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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彼岸花開,青蓮綻放

  不覺,夜已經來臨。

  白夜心裡還在想著況負天一定錯了。

  他絕沒有任何理由要殺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絕不會出手。

  況負天說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樣一個老人存在,更不知道華佗的秘方已留傳下來。

  白夜鬆了口氣,對自己這解釋很滿意。

  老人這時突然說話:「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比別人走運些,連老天爺都總是會特別照顧他。」

  他看著白夜:「你就是這種人,你復原得遠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白夜不能否認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他的體力確實比別人強得多。

  有些事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就是奇迹,卻隨時可以在他身上發現。

  老人起身說道:「只要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復原。」

  白夜問道:「然後我就要替你去殺那個人?」

  「這是我用你的一條命換來的條件。」老人點了點頭,聲音中無限的落寞。

  「所以我一定要去?」

  「一定。」

  白夜苦笑,緩緩說道:「我殺過人,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我知道。」老人恢復當初淡淡的話語。

  白夜不解:「可是這個人我連他的面都沒有見過。」

  老人卻是留給了白夜一個詭異的笑容。

  「你見過他的,我也會讓你再次見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還是詭秘:「只要見到他,你也非殺他不可。」

  「為什麼?」

  「因為他該死!」老人的笑容已消失,眼睛里又露出悲傷和仇恨。

  白夜見老人這副樣子,不由得問道:「你真的這麼恨他?」

  老人點了點頭,「我恨他,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厲害。」

  他握緊雙手,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為他,一定會活得比現在快樂得多。」

  白夜沒有再問。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這一生是幸運?

  還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我這一生,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曾經想要一劍蕩平世間不平事的青蓮劍仙,終是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個樣子了嗎?

  白夜嘆息。

  窄小的船艙里,窗戶卻開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著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經是十三。」

  「十三?」白夜顯得驚訝,因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兩天。

  老人緩緩說道:「月圓的那天晚上,你就會看見他。」

  白夜問道:「他會到這裡來?」

  老人搖頭,「他不會來,可是你會去,你一定要去。」

  「到哪裡去?」

  老人順手往窗外一指,道:「就從這條路去。」

  輕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條已漸漸被秋草掩沒了的小徑。

  老人淡淡道:「你一直往前走,就會看見一片楓林,楓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裡住下來,好好的睡兩天。」

  「然後呢?」

  老人淡淡說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圓月升起時,你從那酒店後門外一條小路走入楓林,就會看見我要你去殺的那個人。」

  白夜嘆息道:「我怎麼認得出他就是那個人?」

  老人淡淡說道:「只要你看見了他,就一定能認得出。」

  「為什麼?」

  「因為他也是在那裡等著殺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覺到那股殺氣!」老人淡淡說道。

  白夜不能否認。

  殺氣雖然也看不見,摸不到的,可是像他這種人,卻一定能感覺得到。

  也只有他這種人才能感覺得到。

  老人又說道:「他看見你時,也一定能感覺到你的殺氣,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樣會殺你。」

  白夜苦笑,「看來我好像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老人終於轉過頭,看著白夜,「你本來就沒有。」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他在那裡?」白夜不去看老人的眼睛,只是看著天上月明星稀。

  老人緩緩道:「我們本就約好了在那裡相見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裡,這其間也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的聲音低沉而奇怪,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種悲傷的表情。過了很久,他才接著道:「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誰也沒法子逃避。」

  白夜明白他的意思。

  對某些人來說,命運本就是殘酷的,可是這老人卻不像這種人。

  白夜不由得想,難道老人也有一段悲傷慘痛的回憶?

  他過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白夜想問,卻沒有問。

  他知道老人一定不會說出來的,他甚至連這老人的姓名都沒有問。

  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老人的確救了他的命。

  對他來說,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已足夠。

  老人一直在凝視著他,忽然道:「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

  「現在你就要我走?」

  「現在我就要你走!」

  白夜嘆息道:「為什麼?」

  老人冷冷說道:「因為我們的交易已經談成了。」

  「難道我們不能交個朋友?」白夜不由得這樣說。

  老人卻是冷漠的回答:「不能。」

  「為什麼?」

  老人也抬頭看天,「因為有種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你是這種人?」白夜問道。

  「不管我是不是這種人都一樣,因為你是這種人。」冷冷的聲音,湖面上波光粼粼。

  白夜也明白他的意思。

  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老人慢慢的接著道:「沒有人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你一定想改變他,結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睛里又閃出了那種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這是我從無數次慘痛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夜並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種接近漆黑的深藍色。

  白夜走過狹窄的跳板,走上潮濕的河岸,發現自己的腿還是很軟弱。

  這時老人的聲音傳來,「你也一定要記住,一定要好好的睡兩天。」

  他的語氣中彷彿真的充滿關切:「因為那個人絕不是容易對付的,你需要恢復體力。」

  這種真心的關切總是會令一個浪子心酸。

  白夜沒有回頭,卻忍不住問道:「我還需要什麼?」

  老人淡淡說道:「還需要一點運氣,和一把劍,一把很快的劍!」

  老人的輕舟已看不見了,恍若幾日種種,皆是夢中。

  暗藍色的流水,暗藍色的夜。

  而那輕舟之上,老人拿出一壺酒,這十幾年間,他從未喝過酒。

  今天,他想喝了…

  那便喝個大醉!

  也好試問,今夕是何年?

  ………………………………………

  白夜終於走上了這條已將被秋草掩沒的小徑,一直往前走。

  他心裡什麼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楓林外的小酒店。

  只想快看見圓月升起。

  在圓月下,楓林外等著他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一點運氣?和那柄快劍?

  他沒有把握。

  縱然他就是天下無雙的青蓮劍仙,他也一樣沒有把握!

  他已隱隱感覺到那個人是誰了!

  只有老虎,才能追查出另一隻老虎的蹤跡。

  也只有老虎,才能感覺到另一隻老虎的存在。

  因為它們本是同一類的。

  除了它們自己外,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能將它們吞噬!

  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敢接近它們,連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們通常都很寂寞。

  「我這一生中有過多少朋友?多少女人?」白夜在問自己。

  他當然有過朋友,也有過女人。

  可是又有幾個朋友對他永遠忠心?又有幾個女人是真正屬於他的?

  他想起了林平之,想起了況負天,想起了樹子。

  他也想起了婷婷和陳寧,也還想起了那個對他說「我就是想活下去,有什麼錯」的那個人。

  是別人對不起他?

  還是他對不起別人?

  他不能再想。

  他的心痛得連嘴裡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問自己:「我這一生中,又有過多少仇敵?」

  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較肯定了些。

  有人恨他,幾乎完全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他是白夜。

  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從來都不在乎。

  也許他只在乎一個人。

  這個人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個驅不散的陰影。

  他一直希望能再見到這個人,這個人一定也希望見到他。

  他知道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相見的。

  如果這世界上有了一個白夜,又有了一個黃泉,他們就遲早必定會相見。

  不再會是李二和黃泉的相見!

  他們相見的時候,總有一個人的血,會染紅另一個人的劍鋒。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現在這一天好像已將來臨了!

  楓林。楓葉紅如火。

  楓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棧,附帶著賣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只要旅人們的心裡有寂寞存在,客棧里就一定賣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棧都一樣。

  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酒更容易打發寂寞?

  客棧的東主,是個遲鈍而臃腫的老人,卻有個年輕的妻子,大而無神的眼睛里,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黃昏前後,她總是會痴痴的坐在櫃檯后,痴痴的看著外面的道路,彷彿在企望著會有個騎白馬的王公貴族,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這種生活本不適於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卻偏偏有兩個活力充沛的年輕夥計。

  他們照顧這家客棧,就好像一個慈祥的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任勞任怨,盡心儘力,既不問付出了什麼代價,也不計較能得到什麼報酬。

  他們看到那年輕的老闆娘時,眼睛里立刻充滿了熱情。

  也許就是這種熱情,才使得他們留下來的。

  白夜很快就證實了這一點。

  他忽然發現她那雙大而迷茫的眼睛里,還深深藏著種說不出的誘惑。

  就在他進這家客棧的那天黃昏時,他就已經發現了。

  他當然還發現了一些別的事。

  黃昏時,她捧著四樣小菜和一鍋熱粥,親自送到白夜房裡去。

  平時她從來不做這種事,也不知為了什麼,今天居然特別破例。

  白夜看著她將飯菜一樣樣放到桌子上。

  雖然終年坐在櫃檯后,她的腰肢還是很纖細,柔軟的衣裳,在她細腰以下的部分突然繃緊,使得她每個部分的曲線都凸起在白夜眼前,甚至連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分都不例外。

  白夜好像背對著她的,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看到這一點。

  她是有心這樣的?還是無心?

  不管怎麼樣,白夜的心都已經開始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他實在已經太久沒有接近過女人,尤其是這樣的女人。

  開始時他並沒有注意到,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這個庸俗的、懶散的,看起來甚至還有點髒的女人,實在是個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個部分都散發出一種原始的,足以誘人犯罪的熱力。

  他還記得她的丈夫曾經叫過她的名字。

  他叫她:「小青。」

  究竟是「小青」?還是「想親」?

  想到那遲鈍臃腫的老人,壓在她年輕的軀體上,不停的叫著她「想親」時的樣子,白夜竟忽然覺得心裡有點難受。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回過頭,正在用那雙大而迷茫的眼睛看著他。

  白夜已不是個小孩子,並沒有逃避她的目光。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通常都不會掩飾自己對一個女人的慾望。

  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裡去的時候,最好穿上件比較厚的衣裳。」

  她沒有笑,也沒有臉紅。

  她的目光往下移動,停留在他身上某一點已經起了變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個好人。」

  白夜只有苦笑:「我本來就不是。」

  小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換件比較厚的衣裳,你只想要我把這身衣裳也脫光。」

  她實在是個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說的話卻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認。

  小青又說道:「你心裡雖然這麼樣想,嘴裡卻不敢說出來,因為我是別人的老婆。」

  「難道你不是?」

  「我是不是別人的老婆都一樣。」

  白夜如遭雷擊:「一樣……?」

  小青直接了當的說道:「我本來就是為了要勾引你來的。」

  白夜怔住。

  「因為你不是好人,長得卻不錯,因為你看起來不像窮光蛋,我卻很需要賺點錢花,我只會用這種法子賺錢,我不勾引你勾引准?」

  小青的聲音又落入白夜耳朵,他想笑,卻笑不出。

  他以前也曾聽過女人說這種話,卻未想到一個女人會用這種態度說這種話。

  她的態度嚴肅而認真,就像是一個誠實的商人,正在做一樣誠實的生意。

  「我的丈夫也知道這一點,這地方賺的錢,連他一個人都養不活,他只有讓我用這種法子來賺錢,甚至連那兩個小夥計的工錢,都是我用這種法子付給他們的。」

  別的女人用這種態度說出這種話來,一定會讓人覺得很噁心。

  可是這個女人不同。

  因為她天生就是這麼樣一個女人,好像天生就應該做這種事的。

  這就好像豬肉,不管用什麼法子燉煮都是豬肉,都一樣可以讓肚子餓的人看了流口水。

  白夜終於笑了。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這交易已成。

  小青忽然走過去,用溫熱豐滿的軀體頂住了他,腰肢輕輕扭動摩擦。

  可是白夜伸出手時,她卻又輕巧的躲開了。

  現在她只不過讓他看看樣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來,開著你的房門,吹滅你的燈。」

  夜。

  白夜吹滅了燈火。

  他身上彷彿還帶著她那種廉價脂粉的香氣,他心裡卻連一點犯罪的感覺都沒有。

  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對一件事的看法,本來就和普通人不一樣。

  何況,這本來就是種古老而誠實的交易,這個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分江湖人都認為在決戰的前夕,絕不能接近女色。

  女色總是能令人體力虧損。

  白夜的看法卻不一樣。

  他認為那絕不是虧損,而是調合。

  酒,本來是不能摻水的,可是陳年的女貞,卻一定要先摻點水,才能勾起酒香。

  他的情況也一樣。

  這一戰很可能已是他最後一戰。

  這一戰他遇見的對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強的一個。

  在決戰之前,他一定要讓自己完全鬆弛。

  只有女人才能讓他完全松馳。

  他是白夜,同時也是青蓮劍仙!

  天下第一的青蓮劍仙是絕不能敗的!

  所以只要是為了爭取勝利,別的事他都不能顧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關著的。

  窗紙厚而粗糙,連月光都照不進來。

  月已將圓了,屋子裡卻很黑暗,白夜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黑暗裡,他在等,他並沒有等多久。

  門開了,月光隨著照進來,一個穿著寬袍的苗條人影在月光中一閃,門立刻又被關起,人影也被黑暗吞沒。

  白夜沒有開口,她也沒有。

  夜很靜,她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彷彿是提著鞋,赤著腳走來的。

  但是白夜卻可以感覺到她已漸漸走近了床頭,感覺到那件寬袍正從她光滑的身軀上滑落。

  寬袍下面一定什麼都沒有了。

  她不是那種會讓人增加麻煩的女人,她也不喜歡麻煩自己。

  她的身軀溫熱、柔軟、纖細卻又豐滿。

  他們還是沒有說話。

  言語在此時已是多餘的,他們用一種由來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熱情遠比他想像中強烈。

  他喜歡這種熱情,雖然他已經發現她並不是那個叫「小青」的女人!

  她是誰呢?她不是那個女人,但她卻確實是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誰呢?

  床鋪總是會發出些惱人的聲音,他們就轉移地板上去了。

  他得到的遠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遠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靜止時,他又輕輕的嘆了口氣。「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來,聲音裡帶著種奇特的譏誚之意,也不知是對他,還是對她自己。

  「是我。」

  她說:「我知道你本來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會是我的。」

  月已將圓。

  她推了床邊的小窗,漆黑的頭髮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在月光下看來,她就像是個初解風情的小女孩,寧靜羞澀。

  她當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個女人,每當你緊張的時候,你都會這樣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要我。」

  她輕輕嘆息:「除了我之外,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拒絕,可是你一定會拒絕我。」

  「所以你才會這麼樣做!」白夜說道。

  「只有用這種法子,我才能讓你要我。」

  「你為了什麼?」

  「為了我還是喜歡你。」

  她回過頭,直視著白夜,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溫柔。

  她說的是真話,他也相信。

  他們之間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

  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她愛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為她就是陳寧。

  但她卻不再是春日裡的梔子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溫谷中的罌粟。

  冬日中的玫瑰,倔強、有毒,而且多刺!

  蜂針一樣的刺。

  白夜淡淡說道:「你看得出我很緊張?」

  無聲的地板,又冷又硬。

  陳寧看著白夜,淡淡說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緊張,怎麼會看上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可是我想不到你為什麼會如此緊張。」

  白夜啞笑,眼前這個女子還會有想不到的事?

  陳寧輕輕嘆了口氣,「也許我已經想到了,只不過不願意相信而已。」

  「哦?」

  陳寧直視著白夜,「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會讓你緊張。」

  「我怕什麼?」

  「你怕敗在別人的劍下。」陳寧的聲音裡帶著譏誚:「因為所謂的青蓮劍仙是永遠不能敗的!」

  雖然墊著被褥,地上還是又冷又硬。

  她移動了一下坐的姿勢,將身子的重量放在白夜的腿上,然後才接著道:「可是這世上能威脅到你的人並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誰?」白夜雙手向後,撐在地板上,緩緩說道。

  「黃泉!」

  「你怎麼知道這次就是他?」白夜漫不經心的說道。

  「我當然知道,就因為你是白夜,他是黃泉,你們兩個人就遲早總有相見的一天,遲早總有一個人要死在對方的劍下。」

  黃泉漆黑,白夜明亮!

  陳寧嘆了口氣:「這就是你們的命運,誰都沒法子改變的,連我都沒法子改變。」

  「你?」白夜笑了。

  「我本來很想要你死在我手裡,想不到還是有個人救了你。」陳寧別過頭,冷冷說道。

  白夜立馬拉住陳寧的臂膀,冷冷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陳寧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這麼樣一個人,我早就殺了他。」

  她又嘆了口氣:「現在我雖然知道了,卻已太遲了。」

  白夜還在拉著陳寧,力道稍微鬆了一些,語氣淡淡說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他是誰?」

  陳寧白了那個男人一眼,顯然剛才白夜用疼了她。

  不過陳寧還是開口說道:「他叫蘇子,他有十三把刀,因此他也叫蘇十三,不過他的刀卻是救命的刀。」

  「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白夜已經鬆開了手。

  「因為黃泉要殺他,只要黃泉活著,他就不敢露面。」陳寧淡淡說道。

  白夜忽然長長吐出口氣,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擔:「現在我總算放心了。」

  「放什麼心?」陳寧轉過頭,看著白夜,眼神中儘是柔情。

  白夜故意裝作沒有看到陳寧的眼神,淡淡說道:「我一直在懷疑他就是黃泉,他救我,只因為要跟我一較高下。」

  一個救了自己的人,怎麼可能還會讓他死在自己的劍下?

  陳寧明白,不過她還是柔聲說道:「你擔心的若是這一點,那麼你現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輕撫著他胸膛:「我知道黃泉絕不是你的敵手,你一定可以殺了他的。」

  白夜看著她,忍不住問:「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讓我放心?」

  陳寧搖了搖頭,柔聲說道:「我到這裡來,只因為我還是喜歡你。」

  她的聲音里真情流露:「有時候我雖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別人想碰一碰你,我都會生氣,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裡。」

  她說的也是真話。

  她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尋找幸福,每個人都有權尋找幸福,只不過她的法子卻用錯了。

  白夜嘆了口氣,輕輕推開她的手,相逢何必曾相識?

  也許他們都錯了,可是他不願再想下去,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別有一番滋味,在了白夜心頭。

  陳寧輕輕把手放在他的腿上:「你在想什麼?」

  「我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的睡一覺去。」白夜疲倦的說道。

  「你不睡在這裡?」

  陳寧的眼睛里早就已經進了沙礫,她的聲音顫抖。

  白夜卻是看著她,好似沒有看到她紅了的眼圈。他冷冷說道:「有你在旁邊,我睡不著!」

  至於是為什麼,想必陳寧也清楚。

  白夜不想死在陳寧手裡,至少現在還不想。

  陳寧本來也絕不會留他的。

  她當然很了解他的脾氣,他要走的時候,無論誰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斷也要走,如果你砍斷他的腿,他爬也爬著走。

  可是今天她卻拉住了他,哀求說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這裡。」

  她又解釋:「就算我以前曾經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並不想。」

  白夜笑了:「難道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陳寧搖頭,說道:「今天的日子並不特別好,卻有個特別的人來了。」

  「誰?」白夜靜靜的看著她。

  看著她慢慢的坐起來,將烏雲般的長發盤在頭上。

  看著她做完這些以後,聽著她輕輕的說道:「其實,我們…我們真的有個兒子…」

  白夜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力。

  她說的這個兒子,當然不會是陳安。

  其實在這段日子裡,白夜已經學會要怎麼才能忘記一些不該想的事。

  比如,幻想他們真的有個孩子。

  可是這些事越是想忘記,卻越是不能忘記。

  如今,聽到陳寧這樣說道,他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孩子…他也來了?」

  陳寧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是我帶他來的。」

  白夜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現在他的人呢?」

  陳寧看著他,淡淡說道:「他並不知道你在這裡,你也絕不會找到他的。」

  她忽然輕輕嘆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麼用?難道你一個大才子會想不到他可能會恨你,恨你從來沒有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這麼多年,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

  她盯著白夜:「難道現在你已經有勇氣去見他,去告訴他你就是他的父親?」

  白夜放鬆了她的手。

  而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陳寧重新拉起了他的手,一如當年他拉著她。

  一日看盡了風雪廟,樹與花。

  過了很久,陳寧才緩緩說道:「如果你能擊敗黃泉,我就會帶他來見你,而你可以告訴他,你就是他的父親。」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個男孩子如果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不但他一定會痛苦終生,他的母親也一樣痛苦。」

  白夜抬起頭,看著陳寧:「所以你也一直都沒有讓他知道,你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陳寧承認:「我沒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現在我年紀已經漸漸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數都已經得到,現在我只想能夠有個兒子,像他那樣的兒子。」

  「難道你已經決心將所有的事全都告訴他?」白夜的手負在陳寧的手上。

  陳寧點了點頭,延續著白夜的話題:「我甚至還會告訴他,你並沒有錯,錯的是我。」

  白夜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問:「既然,你已經下了決心,為什麼又要等到我擊敗黃泉之後才告訴他?」

  陳寧眼神柔和的看著白夜,看著自己的愛的人。

  白夜這個問題,她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根本不需要其中一個人去回答。

  因為白夜若不勝,那結局就只有死。

  白夜也回過神來,他並不能否認這一點心知肚明。

  只有戰死的青蓮劍仙,沒有戰敗的白夜!

  陳寧柔和說道:「你若死在黃泉劍下,我又何必讓他知道自己有這麼樣一個父親?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煩惱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著道:「我又何必再讓他去送死?」

  「送死?」白夜抬頭頭詢問。

  陳寧點了點頭,「他若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死在黃泉劍下的,當然要去復仇,他又怎能會是黃泉的敵手?不是去送死是什麼?」

  白夜沉默。

  他不能不承認她說的話有道理,他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送死。

  陳寧又笑了笑,柔聲道:「可是我相信你當然不會敗的,你自己也應該很有把握。」

  白夜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道:「這一次我沒有。」

  陳寧彷彿很驚訝:「難道連你都破不了他的碧落劍法?」

  「九式的碧落劍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劍。」白夜淡淡說道,言語間皆是無奈。

  陳寧驚訝道:「哪裡還有第十劍?」

  白夜淡淡說道:「有。」

  陳寧是何等聰明人,她立馬反應過來,「你是說他的九式碧落劍法,還有第十種變化?」

  「不錯。」白夜點頭,淡淡說著。

  萬千劍式歸一,才是劍法精髓。

  陳寧想著就算黃泉悟到了歸一,那白夜也還有機會,她相信這個男人。

  所以她直接說道:「就算真的有,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白夜搖了搖頭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一定知道了。」

  一個劍客,對自己的劍法一旦了解的多了,就一定會有那種想返璞歸真,化劍歸一的想法。

  白夜相信,黃泉早就已經知道,早就已經開始了歸一!

  「可是我相信這第十劍,也未必能勝你。」

  陳寧看著白夜,輕撫著他的臉龐,她對他好像永遠都充滿信心。

  白夜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回答:「不錯,他也未必能勝我。」

  陳寧將頭枕在他的胸膛,高興的說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破他那一劍的方法。」

  白夜卻沒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一道如同閃電一般的一劍。

  即使黃泉的第十劍,的確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的,可是在那一劍之下,立刻就變了,變得很可笑。

  這是那天他對林平之說的話,他並沒有吹噓,也沒有誇大。

  或許一個人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是會想起他這一生中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所有的歡樂和痛苦。

  但白夜是個例外,他想到的不是這些。

  他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還在想著黃泉的第十劍。

  他的這一生都已經為劍而犧牲,臨死前又怎麼會去想別的事?

  就在那一瞬間,他心裡好像忽然有道閃電擊過!

  好像也就在那一瞬間,白夜好像抓住了什麼,那是一把劍,一道靈光!

  好像詩人一般,在他們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時,心裡也一定有這一道閃電擊過。

  閃電來過的地方,或是良辰美景,或是奇山峻岭,或是生死之間!

  因此這種靈光並不是僥倖得來,你一定要先將畢生的心血全都奉獻出來,心裡才會有這一道閃電般的靈光出現!

  唯有無限接近,才能頓悟…

  看到白夜臉上的神色,陳寧顯得很愉快:「我想你現在就已有了破他這十劍的方法。」

  她抬起頭看著他,微笑道:「你用不著瞞我,你瞞不過我的。」

  白夜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你猜的不錯,我可以破他這一劍,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呢?只可惜初見廬山,並非真面目。

  白夜忽然嘆了一口氣:「可惜這一劍還不是他劍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嚴肅而沉重,陳寧也不禁動容:「這一劍還不是?」

  「絕不是。」

  陳寧聽言,陷入了沉思,如果這第十劍都還不是碧落劍法中真正的精粹,那真正是精粹會是什麼呢?

  不過很快,陳寧的臉色就變得蒼白,她想通了,既然都有了第十劍,又豈會沒有第十一劍?

  須知所有劍式,歸一之後,就是是合而再立!更上一層樓!

  她不由得顫聲說道:「是第十一劍!」

  白夜點了點頭,緩緩說道:「黃泉的碧落劍法精深微妙,絕對還應該有第十一種變化,那就像是……像是……」

  「像是什麼?」陳寧詢問。

  「就像是一株花。」白夜的眼睛里發著光,因為他終於已經想出了恰當的比喻來。

  他很快的接著說道:「前面的九劍,只不過是花的根而已,負責接引。第十劍,也只不過是些枝葉,負責過渡…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一種變化時,鮮花才會開放,他的第十一劍,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綠葉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長,可是花朵不開放,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如果非要簡單的說,黃泉的碧落劍,更像是接引之劍。

  以黃泉為始,以碧落為門,九式接你別凡塵,十劍送你入陰冥,十一劍功成圓滿。

  彼岸花開!

  想通這一點,白夜激動的說道:「好一個碧落劍法!好一個黃泉!所以若沒有第十一劍,這套劍法根本就全無價值。」

  那如果黃泉有了第十一劍又會如何?

  白夜不由得站起來,任由身上的被褥滑落。

  他清冷的聲音,落入這星辰之間,落入這夜裡寧靜之中。

  「如果黃泉有了這第十一劍,到那時非但我不是他的對手,天下也絕沒有任何人會是他的對手。」

  再清冷的聲音,也掩飾不了其中的激動。

  「那時你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陳寧不由得有些擔心。

  白夜緩緩轉過頭,眼中出現了光,陳寧不由得看痴了。

  那是當年不可一世的青蓮劍仙眼裡才會有的星辰大海!

  當年的青蓮劍仙,敢叫九天之雲下垂,敢叫四海之水皆立!

  即使現在他身不曾著半縷,在人眼中也是一個天上仙。

  這位天上仙,陳寧心裡的白月光,口吐仙言:

  「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樣的劍法出現,我縱然死在他的劍下,死亦無憾!」

  死而無憾!何其壯哉!

  他的臉已經因興奮而發光。

  即使是仙,也是劍仙!

  只有劍,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只要劍還能夠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變得毫不重要。

  陳寧了解他,卻永遠無法了解這一點。

  她也並不想了解。要了解這種事,實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現在黃泉是不是已經創出了這一劍?」

  白夜沒有回答。

  這問題沒有人能回答,也沒有人知道。

  子非魚,白夜也非黃泉。

  唯有,天,知道。

  ……………………………………

  夜已漸深,月已將圓。

  雖然是不同的地方,卻是同樣的明月,雖然是不同的人,有時也會有同樣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動,河上有一葉扁舟,扁舟所系之處,是一桃林。

  「摘取桃花換酒錢。」

  此時舟頭有一爐火、一壺茶、一個寂寞的人。

  老態且滄桑。

  扁舟邊有一剛堆落起來不久的土堆,立著一塊牌子。

  「蘇墓。」

  而扁舟上的人手裡有一根木棍、一把刀。

  四尺長的木棍、七寸長的刀。

  這個人正在用這把刀,慢慢的削著這根木棍。

  河水波光粼粼,他也慢慢的削著,是那樣的一絲不苟,他是究竟想把這根木棍削成什麼?

  會不會是是想削成一柄劍?

  或許只有這個人自己知道。

  刀鋒極快,他手裡的刀極穩定。

  無論誰都看不出像這麼樣一個看起來已經很老態的人,會有這麼樣一雙穩定的手。

  木棍漸漸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劍的形狀。

  四尺長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長的劍,有劍鍔,也有劍鋒。

  這個老態的人輕撫著劍鋒,爐火閃動在他臉上,他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誰也看不出那是興奮?是悲傷?還是感慨?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會看出他只不過是在懷念。

  懷念以往那一段充滿了歡樂興奮,也充滿了痛苦悲傷的歲月。

  他握住劍柄,慢慢的站起來。

  劍尖垂落著,他佝僂的身子,卻突然挺直。

  他已經完全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被裝在破舊皮鞘中的利劍,忽然被拔了出來,閃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樣。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好像也發出了光。

  這種光芒使得他忽然變得有了生氣,使他看來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一個人怎麼會因為手裡有了柄木劍就完全改變?

  這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閃閃發光的人?

  河水流動,輕舟雖系卻也搖動不堪,在水上漂蕩。

  他的人卻像是釘子般釘在船頭上,凝視著手裡的劍鋒,輕飄飄一劍刺了出去。

  劍是用桃木削成的,暗淡而笨拙。

  可是這一劍刺出,這柄劍卻彷彿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經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木劍里。

  一劍輕飄飄刺出,本來毫無變化。

  可是變化忽然間就來了,來得就像是流水那麼自然。

  這柄劍在他手裡,就像魯班手裡的斧,王羲之手中的筆,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靈氣。

  他輕描淡寫,揮塵如意,一瞬間就已刺出了九劍。

  劍法本是輕靈流動的,就像是河水一樣,可是這九劍刺出后,河水上卻彷彿忽然有了殺氣,天地間里彷彿有了殺氣。

  第九劍刺出,所有的變化都似已窮盡,又像是流水已到盡頭。

  他的劍勢也慢了,很慢。雖然慢,卻還是在變,忽然一劍揮出,不著邊際,不成章法。

  但是這一劍卻像是吳道子畫龍點的睛,雖然空,卻是所有轉變的那個點!

  萬化歸一落一處!

  然後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劍。

  河上的劍氣和殺氣都很重,宛如滿天烏雲密布。

  這一劍刺出,忽然間就將滿天烏雲都撥開了,現出了陽光。

  並不是那種溫暖和煦的陽光,而是流金鑠石的烈日,其紅如血的夕陽。

  這一劍刺出,所有的變化才真的已經到了窮盡,本已到了盡頭的流水,現在就像是已經完全枯竭。

  他的力也已經將竭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劍尖忽然又起了奇異的震動。

  劍尖本來是斜斜指向爐火的,震動一起,爐火忽然熄滅!

  劍鋒雖然在震動,本來在動的,卻忽然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就連一直在小河邊上不停搖蕩的輕舟,也已完全靜止。

  就連船下的流水,都彷彿也已停頓。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字。

  一個很簡單的字——死!

  沒有變化,沒有生機!

  這一劍帶來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終結,才是真正的終結!

  流水乾枯,變化窮盡,生命終結,萬物滅亡!

  輪迴彼岸,一花盛開!

  這才是「碧落劍法」真正的精粹!

  這才是真正可以讓人入黃泉路的一劍!

  這一劍赫然已經是第十一劍!

  「啪」的一聲,木劍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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