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淮城詭譎_第436章 草裏的蛇
謝洛白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地上來捏她腮幫。
“膽子不小,敢調侃我了?”
溪草一個玩笑,讓本來尷尬的氣氛倒是活絡了不少,謝洛白湊過來欲吻溪草,她卻推著他的脖子嫌棄道。
“一身的酒氣,還不快離我遠些!”
謝洛白於是笑著放開她,鬆了鬆襯衣的襟口,轉身往洗漱間去了。
溪草臉上的笑意方才驀地一收。
龍硯平和她,可謂是有殺妹之仇的,同一屋簷下,頻繁的碰麵隻會不斷提醒他妹妹的死,等於反複在他傷口上撒鹽,即便自己主動示好,也隻能引起人家的厭惡反感。
歎了口氣,溪草決定,以後盡量不要踏足小洋樓,對於龍硯平,能躲就躲,隻要他不對謝洛白起壞心,她願意委屈自己,替他們維護好這段失而複得的兄弟情誼。
當然,前提是龍硯平沒有存什麽壞心。
第二日,清晨微露,溪草醒來,往身邊一摸,卻不見謝洛白,她倒也並未覺得有什麽,謝洛白一向出門早,而她如今嗜睡,常常會在床上多賴片刻,兩人並不能經常一同吃早餐。
可等她下了樓,瞥了一眼牆上的西洋自行鍾,才發現不過七點。
因為龍硯平的事,讓她存了疑慮,昨夜在謝洛白懷中翻覆了幾次才睡著,所以睡得也並不深,以至於這麽早就醒了。
進了餐廳,也不見謝洛白人影,桑姐正在指揮女傭擺早飯,溪草坐下便問。
“二爺已經出門了?”
桑姐滿麵春風地替她添了半碗燕窩紅米粥。
“哪呀!二爺在後頭小樓裏,陪龍少爺用早餐呢!他們兄弟兩人,本以為陰陽相隔,這下好不容易見麵了,一肚子的話,一時半會哪裏說得完!”
言及此處,桑姐就意識到溪草和龍硯平關係不睦,怕她心裏不痛快,連忙補了一句。
“二爺沒想到少夫人今個兒起得這般早,不然一定會優先陪少夫人的。”
溪草笑著吹粥。
“你也把我看得太小氣了些,當初二爺對董憐那般好,我都沒說什麽,現如今為兩個男人的朋友之誼,我反倒吃醋了不成?”
桑姐鬆了口氣,忙道。
“那便好,那便好,其實龍少爺是好人,和他妹子簡直不像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我就擔心少夫人因為龍硯秋,膈應了他。”
溪草聽桑姐語氣裏,對龍硯平句句維護,心中不由有幾分不是滋味,她懷疑是不是自己因為厭惡龍硯秋,而對龍硯平產生偏見,如果真是如此,那她想對龍硯平多些了解,看是否能消除這種偏見。
“聽說二爺和龍硯平,少年就相識了,後來又一同到德國留學,他們之間的過去,我也很感興趣,桑姐,我知道你一直在謝家做事,想必對他很是熟悉,你能說給我聽聽嗎?”
桑姐猶疑了一下,見溪草目光平靜溫和,確定她並非在說反話,這才高高興興地打開了話匣子,把謝洛白和龍硯平幼年相識至今的往事一股腦地告訴了溪草。
原來,謝信周早年曾循著前朝規矩,在家中設過私塾,而龍硯平的父親龍之章,便是受聘而來的私塾先生,負責教授謝家子弟,龍硯平因父親的緣故,也在學堂裏占了一個席位。
後來,謝信芳離婚帶著兒子前來投奔,謝洛白順理成章地進了謝家私塾,他和兩個表兄弟走得不近,倒是和龍硯平頗為投緣,兩人雖是少年,但都對華夏境況有一番見解,滿腔報國熱血。
那時龍硯平清瘦體弱,本來是想學醫的,可謝洛白遊說他,保家衛國,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方是男兒本性,又帶他一同打拳練武,硬是把體質練上去了,後來二人便一同上軍校。
可惜不到半年,龍之章疾病過世,龍家人生活沒了著落,龍硯平本打算肆業養家,謝洛白卻堅決不許,並替他付了學費,又資助他到德國留學,龍硯平不似謝洛白這般全能,沒有被特訓營選中,雖隻是在普通班,但表現也算極為出色。
“龍少爺這個人,又和氣又心善,二爺脾氣上來,他都勸得住,那些大頭兵隻要犯得不是什麽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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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龍少爺去求情,總是頂用的。何湛和小四,都欠他不少人情,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好,那時候,他甚至還會替我管教管教家軒,他若沒出事,家軒或許也許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說到此處,桑姐忍不住流露出幾分傷心來。前不久家軒槍決,謝家替他收屍安葬,又拿錢給他做了道場,出了一百塊大洋賠償給受害的女孩子,做到這種地步,已算仁至義盡,桑姐也識相,傷心過後,便將精力放在照顧謝家主子上,從未再提過兒子半句,隻是見了龍硯平,又不免勾起遺憾來。
溪草勸慰了桑姐一番,心中對龍硯平更覺好奇。
這個男人不僅獲得謝洛白的交心,現在連傭人都對他交口稱讚,難道他真就如此無懈可擊?
在沒有充分了解的前提下,溪草看人,總是抱持著三分懷疑,尤其是龍家母女三人都為謝洛白而死,龍硯平自己,也算是死過一次,再是個聖人,也不至於能毫無芥蒂吧?
當天夜裏,被溪草派去調查的鄭金花就有回話了。
“關於履曆,龍硯平的確沒有撒謊,他的調令是樓奉彰親自批的,我看有問題的是樓奉彰,他們想利用龍硯秋的事,煽風點火,挑唆龍硯平幹點什麽,不過龍硯平到淮城後,便直奔咱們府上,似乎沒和樓奉彰的人有過什麽接觸。”
溪草點頭,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
沒有撒謊,是沒有必要撒謊,他如果說了假話,以謝洛白的能力,難道查不出來?這不代表龍硯平這個人就沒有問題,至於沒和總統黨有什麽接觸,這可不好說,電話、書信、暗號接頭,接觸的方式太多了,作為軍人,他應該深諳這些手段才對。
“家中我自有安排,至於外頭,你先派人暗中跟著龍硯平,看看他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隻要有不軌之處,總是會露出破綻,雖然二爺很信任他,可我總是不敢太放心。”
鄭金花答是,然後便悄然退下了。
又過了幾日,鄭金花前來匯報,龍硯平似乎還在休假中,日子過得十分閑散,他從不主動到大宅走動,除了和謝洛白在一起,就是約幾個舊友喝茶,或是去書局挑幾本書,不過是些文學、外文書籍,沒什麽可疑的地方,至於那些朋友,有的是愛國實業家、有的是學者、甚至還有醫生,總之身家都十分清白,而且龍硯平不賭不嫖不打牌,若說他這樣的人有什麽汙點,那她和謝洛白簡直就是黑到骨子裏頭了。
搞得溪草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多疑了。
然而,就在她剛準備對龍硯平放下戒心的第二天,突然出事了。
鄭金花慌慌忙忙地跑回來,跪在溪草麵前,溪草頭一次看見她有這般不安的神色。
“格格,奴婢辦事不利,請格格責罰。”
溪草就知道,可能是龍硯平那邊發生了什麽,她蹙起眉心。
“有事起來說。”
鄭金花顯得非常慚愧。
“這幾日,奴婢都在安排人手跟蹤龍硯平,一直沒被他發現過,又因為他行蹤普通,底下人便放鬆了戒備,今日龍硯平到孟青和先生墓前祭拜,剛巧遇上行政院長邵院長……”
孟青和曾是軍校校長,是謝洛白和龍硯平的老師,他被潤沁所殺後,謝洛白就將他的遺體送回淮城安葬,龍硯平去祭拜恩師,遇上祭奠老友的邵院長,這本沒有什麽問題。
可是……
“我們的人,本來藏得極好,可龍硯平毫無預兆地就突然發現了他們,並且徒手生擒了其中三人,在服毒之前,卸了下巴,邵兆年見兩人被跟蹤,豈肯罷休,當即就讓隨從將人扭送到了警備廳審查……”
溪草雙目徒然睜大。
“你是說,我們有三個活口落在了政府手裏?”
鄭金花麵色發青,咬唇點頭。
溪草深吸一口氣,鎮定地問。
“那幾個人,嘴嚴嗎?”
鄭金花的語氣不太肯定。
“再忠誠的死士,也不是人人都能挨過嚴刑拷打,何況保皇黨內部,也不乏董憐之輩……”
不管她利用保皇黨做什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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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人終究是保皇黨,如果被淮城政府拷問出來,他們背後的主子是她赫舍裏潤齡,那她好不容易洗清的前朝餘孽身份,馬上就會被打回原形,甚至連謝洛白,也會因為她惹一身腥,人又是謝洛白的好友龍硯平和邵兆年一同抓到的,總不能說是自己人陷害他吧?
龍硯平不露出馬腳,不是沒有馬腳,而是他算準了自己信不過他,一直在做一個圈套,等她先露出馬腳,這一局,是龍硯平贏了。
溪草扶著肚子,開始在客廳裏來回踱步,雖然她沒什麽表情,可鄭金花能看出她很焦躁。
“他是故意的,從第一天跟蹤起,他就發現了,他隻是在尋找一個最好的時機,讓我們暴露自己。”
鄭金花再次下跪,慚愧地再次道。
“奴婢辦事不利,請格格責罰。”
溪草雖是前朝格格,可沒有承襲前朝那一套待下的規矩,一向不喜歡責罰誰。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應該考慮的,是如何挽回局麵,保皇黨不乏能人,他們有辦法營救人質嗎?”
鄭金花為難。
“不瞞格格,保皇黨確實有人在政府裏埋伏,可是能將手伸進警備廳大牢的人確實沒有,若直接劫囚,勝算實在不大,可如今,也隻得一試,我會親自去辦,最好能混入警備廳,即便不把人帶出來,也一定會滅口,絕不能讓他們供出格格。”
聽到滅口二字,溪草太陽穴直跳,她扶額說了五個字。
“盡全力救人。”
鄭金花領命而去,溪草疲憊地坐在臥室的沙發上,看著桌上的擺鍾一圈圈走過,不知過了多久,桑姐和金嬤嬤請她去吃晚飯,溪草也隻是擺手稱沒有胃口,命她們把飯菜撤了。
晚上九點左右,溪草身後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她以為是鄭金花回來複命了,誰知開門進來的人,卻是謝洛白。
他一言不發地將門反扣上,臉色甚至可以說有些嚴肅。
溪草心跳一下子便提了起來,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派去跟蹤硯平的那三個人,我已經幫你處理幹淨了,做成了自殺的假象。”
溪草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她麵對謝洛白時表現得很大度,暗中卻派人去跟蹤他的摯友,這本就是百口莫辯的事。
“我隻是……”
謝洛白似乎很疲倦,溪草看見他揉了揉額心,她的話便哽在喉間。
她何嚐不知道,鄭金花這次犯的是致命是疏失,盡管是謝洛白,在警備廳大牢裏做手腳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一旦天衣有縫,又被人尋到把柄,這事便說不清楚。
謝洛白走過來,深深地看著溪草。
“溪草,如果你懷疑硯平,就該把疑點直接對我說,而不是讓鄭金花悄悄調查他,你最信任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保皇黨。”
溪草心中委屈,她對龍硯平的戒備,不過是出於對人性的推斷,她並不敢放鬆一絲警惕,而如今,龍硯平的行動,也證明他心機深沉,溪草甚至懷疑對方已經洞悉了她和保皇黨的關係。
可現在說什麽,都成了借口,她才是那個主動進攻的人,龍硯平隻是正當防衛,他沒有半點錯。
謝洛白沒有再說什麽,兩人像往常一般洗漱,入睡,隻是這一夜,謝洛白沒有摟住溪草。
在關於謝洛白的爭奪中,龍硯平加一分,而她減一分。
次日,溪草獨自一人在花園裏散步,想要驅散陰鬱的心情,可她走到海棠樹下時,突然站住了腳。
隔著薔薇籬笆,那個清瘦斯文,一身黑色中山裝的男人,正與她相對而立,沉默地注視著她,漆黑的眼珠似點墨般,深不可測。
溪草迎上他的目光,徐徐牽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
“閆先生真是深藏不露,這一局是我輸了。”
龍硯平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喜歡偽裝,可溪草卻沒有演戲的必要,也懶得和他演戲。
“不過閆先生,你還是暴露了自己,藏在草叢裏的蛇不好打,可遊在太陽底下的,就不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