺上了陳琛的臉,有一滴飛進了左眼,他情不自禁地閉了起來。


  陳知墨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麵前隻擺著碗吃了一半的白米飯。陳琛大手一抹,擦掉了麵上的殘汁。突入其來的狀況,使他連脾氣都沒能在第一時間發作出來。


  陳知墨冷眼瞧他,琥珀色的眸子裏凝結著冰冷的寒意:“爸,我今年三十幾歲?”


  她諷刺地問陳琛,陳琛緊閉著嘴唇不答話。


  “你回答不上來吧?”陳知墨提起玻璃水壺,將自己的杯子蓄滿:“你根本答不上來!因為你不知道,你也不關心。”


  水流碰在水麵的聲音,明明不明顯,聽在陳琛耳裏卻分外清晰。對比之下,陳知墨不大不小的說話聲顯得相當刺耳:“你眼裏除了電影,除了你所謂的藝術,還裝的下其他東西嗎?”


  “這就是你對待父親的態度?”陳琛沉聲道。


  陳知墨放下水壺,換了口氣後輕輕地笑了。她的笑容總給人一種溫潤感,這次也不例外。陳知墨緩緩站起身,優雅地把椅子推回餐桌:“不好意思,我沒家教。另外,多謝款待。”


  她徑直走向大門,在玄關處換好鞋子,然後推門而去。門在身後關上,陳知墨的手並未立刻離開門把。陳琛沒有叫她,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她知道今晚自己的態度,肯定令陳琛很生氣。


  可是父女的感情已經疏離到,連架都吵不起來。


  陳知墨歎了一聲,按亮了電梯的向下鍵。層數一格一格往上跳,到了最高的這層。黑暗中,先是出現一道豎直的冷光,隨著電梯的門打開,大片的白光將地麵照亮。


  陳知墨在電梯口前默了一陣,直到電梯門自動合起,她才伸手一擋。


  門觸到了她的手掌,再次往兩邊退去。這回陳知墨邁進電梯,在樓層鍵上按了“1”。門關上後,顯示樓層的數字開始往回倒。


  這個小區是二十多年前建的,才建成時是A城首屈一指的住宅樓,裏頭住了不少當地的達官顯貴。到了現在,以前的很多鄰居都搬走了,住戶換了好幾批。有的人是往高處走,有的人是往低處流。陳琛無疑是往高處走的那一批,可是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搬到更好的住處。


  有人說陳琛長情,他調侃自己時隻說了念舊,住慣的地方不想再折騰了。屋子裏還擺著媽媽的照片,在很顯眼的幾個位置,陳知墨進門時就看到了。


  餐廳旁的邊櫃,從前他們是三口之家時就是用來放相片的。陳琛在廚房給外賣裝盤,她就在外麵看了良久。


  有些是曾經熟悉的照片,比如她小時候過生日,爸媽帶她去遊樂園玩。比如,她畫畫比賽得了獎,領獎時與父母的合影。再比如,一家三口去不同的國家旅遊,背景都是世界知名的名勝古跡。


  也有些照片是她沒見過的。媽媽年輕時的樣子,清純得未脫學生稚氣,和記憶裏的溫和知性產生了強烈對比。也有父母二人的合照,相片紙發了黃,相中人的甜蜜笑容卻並未隨時間流逝而褪色。


  陳知墨的腦海被這些繁雜的思緒塞得滿滿當當,產生的懷舊情緒催生出一種難言的孤獨感。電梯門開了,陳知墨踩在大理石地麵上有些發懵。


  她是他的妻子時不珍惜,輕易地離了婚。現在人都走了十幾年了,他卻私下裏暗暗緬懷著。陳知墨覺得陳琛的行為很可笑。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宣泄,她壓抑在胸腔裏的負麵情緒。


  陳知墨走到大廳的沙發處坐下,撥通了馬中道的電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完之後又感覺什麽重點都沒說。這樣的感受讓她很失落,察覺到這一點後,陳知墨停聲了。


  電話那頭傳來馬中道的聲音,很典型的中年男人的聲音。不同於陳琛聲線的低沉,他說起話來有些土憨土憨的:“知墨,晚飯沒吃飽吧?來馬爸爸這吃火鍋,今天底料炒了蠻久,賊香!”


  又是火鍋,陳知墨有些惱他,一個開火鍋店的老提火鍋,與導電影的老說電影也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陳知墨淡漠道:“我不來了。晚上還有事,先掛了。”


  “別掛,別掛。”那頭的馬中道急急道:“你要是沒空來,我帶上東西給你送過吧。你媽媽從前心情不好,就愛來找我吃火鍋。我這的火鍋好吃,她吃開心了心情也就好了。很有效的,知墨你還別不信。”


  陳知墨都能想像出馬中道此刻的表情,肯定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撓頭,說不定大腦門上還能冒出點虛汗。她被他這個馬爸爸逗笑了,故意戲謔道:“我媽愛吃你的火鍋,後來卻被你吃了。果然,還是你比較老謀深算。”


  她的親生父母是在她讀初中時離婚的。剛開始陳知墨還想不通,他們是從校園到婚紗的愛情。一個是電影圈的新秀,一個是小有才情的畫家,如此相配的兩個人怎麽會過不下去日子?

  當然,最令陳知墨想不通的,是她不斷製造巧合來撮合父母複婚。結果他們婚沒複成,半路殺出個開火鍋店的馬中道。就這麽一個相貌平庸,看起來土裏土氣的“老實人”,最後竟然娶走了她美麗溫柔又才華橫溢的媽媽。


  對於這點,陳知墨比陳琛還要不甘心。


  “沒有,我很愛你的媽媽。我對她是用了真心的。”馬中道的聲音低落了下去。陳知墨不忍心勾起她馬爸爸的傷心事,裝作輕快的語氣道:“我就是開個玩笑。馬爸爸,你看著差不多就早點回家休息吧。都這麽大年紀了,還在店裏熬這麽晚。”


  馬中道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兩聲:“我沒事,都習慣了。倒是你要早點睡,年紀輕輕可別把身體糟蹋壞了。還有,你就算不拍電影,這輩子都不工作了,你馬爸爸我也能養得起你。”


  “頓頓都喂我吃火鍋嗎?”陳知墨又來調侃,這回語氣是真的輕快了。


  馬中道:“還別說,我炒的火鍋底料在A城是一絕。保證你一輩子吃不膩!就算你不喜歡了,我也有別的拿手好菜。”


  陳知墨笑著,漸漸把眼眶笑濕潤了:“好,到時候看我不吃窮你。”


  跨進大廳的林玉岫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裏頭的汪荷。顧念移步過去,嬌滴滴地喚了敏舒一聲表姐,笑容燦爛地站在她麵前。


  顧念很在狀態,敏舒則一臉懵。睜大眼睛看著她,換了好幾個坐姿,手都不曉得往哪裏放是好。


  “可惜了。氣質外形都很符合,但確實不是當演員的料。”陳琛如是說。


  陳知墨:“小舒她本來就不是演員。你別看誰都往角色上靠。”


  陳琛說敏舒“可惜了”的語氣,就跟他說溫婉沒能出演林玉岫時的語氣一摸一樣。這讓陳知墨聽來,多少有點逆反。


  “Cut。”陳琛喊完停,走到顧念跟敏舒麵前,把手中的劇本往倆人眼前一遞:“熟悉一下台詞。我們試下這段,看看效果怎麽樣。”


  顧念看完就驚了。這是她最不想演的一段,因為片裏的林玉岫刺殺了汪荷,最後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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