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效
也不管台下的吵吵嚷嚷, 顧念笑著看了眼一臉錯愕的冼薇, 對她微一低頭。胡立邦顯然也是沒想到,愣了幾秒才撐出副笑臉:“現在都是這麽拚的嗎?既然顧念導師都這麽說了, 那我們是不是要期待一下?!”
他趕緊帶頭鼓掌, 還沒弄清楚狀況的觀眾也被帶動著鼓起掌來,現場的氣氛再一次沸騰。所有人都知道,顧念是編劇,是學者, 是作家,唯獨不是演員。如今, 她竟然要跟科班出身還是國內有名的影星黎羽芝演對手戲, 同時搭檔一眾新生代演員。不是專業演員的顧念,要演一個魅力出眾, 全是亮點的林玉岫, 在很多人看來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有人議論顧念,是不是太衝動了,因為冼薇組的表演太過完美,自己這邊又出了個這樣的臨時狀況。所以一時激動,自己要下場演,也不管最終的效果會如何。導演組的人聽到都很慌, 主導演忙不迭地去詢問到場的投資人, 喬宸、蘇優嫵、譚慶業還有敏舒的意思, 誰知道這幾個人全部未置可否。最後還是敏舒說:“既然她這麽說了, 就讓她去做吧, 不用擔心。”
顧念就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去後台換衣裝扮。她今日在台上當編劇導師時穿的是結合了現代剪裁的旗袍,衣服雖有旗袍的影子但並不複古。不過為了搭配,顧念特地做了個頭頂帶有大波浪的卷發,這是民國時期很流行的發型。她換好了演出用的旗袍,坐在椅子上讓化妝師迅速加深自己的眼妝還有唇妝。經驗豐富的化妝師,一邊分析著顧念的五官臉型畫著,一邊慶幸地說:“幸好您今天上台做的發型和這身旗袍還算配。如果連頭發都要重做,肯定是趕不及了。”
顧念不搭話隻是微笑,食指跟著走線的方向描繪著絲綢旗袍上絢麗的牡丹刺繡。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幸好跟偶然,這一幕的發生本就是顧念蓄意導演的。這次節目之前,顧念一群人坐在一起討論選角的時候,都不甘心林玉岫這樣一個討喜的角色被華威簽下的溫婉拿走。顧念當時說:“我好像有必勝法。”
她這個方法能成的可能性很高,隻是不夠光彩,對她個人的能力也是一次挑戰。所以,在上節目之前,顧念足不出戶把兩樣幼時的童子功又撿起來好好練了一番。
舞台上的燈盡數暗了下來,中央黑乎乎一片,觀眾什麽也看不到。有別於景純兒與冼薇兩組表演的出場方式,顧念這組,未見畫麵先有聲。清脆動聽的琵琶音從舞台正中流瀉下來,連綿不斷的輪指,一波一波將好聽的樂聲暈染開,如圈圈漣漪漾在了觀眾心底。
隨著曲聲越來越纏綿,上方的燈光也漸漸亮起。顧念坐在人群之中,身穿一襲精美的鳳穿牡丹花樣旗袍,她用很舒展的姿勢懷抱琵琶,纖長的手指在上麵不斷撩撥著,好像勾的不是琵琶弦而是在場所有人的心弦。
她臉龐微側,蝶翅樣的睫毛隨她眨眼的動作輕顫,顧念的眼頭眉尾都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不熱烈不媚俗,有種東方美特有的含蓄和美而不自知的風情與清貴。
潯陽江月夜,抒情的琵琶聲勾勒出一幅淡雅的山水長卷。舞台的背景布置卻富麗到濃烈,演員們身著華服,端的是一派人間富貴。
“靡靡之音,亡國之兆。”黎羽芝所飾演的邢曼雲穿了件藏藍色的風衣,衣擺的垂感很好,顯得她氣質幹練、身形纖瘦。她坐在最靠觀眾席的外側,鋼筆在她瑩白的指尖轉個不停。筆身的金屬感還有手指的骨感把黎羽芝的形象襯托得既正氣又嚴苛。
邢曼雲的話擲地有聲,眾人本在林玉岫的琵琶曲裏如癡如醉,此刻全部醒了,神色裏皆是尷尬與訝然。顧念的手指慢慢劃過琵琶弦,輪完最後一個音,正過臉注視著黎羽芝,唇角的笑更虛無縹緲了。
黎羽芝的台詞瞬間讓觀眾明白了這場戲是書裏的哪個情節。林家的三個兒子陸續抗日戰死,隨著老一輩離世,這個百年氏族也在風雨裏飄零。林玉岫孤苦無依,離開南京來到上海本是想投靠結過娃娃親的未婚夫家。誰知年輕氣盛的未婚夫早於一年前赴美留學,誓要學成本事報效祖國。
一個弱女子,失去了父母兄長,也沒有在身邊的丈夫,於亂世裏猶如一塊永遠挨不到岸的浮萍。無可奈何的陰差陽錯之下,林玉岫竟然從一個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變成了紅遍上海灘的第一交際花。以前不諳世事的童真早就被現實的苟且所消磨,巨大的落差使林玉岫的性格帶上了某種幻滅與隱忍。
天天周旋於權貴,分不清白日黑夜的縱情享樂,討得男人歡心。說起曾經金陵城的林四小姐,如同是前世的記憶。三個哥哥精忠報國,走之前都沒有成家。皆說賊寇未清何以家為,到如今敵人仍霸占著中華疆土,可他們卻都離開了這個人世。不是不恨,不是不委屈,隻是時代揀選了幾代人,要他們在戰火中飽受生死別離之苦,所以太平盛世出生的人才更應該珍惜和平的可貴。
邢曼雲瞧著這樣沉淪紅塵的林玉岫,嚴加斥責並非毫無道理。顧念收回目光,認真地給琵琶調音,好像邢曼雲的話沒有使她有任何觸動。
“林——玉——岫——!”她冷聲喚她,眼見氣氛越來越僵,場上來聽林玉岫彈琵琶的客人都借口離開。偌大的舞台很快隻剩下她們兩人。一個站著麵容肅穆,一個坐著姿態閑適。
顧念不急不躁地調著琵琶,偶爾拂弦試音。修長的手指觸在細細的弦上,“叮叮咚咚”響個不停。琵琶聲脆脆的,輪指技法演繹出的聲音自有番旖旎的江南絲竹之感。
邢曼雲將鋼筆收入口袋,柳葉樣的細眉毛顰在一起,恨鐵不成鋼中的神色裏也泛有些憐惜:“你的三個哥哥為了打擊敵寇,全部戰死疆場,而你卻在這裏過著聲色犬馬的生活。你好歹也是名門之後,怎麽就活得如此不堪了?”
“不堪?”顧念笑著反問她,眼中湧起一團媚色,漂亮又放肆:“我也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在討生活。”
黎羽芝聽了,眼眸一晃像是被她的話震驚到了。不過下一秒她的表情又堅毅起來:“靠出賣色相為生?你的哥哥們…”
“夠了。”顧念冷淡地打斷她:“我才是他們的親妹妹,我才是家破人亡的林四,我受過的委屈與傷痛,你根本無法體會。”
彼時顧念的眼裏全是涼薄的諷刺,不知是在為自己不值還是在嘲邢曼雲的正義之姿。她孤傲地仰著頭,嘴角仍然帶笑,隻是笑容透盡了悲涼。她也曾是個天真爛漫,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小姐;她也曾以為生活本該是無憂無慮,不存在忍讓與承受,隻是現實早把那個嬌俏的小姑娘激得粉碎。
顧念抿著唇,輕輕低下頭,撫摸著懷裏的琵琶:“我的哥哥們真的值得嗎?那麽年輕,還沒有體會到生為人的快活滋味。沒來及婚配,也未擁有自己的孩子。他們甚至未曾思慮好這輩子該怎樣過,就在最殘酷血腥的地方走完了這一生。”
她這一段說的很慢,咬字非常清晰,話尾帶著隱隱的哭腔,卻還是衝邢曼雲笑著,看起來又堅強又脆弱。
觀眾席裏有些人動容了,美好鮮活的生命在戰火裏消逝本就是令人惋惜的。黎羽芝飾演的邢曼雲此時揚起了臉,快速地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值得!”
“很值得!”她用力地重複一遍:“無國便無家。我們生於戰火紛飛的年代,是我們的不幸。但是為了未來,為了希望,為了哪怕一丁點兒可以幸福的可能。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有人承擔。”
顧念的笑消失了,她直直地望著黎羽芝,壓抑在裏麵的情緒通過眼神的轉變劇烈翻騰著。此時,背景音效裏響起了特殊的聲音。在小說裏,是日軍得到消息企圖將邢曼雲就地逮捕。
顧念再次嬌媚地笑了:“我這樣的生活,挺好的。你走吧,我送你一曲。”
然後低首就是一個激烈的“拂輪”,入弦深,用力猛,速度快。接下來是“連續掃拂”,速度越來越快,弦數不斷增多,力度也一層一層往上疊加。一首激烈的武曲,聽在耳裏滿是危險的殺伐之氣。
這段《十麵埋伏》的全曲序引一下子驚醒了邢曼雲,她瞬間意識到了情況不對,轉身便離開了上仙肆。舞台上的燈光又暗了下去,下一幕接的是邢曼雲與男主的戲,主要講的是日軍轟炸了屯藥的倉庫,一下子藥品告急,他們正想辦法讓社會各界人士捐款買藥。
整場戲的最後一幕,也是林玉岫的。場上光線昏暗,箱子一個疊一個,擺了好些。負責捐贈的男主角問她:“你確定都要捐嗎?這可是你的嫁妝。”
顧念圍著箱子走了好幾圈,忍不住撫摸的動作是那麽小心翼翼,眼裏明明寫著滿滿的舍不得,可還是堅定地說道:“都捐了!”
男主人公說:“留一個箱子也好。未來,你還要嫁人。”
顧念“噗嗤”一笑,突然把目光放得很遠,如同隔著時光看見了某場她期待的畫麵:“小時候,家人總說等我嫁人,要給我準備十裏的嫁妝。從娘家到婆家,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羨煞旁人。要讓全南京城的人來觀禮。無論爹爹哥哥們再忙,都一定推下手裏的事,要親眼看著我出嫁。可是如今,他們都不在了,這些也便不重要了。”
男主角聽了,臉上露出憐憫:“留點吧,你還要生活。”
顧念將目光收了回來,半玩笑半鄭重地說:“我怎麽活都是活,還是把它們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吧。”
林玉岫曾彈奏的那把琵琶也在捐贈的行列裏。她最後伸出手撥了下琵琶弦,曲不成曲調不成調。顧念手上畫了特效妝的凍瘡,那雙纖纖玉手現下是無論如何也彈奏不出繞梁三日的靡靡之音了。顧念悵然地歎了口氣,裝作不介意的樣子回過身坐在箱子上,用帶有昆曲唱腔的調子吟了一句:“繁華轉眼過,往事都成空,道不盡華人風骨。”
唱完後,她又抿著唇笑了一下,眼神也不如之前滄桑,倒是露出了小女孩的天真嬌俏。那是幼年林玉岫才會有的表情,顧念圓圓的眼睛輕輕晃動著,燈光印在裏麵像是生滿了璀璨的星星。舞台歸於黑暗,她的眼淚從未留下,看客卻無人不心酸。很多感性的觀眾,都止不住在台下抹淚。
全場最叫人驚訝的還要數已到高領的龍鬱之。這位豁達淡然的華語圈文學泰鬥竟然坐在座位上,雙手捂臉泣不成聲。
所有的燈再次亮了,顧念和她的團隊成員們都笑著站在舞台中央。見到龍鬱之失態成這樣,顧念的心安了。看來,她的必勝法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