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誓約
他聽見風, 聽見潮,聽見什麽東西被擲出,掉進海裏發出輕微聲響。
他穿過白色海霧, 這一天冷得出其。
礁石底下是長長的, 線一樣蜿蜒的沙灘,海水將沙子衝得日複一日地變得更細更白,把飛鳥螃蟹走過的痕跡統統抹去。最後一艘漁船的殘骸朽爛,海潮洶湧, 礁石城的人幾乎不會來到這裏。
他知道公主會在這裏。
海霧的盡頭,穿著白裙的公主站在漲漲落落的海水裏, 被擲出的是她的王冠。潮水攜裹著那頂細細的銀色王冠, 它閃爍了兩下, 消失不見。
海風將她的長發說亂, 垂落在兩側的手臂肌膚蒼白,冰冷的海水將她的腳踝浸泡得泛起淺淡的紅色。寬鬆的白裙緊貼著腰線, 在小腿處被打濕, 被海風吹向一側翻卷如轉瞬即逝的薄光。
“公主。”
他低低地喊。
“先生。”阿黛爾張開手, 看自己泛紅的掌心, “他們把‘羅蘭’也拿走了, 我不是公主了。您可以喊我‘阿黛爾’。”
她的聲音很平靜,手指微微顫抖著。裸/露在海風中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因為寒冷, 暴起了小小細細的疙瘩。她凍得幾乎發抖, 卻一動不動地站在海水裏,沒有走過來的意思, 隻仰著頭看他, 仿佛在等待。
——王後已經懷孕, 愛德華擁有直係繼承人。盡快離開礁石城,返回蓋爾特,不許停留。
父親的信幾乎與國王正式宣布徹底剝奪阿黛爾“羅蘭”姓氏的消息一同傳來,口吻冷酷,不容違背。
她站在海水裏,一動不動地等著,左手掩在背後,把自己的茫然恐慌藏起來。連王室的姓氏都被剝奪了,她徹底一無所有,她隻能站在那裏,不說送別也不說挽留。隻是假裝無事地等著他走過去……或者離開。
水聲輕輕地嘩啦,年輕的家族繼承人走過去。
“失禮了。”
他俯身,左手穿過她瘦如蝴蝶薄翅的肩胛骨,克製地收於她身側,右手穿過她冷得像冰的小腿,將她從海水中橫抱了起來,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低聲解釋。
“天冷了,不要在水裏站太久……凱麗會擔心。”
他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纖細的女孩伸出雙臂緊緊地擁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處。
海因裏希僵硬在原地,緊繃得像一條忽然被人擁住的蛇。潮水遠去,天地具寂,她身上海風的寒意透過衣服傳來,讓血管覺得滾燙。許久,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取暖般的姿勢,睫毛便慢慢地垂了下去。
向蛇取暖有什麽用呢?
蛇這樣的冷血動物,連自己都無法溫暖,又哪裏來溫度分給別人。
可女孩緊緊地環著他。
“他們還要拿走什麽?”
阿黛爾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她埋著頭,海因裏希無法看到她的臉,她把自己的難過藏起來。但那些難過和悲傷太多了太多了,多到還是有一點無法控製地模糊了聲線。
“以前是我的母親,後來是我的宮殿,現在是我的姓,以後呢?他們還要拿走什麽?礁石城?還是凱麗?”
“礁石城什麽都沒有,他們不會有興趣。凱麗夫人也不會離開你。”
“那您呢?”
她抬起頭,玫瑰般的眼睛仿佛蒙著水色,又仿佛沒有。
“您呢?先生。”
“您還會是我的導師嗎?”
“我有個弟弟。”海因裏希沉默了好久,忽然說,“他叫安巴洛,他的騎術不錯,劍術也不錯,會是個很優秀的……繼承人。”
——我可以不是海因裏希家族的繼承人,我可以不是奧托·海因裏希。
——那你就什麽都不是。
“隻是,您會接受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導師嗎?”他低聲問。
“為什麽不?”她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眼淚終於一滴一滴落了下來,她緊緊地那麽用力地擁住他。
“他們拿走了‘羅蘭’沒關係,我可以用母親的姓氏。他們拿走了宮殿也沒關係,我還有礁石城。”她低聲地說,竭盡全力讓聲線平穩,“沒關係,我不是一無所有。先生,我不是一無所有。”
他收緊了雙臂。
“我很自私。”
她安安靜靜地蜷縮在他臂彎裏,側著頭,將耳朵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過了很久,忽然小聲地說。
“沒有人沒有私心,”他說,“我也是。”
她可以嫁給其他貴族,她是神的傑作,是人間最瑰麗的玫瑰,哪怕失去了“羅蘭”這個姓氏,依舊會有無數人為她傾心。
可他想要在自己什麽都不是的時候帶她走。
海霧被風吹薄,他們沿著長長的沙灘行走,她的裙擺垂下像天使的羽翼。
沙灘上隻有一行腳印,像兩個人的命運重疊在一起,蜿蜒向前。
直到被海潮衝刷不見。
海因裏希在海水中下沉,模糊看見水麵上的光,仿佛有人過來又仿佛世界在歸於黑暗。羅蘭的很多人會感到高興吧……蛇首帶著雙頭蛇的所有罪孽和邪惡從此葬身大海。他沒有什麽好不甘,隻是覺得悲傷。
他在一無所有時許下的諾言,他守不住。
但就像安巴洛問的那樣,他握住了權勢與地位的刀劍,那刀劍卻割傷了他當初想要保護的人。
愛恨都無用。
最後一秒,他看到了黑影,看到了烏鴉振翅飛上天空。
………………………………
東伯克利貴族們等待在一座陰暗的教堂裏。
他們都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黑袍中,謹慎地遮住了家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些人的心髒懸得越來越高,終於一隊同樣從頭到腳籠罩在黑袍裏的人匆匆趕到。
為首的人拉下了兜帽,安巴洛的臉龐露了出來。
看到海因裏希家族的人如期而至,東伯克利貴族們紛紛也摘下了兜帽。其中有一個人朝安巴洛背後看了一眼,輕慢地皺起眉:“海因裏希家族是沒人了嗎?怎麽派你來?”
安巴洛沒有動怒,隻是笑了笑,舉起那柄眾人熟悉的雙頭蛇家族配劍:“就目前而言,我認為我還是有資格代表家族與你們談判。”
看到那柄劍,其他人麵麵相覷,有幾分驚訝,誰也沒想到奧托·海因裏希會把配劍交給安巴洛,不過這樣一來,他的確有了與在場諸位商談的資格。
氣氛緩和下來,隻是一些人還有所疑慮。
因為他們發現,海因裏希家族這次來的人麵孔大多都比較陌生。對此,安巴洛的解釋是,家族中大多數人正在天國之海上參戰,隻能由以前負責家族內部事務的人出來商談。
“聖洛林教派的人很快就到了,他們人比較多。”
東伯克利貴族的領頭人對安巴洛解釋。
安巴洛點頭表示理解。
又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急促的馬蹄聲終於從外麵傳來,人數不少。東伯克利貴族們鬆了口氣。
“人到齊了吧?”
安巴洛確認般地問。
“加上他們,都到了。”
“那就好,”安巴洛似乎放下了件心事,然後向後一步。
刷一聲,在教堂內的所有人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安巴洛與他帶來的那些海因裏希家族的人忽然拔出武器,將教堂的出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安巴洛!你們做什麽?”
東伯利克貴族們臉色驟變,厲聲問道,敏銳點的人也立刻跟著拔出了武器,更機靈的人則轉身立刻朝著窗戶跑去。
嘩啦嘩啦。
教堂的彩繪玻璃被人從外麵暴力砸開,玻璃碎了一地,一根根火/繩/槍從外麵伸了進來,槍口對準教堂中的所有人。
東伯克利貴族們瞪大眼睛。
“叛徒!”
終於有人回過神,意識到是怎麽回事,立刻憤怒地指著安巴洛一種海因裏希家族的人大聲怒罵起來。
“抱歉,”安巴洛欠身,“我們隻是在履行向陛下效忠的責任。”
神殿騎士團的騎士們將放棄抵抗的貴族挨個綁好,試圖反抗的人被當場打死在教堂內。
安巴洛靠在馬車上,看著這群一點也不在乎教堂裏發生流血事件的神殿騎士行動,沒有錯過他們身上更早沾上的鮮血——看來不用問那批舊神派教徒的結局了。
“真可怕啊。”
安巴洛低聲說,下意識地看了眼懸掛腰間的配劍。
跟隨著他一起行動的其他族人也沉默不語,安巴洛的劍上沾著鮮血,他們的劍上也有——來自同族的血。
在一個龐大無比的家族中,不論怎麽樣,總是不可能隻存在一個聲音。海因裏希家族就算有著特殊的秘密決議,也難免於此。有野心勃勃的激進派,就有不願與王室對抗下去的妥協派,隻是他們的聲音總是被另一股聲音淹沒。
而這一次,家族中最狂熱最激進的野心家,都被海因裏希帶上了天國之海的戰場,剩下的是由安巴洛組織領導起來的妥協派。
家族艦隊起航之後,安巴洛就迅速地離開了鳶尾港,返回到羅蘭帝國,根據海因裏希的安排,提前截殺了家族原本派出與東伯克利貴族商談的代表,與神殿騎士團取得了聯係。
在安巴洛配合神殿騎士團提前扼殺這場政變的時候,海因裏希家族內部也在進行一場流血的清洗,家族開始撤出各個港口,遷徙往西部地區,反對者要麽屈服,要麽很快地失去了身影。
雙頭蛇正在分裂。
隨著遙遠的天國之海,家族的激進派葬身大海,雙頭蛇便失去了它最為狠毒冷酷的那個頭。
……………………
羅蘭帝國被這一係列劇變攪得人人繃緊了神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對雙頭蛇家族的處置上,這個一分為二的家族存在著確鑿且不容寬恕的叛國行為,與此同時,又貨真價實地製止了一場政變。誰也不知道這一係列劇變後是誰在主導,更無法猜測這個家族何去何從。
一切要等到女王回國,召開大審判。
安巴洛雖然是製止東伯克利貴族的一員,但得到趕赴帝都,聽候取審的傳喚後,還是不由得感到緊張。
“親愛的,我和你一起去。”
帶著麵紗的海薇夫人握住丈夫的手,溫柔但堅定地說。
安巴洛朝她笑了笑,覺得事情也沒有那麽令人擔憂。
馬車行進過一處十字路口,聽到報童大聲地宣讀:“……國會以‘叛國’罪起訴前國務大臣奧托·海因裏希,審判日六月十四……另,奧托·海因裏希被指控,曾參與組織並實行針對女王的謀殺……”
安巴洛拉緊了車簾,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了?”海薇問。
“他怎麽會被起訴為‘叛國’?”安巴洛疑惑地自語,“而且,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對陛下扣動扳機,可海因裏希……他怎麽會?”
海薇詫異地看著他:“為什麽這麽說?”
“就算家族下達了決議,要在叛變時殺死女王,我都相信他一定會在最後一刻把槍口移開。”安巴洛喃喃道,低頭看放在一邊的配劍,“他都能……”
他都能為她弑兄弑父,又怎麽可能真正對她開槍?
安巴洛閉緊了嘴巴,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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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裏希還沒死沒死沒死!寶貝們!別這麽急替他發便當!!!
感謝在2020-12-06 07:29:06~2020-12-06 15:36: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蕭蕭不是瀟瀟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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