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解脫
楚中天仰麵向天,歎息一聲,道:“我們的武林……也罷,武技,本就是要傳與後人的,我們這群老家夥若是還藏著掖著,就無趣了,也恐被後輩恥笑,這最後一劍本就是楚門老祖最驚世駭俗的一劍,當讓這些小娃娃們瞧瞧吾輩先人的風采,免得這些小娃娃們不知在何處學了幾招蹩腳的三腳貓招式,便自認為天下無敵了……”
鐵三春道:“你我當全力施為,莫要教小輩們低看了……”
楚中天忽然咳出一大口鮮血,麵色更加蒼白,身形更加搖晃。
鐵三春道:“你的時間已不多了……”
楚中天道:“還夠揮出這一劍……”
二人便不再說話。
天地驟變,流雲忽東忽西,飄忽不定,忽而遮天蔽日,忽而乍現星辰,林中走獸低鳴,林風嗚咽,似在唱著一支未亡人的哀曲,譜著一曲恨別離的晚章。
不知何處飄來人語……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識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楚中天凝神細聽,他忽然記起,這是黃月獨守空閨時最愛吟誦的詩歌,他聽過,不止聽過一次,每次聽到,都會被其中哀婉悲怨的情感所染,以致每次聽到都會駐足發呆,愣上片刻,黃月淑婉解人,每次他來到,都會精心打扮一番,為他做上幾道拿手小菜,若是天氣冷了,便會為他溫一壺清酒驅寒,她盡到了一個妻子該盡的一切,毫無怨言,不求回報,可他心中知道,這是黃月獨倚斜闌,將心向月之時,對他負心相待的一種無言的控訴。
如今,昔日吟誦哀詩的人已去,昔日溫暖芳香的樓閣小院早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蕪頹敗之景,細細想來,他又有多少時日未曾回到那個可稱之為“家”的地方,為他的亡妻剪花修竹,溫一壺清酒,植一樹桃花,彈一曲箏弦,誦一首哀詩。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是他的亡妻死後,他最喜歡吟誦的一首詩,詩中所言思妻之情,竟與他一般無二。
黃月病逝當晚,他心中雖悲痛欲絕,麵上卻波瀾不驚,待到黃月出殯下葬,楚中天如魂歸天外,渾渾噩噩,那一晚,他信手翻閱文章,於書案之間,掉落下一張素絹,素絹之上,所書正是此詩,兩行雋秀雕花小楷,讓他一眼便認出,此詩乃是黃月手抄,不知何時藏放在他書案之上。
看來黃月早知自己身患重疾,時日無多,故而留下這首訣別詩,許是在與楚中天做了約定,此後,夢中相見……
素絹之上,淚痕已舊,筆墨斷續,不知黃月在手抄這首訣別詩時,心中該是怎樣的悲痛,該是怎樣的不舍,該是怎樣的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不知她是否想到,與他初識的那個夜晚,夜涼如水,四目相對,那一刻,她該是微笑的……
又不知她是否想到,恩愛過後的冷漠悲涼,那一刻,她該是心如刀絞的……
初讀此詩,楚中天眼眶泛紅,再讀此詩,楚中天雙目淚流,三讀此詩,楚中天悲不能已,嚎啕大哭,那一夜,楚門白燈高懸,楚門上下噤若寒蟬,肅殺寂靜,那一夜,楚門格外安寧,便是一些常趁楚門混亂之時來此搗亂的宵小之徒,在那一夜,竟也出奇地安分……
“花謝菊黃楓血悼。柳敗風消,山阻行人瞭。酒醒燈搖空落落,斜睛若看佳人笑。
取劍彈歌人空俏。喜夢姻緣,良鵲雙雙抱。醉眼擷花簪雪襖,顰眉對鏡塗新苕……”
這首《蝶戀花》,乃是楚中天在黃月死後七天所作,其詞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為時人所稱道……
那一夜,楚中天果然夢見黃月,夢見她仍舊坐在梳妝台前,一如往昔,端莊賢淑,一身織金紅襖,頭戴金簪,正如他們新婚那日,她衝他點頭微笑,眉眼含羞,萬種風情,他擁她入懷,體貼入微,百般疼愛,他們在夢中過完了一生,雖平凡,卻恩愛……
那個夢,在他們二人垂垂老矣,白發蒼蒼,斜倚枯槐,倦看夕陽之時戛然而止,他對她說:“我困了,想睡會兒……”
她輕輕點頭,而後他便沉沉睡去,很快,便沒了呼吸……
她仍舊微笑著,輕輕地撫摸著他的白發,輕聲為他唱著一首他最愛的童謠,一曲未了,便靠在他的懷裏,睡去,便再沒醒來……
這一次,是他先離去……
風兒劃過,揚起二人蒼發,二人相依成樹,其上一雙喜鵲築巢棲息,久之不去……
楚中天嘴角含笑,眼前仿佛再現黃月的麵頰,他輕輕撫摸,伸手輕牽柔荑,嘴中喃喃道:“我來了……”
這一劍如楊柳拂堤,楚中天化身為劍,如一道閃電,披身流彩,自天際劃過,閃電穿過鐵三春身體,鐵三春一愣,回過神時,楚中天已站在鐵三春麵前,二人相視一笑,雙雙倒下。
全場寂然……
一道傷口橫貫鐵三春身軀,鐵三春大口咳出鮮血,喃喃道:“我雖死,亦是北疆槍神……”
說罷,便再沒了聲音……
楚中天全身經脈盡斷,唯有一隻手可勉強抬起,他便艱難地抬起手,指著前方,滿眼溫柔,道:“月兒……”
“老家夥,想不到你我當日磕頭結拜之時所言之語,竟在今日應驗了……”
楚中天嗬嗬一笑,道:“老家夥,你終於回來了……”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原本已了無生氣的鐵三春,此刻竟然又“複活”了……
現在,這具軀體終於迎回了他真正的主人……
“避水鼇經果然是盜取天地玄機的邪功,方才若不是鐵三春有意尋死,也許,你根本殺不了他……”
楚中天歎道:“是邪功,亦是一門折磨人的功法,人人都想長生不老,殊不知,與天地同壽,本就是神仙的修煉之法,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別離,眼見自己的知己好友,紅顏結發,子孫後代一個接著一個地先自己而去,眼見著萬事萬物在自己眼中瞬息萬變,而自己卻全無改變之力,隻能默默承受,這本就是一門痛苦至極的修煉法門,都說神仙絕情絕性,可細細想來,他們若是不絕情絕性,又如何能夠耐得住歲月變遷,星河鬥轉,他們若是不絕情絕性,又如何看淡生離死別,如何熬得過百萬年修煉之途的漫漫長夜,如何功德圓滿,成就聖人之道啊……”
李石幽幽道:“如此說來,鐵三春是解脫了……”
楚中天道:“他是一個真性情的人,他有太多的俗世牽掛,他不適合修仙之路,他注定成不了神仙,也注定熬不過百萬年的修仙之途,所以,長生不老對於他來說,無異於身處煉獄,倒不如早些脫離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