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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死了也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對他說來,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

  他是不是也在等死?白夜這樣想著。

  他也在看著這老人,白夜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觸,忽然站起來揮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老人彷彿沒聽見,卻聽見了他問:「你要幹什麼?」

  白夜大聲說道:「你一個人坐在船上發獃,我一個人坐在岸上發獃,我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漫漫長夜。」

  老人沒有開口,可是「欸乃」一聲,輕舟卻已慢慢的溜過來。

  白夜笑了。

  在這又冷又潮的濃霧裡,他們相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竟會有故人相逢之感。

  爐火上的小銅壺裡,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白夜慢慢說道:「這是茶?還是葯?」

  老人淡淡說道:「是茶,也是葯。」他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白夜卻是說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后才會有餘甘。」

  老人回過頭,看著他,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後他就提起銅壺,給白夜倒了一杯說道:「好,你喝一杯。」

  「你呢?」

  老人搖了搖頭,「我不喝。」

  「為什麼?」

  老人眯著眼,緩緩道:「因為世上各式各樣的苦味,我都已嘗夠了。」

  這本是句很凄涼的話,可是從他嘴裡淡淡的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你既然不喝,為什麼要煮茶?」白夜看著老人,如同看著年老的自己,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老人眯著的眼睛里彷彿也有火光在閃動,慢慢的接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還年輕,當然還不明白。」

  白夜接過已經斟滿苦茶的杯子,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但是他沒有笑,他也不想爭辯。

  被別人看成是個年輕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好,不好的是這個年輕人已經快死了。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

  無論喝茶還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麼,他都做得很快。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會結束得快?

  白夜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話我若說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老人看著他充滿譏誚的笑容,等著他說下去。

  「我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

  老人並沒有吃驚,至少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

  白夜見老人沒有變化,又補充道:「我說的是真話。」

  「我看得出。」老人只是淡淡的說著。

  「你不準備趕我下船去?」白夜又說,

  老人搖頭,顯然並無此意。

  白夜看了一眼霧,轉過頭對著老人淡淡說道:「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裡,死在你面前。」

  「我見過人死,也見過死人。」老人依舊淡淡的說著。

  人生短短几十年,誰又比誰,見識的少?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白夜笑著,自己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皆是苦澀的感覺。

  老人卻是幽幽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為什麼?」

  老人看著白夜的眼睛,慢慢說道:「因為你遇見了我。」

  「遇見了你,我就不會死?」白夜的聲音有些好奇,也有些希冀。

  「是的。」老人的聲音很冷淡,口氣卻很肯定:「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白夜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他心底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這老人應該就是況負天說的那個人了!

  老人淡淡說道:「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白夜又笑了,這次笑得很開懷,不由得又倒了一杯這非茶非葯,卻會使人醉的「酒」。

  老人卻是審視著白夜,「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你只看見了我的傷,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白夜淡淡說道。

  「哦?」

  白夜繼續說道:「我的傷雖然只不過在皮肉上,毒卻已在骨頭裡。」

  「哦?」

  臨末,白夜一句話蓋棺定論,「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連一個人都沒有?」老人輕撫自己的鬍鬚,皆白。

  白夜想了想,淡淡說道:「也許還有一個人。」說著他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慢慢的接著道:「這個人卻絕不會是你。」

  「所以你想走?」老人看著白夜。

  白夜點了點頭,「我只有走。」

  老人搖了搖頭道:「你走不了的。」

  「難道我遇見了你,連走都不能走了?」白夜已經負手。

  「不能。」老人依舊淡淡說道。

  「為什麼?」白夜的眼睛冷冷的盯著老人。

  老人不為所動,依舊淡淡說道:「因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白夜嗤笑一聲,「難道你要我賠給你?」

  「你賠不起的。」老人淡淡說道。

  白夜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他忽然發覺手指與腳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上蔓延。

  他終於明白老人為什麼不喝了!

  有毒!這老頭有毒!呸,這茶有毒!

  白夜不由得心裡暗罵。

  老人卻只是淡淡說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麼茶?」

  白夜艱難的搖頭。

  老人看著白夜,終於笑了,雖然他笑起來很難看,「那是麻醉散。」

  「麻醉散?」

  老人點了點頭,「那本是華佗的秘方,華佗死後,失傳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有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嘗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兒做試驗。」

  「他成功了?」白夜意識到不妙。

  老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變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發了瘋。」

  白夜吃驚的看著他,道:「這個人就是你?」

  老人搖了搖頭,「這個人不是我,只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我…」

  白夜心裡想著這老頭非人哉,口頭上卻說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不回答,卻是看著白夜淡淡說道:「你的妻子女兒若是也因你而變成那樣子,你也會跳河的。」

  他突然冷冷的看著白夜,冷冷的問道:「像這麼樣一杯茶,你賠不賠得起?」

  「我賠不起。」白夜苦笑,又道:「只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杯什麼樣的茶,也絕不會喝下去。」

  老人幽幽說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經喝了下去。」

  白夜苦笑,非人哉,非人哉啊

  「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老人肯定的說著。

  「然後呢?」白夜看著老人,心中所想,已經在草原奔騰。

  老人卻沒有回答,卻慢慢的拿出了個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因為人手的摩擦而顯現出一種奇特的光澤。

  老人慢慢的打開了這皮匣,裡面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鉤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

  這十三把刀只有一樣共同的特點——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

  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鋒,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然後我就要用它們來對付你。」

  老人終於回答了白夜的話:「用這十三把刀。」

  白夜又坐了下去。

  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還能看得見。

  他也在看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河水靜靜的流動,爐火已漸微弱。

  老人拈起柄狹長的刀——九寸長的刀,寬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

  老人說:「你那些已經腐爛了的肉。」

  「然後呢?」白夜有些心驚肉跳。

  「然後我就要用這柄刀對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鉤鐮般的刀:「用這柄刀撕開你的血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選了把刀:「把你骨頭裡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根都挖出來。」

  老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頭挫開,白夜此刻居然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無他,麻了…

  老人看著他,道:「可是我保證你那時絕不會有一點痛苦。」

  「就因為我已喝下了那碗麻醉散?」白夜的聲音已經有些模糊。

  老人點了點頭,「不錯,這就是麻醉散的用處。」

  「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解我的毒?」白夜已經無所謂。

  老人點頭,手上動作卻不停止:「到現在為止,好像還只有這一種。」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白夜嘴皮顫抖,艱難出聲。

  「不錯。」老人的聲音小了很多,

  白夜不由得還是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老人突然抬起頭看著白夜:「我一直都在盯著你。」

  「為什麼?」

  老人冷冷說道:「因為我要用你的一條命,去換另外一條命。」

  具體怎麼換,老人已經給出了答案。

  「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至於要去殺什麼人,老人卻只是淡淡說道:「一個殺人的人。」

  白夜淡淡問,「他殺的是些什麼人?」

  老人淡淡說,「有些是該殺的人,也有些是不該殺的。」

  「所以他該殺?」

  「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會要你去殺,你也絕不會去殺!」老人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證你殺了他絕不會後悔的。」

  白夜沒有說話,已經不能再說話。

  他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經蔓延他的腦,他的心。

  他還能聽見這老人在問:「你想不想死?」

  他也聽見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骨頭。

  可是他已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天亮了。陽光普照,大地輝煌。

  天黑了。月光皎潔,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中總有美麗的一面,一個人如果能活著,為什麼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白夜沒有死。

  又是一個東方既白之時,白夜第一個感覺是有雙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這雙手很乾凈,很穩定,手心長著粗糙的老繭。

  然後他就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由微弱漸漸變得穩定。

  他知道這雙手已經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著他,一雙疲倦衰老的眼睛,竟變得說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裡的星光。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遠比他想像中年輕。

  老人終於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已經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些,現在你的骨頭已經變得像是根剛摘下來的玉米棒子那麼樣新鮮乾淨。」

  白夜沒有開口。

  他忽然想起了況負天說的話。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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