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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一蓑煙雨任平生

  也許就是因為一個人有著七情六慾,有著複雜多變的性格,所以人才會是人,而非草木。

  恰恰如此,白夜才會是白夜,才會是天下第一的劍仙。

  無可代替。

  況負天看著白夜,心裡百轉千回。

  他看著滿天星辰,想著兒時,也嚮往著一襲青衫,仗劍江湖。

  曾經揮舞著木劍,如今拿著銀針的人,再次看向白夜。

  嚮往的人就在眼前!卻不再是想去做的人。

  過了很久,況負天忽然嘆了口氣,說道:「我這次來,本來還有件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白夜已經獨自喝著酒,好像從來都是這樣,不論什麼時候,他總能從別處拿來一壺酒。

  或是隨身攜帶,也或是順手牽羊。

  從來不管喝了再說。

  況負天就那樣靜靜的,看著白夜的酒壺。

  「我雖然不能治你的傷,你的傷卻並不是絕對無救。」

  他的話剛落,酒壺裡的酒也灑了一地。

  白夜的臉上發出了光。

  一個人如果還能夠活下去,誰不想活下去?

  所以白夜忍不住問:「還有誰能救我?」

  「只有一個人。」

  「誰?」

  況負天淡淡說道:「他也是個很奇怪的人,也像你一樣,變化無常,捉摸不定,有時候甚至也像你一樣冷酷無情。」

  白夜不能否認,只能嘆息。

  最多情的人,往往也最無情。

  他究竟是多情?還是無情?這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況負天看了一眼灑了一地的酒水,忽又嘆口氣,緩緩說道:「不管這個人是誰,現在你都已永遠找不到他了。」

  白夜一向不怕死。每個人在童年時都是不怕死的,因為那時候誰都不知道死的可怕。

  尤其是白夜。他在童年時就已聽過了很多英雄好漢的故事,英雄好漢們總是不怕死的。

  英雄不怕死,怕死非英雄。

  就算「喀嚓」一聲,人頭落下,那又算得了什麼?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種觀念也已在他心裡根深蒂固。

  等到他成年時,他更不怕死了,因為死的通常總是別人,不是他。

  只要他的劍還在他掌握之中,那麼「生死」也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雖然不是神,卻可以掌握別人的生存或死亡。

  他為什麼要怕死?

  有時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嘗一嘗死亡的滋味,因為這種滋味他從未嘗試過。

  白夜卻也不想死。

  他年少成名,自此在江湖中聲名顯赫,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受人尊敬。

  無他,劍術已然通神!手可摘星辰。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點。

  握劍,便是天下第一!

  他也很聰明,在他四歲的時候,就已被人稱為神童,以後更是一代江湖風流子。

  一首行路難,長風破浪會有時。

  一首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

  他也可愛,在女人們眼中,他永遠是最純真無邪的天使,不管是在貴婦人或洗衣婦的眼中都一樣。

  因為,能逗得她們開心,六宮粉黛無顏色。

  他更是學武的奇才。

  別人練十年還沒有練成的劍法,他在十天之內就可以精進熟練。

  他這一生從未敗過。跟他交過手的人,有最可怕的劍客,也有最精明的賭徒。

  可是他從未輸過。

  賭劍、賭酒、賭骰子,無論賭什麼,他都從未敗過。

  像這麼樣一個人,他怎麼會想死?

  他不怕死,也許只因為他從未受到過死的威脅。直到那一天,那一個時刻,他聽到有人說,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

  在那一瞬間,他才知道死的可怕。

  雖然他還是不想死,卻已無能為力。

  一個人的生死,本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的,無論什麼人都一樣。

  白夜了解這一點。所以他雖然明知自己要死了,也只有等死。

  因為他也一樣無可奈何。

  但是現在的情況又不同了。一個人在必死時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間被人拗斷,這種由極端興奮而沮喪的過程,全都發生在一瞬間。

  這種刺激有誰能忍受?

  況負天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彷彿已在等著白夜突然發作拗斷他的咽喉。

  你不讓我活下去,我當然也不想讓你活下去。

  你欺我一時,我便欺你一世!

  這本是江湖人做事的原則,這種後果他已經準備承受。

  只是他想不到白夜也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站著,冷冷的看著他。

  「你可以殺了我,可是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說。」況負天的聲音已因緊張而顫抖:「因為現在我才真正了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白夜自嘲的笑了笑。

  「你遠比任何人想像中的都無情。」

  「哦?」這回白夜真的笑了…

  是笑還是哭?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況負天顫抖著說道:「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當然更不會看重別人的生命。」

  「只要你認為必要時,你隨時都可以犧牲別人的,不管那個人是誰都一樣。」

  況負天的話,清晰的落入白夜的耳邊。

  白夜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忽然大笑了起來,他轉過頭看著況負天,緩緩說道:「所以我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然而況負天卻是搖了搖頭,眼睛直直盯著白夜,好似心中做了一個大決定。

  「我並不想看著你死,我不說,只因為我一定要保護那個人。」

  他緩緩說著,想竭力控制自己,卻也無能為力,淚水已經落下,

  「為了保護他?」白夜不懂。

  況負天搽了搽眼角的淚水,冷冷說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會死在你手裡。」

  「為什麼?」白夜喝著酒。

  況負天站起來,對著白夜做了一個起劍式!

  因為沒有學過武,他的姿勢有些可笑,然而白夜卻笑不出。

  況負天卻是淡淡說道:「因為你們兩個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死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你。」

  他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知道你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認輸的,因為青居的青蓮劍仙只要還活著,就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如果他死了,他的家人絕對也會死!

  大廈將傾跟大廈已倒,絕對是兩個概念!

  白夜沉思著,終於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他遙望遠方,長長吐出口氣,道:「因為我是白夜,我是青蓮劍仙!」

  敢問天外天,我一劍出,盡掛屍身的青蓮劍仙!

  這句話很可能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現在很可能已經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

  因為他說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雖然他明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會找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他既沒有勉強,更沒有哀求。

  就像是揮了揮手送走一片雲霞,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留戀。

  因為他雖然不能敗,卻可以死!

  夜色漸深,霧又濃,況負天看著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濃霧裡。

  他居然沒有回過頭來再看一眼。

  是何等絕情!一個人對自己都能如此無情,又何況對別人?

  況負天握緊雙拳,咬緊牙關:「我不能說,絕不能說……」

  他的口氣很堅決,可是他的人已沖了出去,放聲大呼——「白夜,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霧色凄迷,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

  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時候。

  泥土是潮濕的,帶著種淚水般的咸。

  況負天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白夜就站在他面前,垂著頭,看著他。

  靜靜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況負天沒有站起來,流著淚道:「我不能說,只因為我若說出來,就對不起他。」

  「我明白。」白夜淡淡說著,周圍寒風凜冽。

  天上明月已殘,已淡。

  況負天埋下頭,貼在泥土地上,手狠狠捶打著泥濘的地面,直到血流。

  嘴裡喃喃著:

  「可是我不說,又怎麼能對得起你?」

  況負天絕不能看著白夜去死。

  醫者,絕不能見死不救!

  如果做了,那就違背了這二十年來況負天從未曾一天忘記過的原則。

  他全身都已經因內心的痛苦掙扎而扭曲:「幸好我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白夜的聲音依然很淡。

  「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自己心安,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永遠保守這秘密。」

  他的刀刺入懷裡。

  微弱的刀光在輕輕濃霧中一閃。

  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七寸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臟。

  一個人如果還有良心,通常都寧死也不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

  他還有良心。

  濃霧,有流水。

  河岸旁,蒲公英花瑟瑟。

  風一吹,散落滿天。

  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動,河上的霧濃如煙。

  凄涼的河,凄涼的天氣。

  白夜一個人坐在河岸旁、蒲公英花間,流水聲輕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

  他在聽著流水,也在聽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他的呼吸卻隨時都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麼凄涼的諷刺?有誰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白夜,居然會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河岸邊,默默的等死?

  死,並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這種死法。

  一代天下第一,一個青蓮劍仙,豈能會握不起劍,不知何時死?

  然而他選擇這麼樣死,只因為他已經太疲倦,所有為生命而掙扎奮鬥的力量,現在都已消失。

  據說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總會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憶,有些本已早就遺忘了的事,也會在這種時候重回他的記憶中。

  可是他連想都不敢想。

  現在他只想找個人聊聊,隨便是什麼樣的人都好。

  他忽然覺得非常寂寞。

  有時候寂寞彷彿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有風吹過。

  濃霧瀰漫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點閃動明滅的微弱火花。

  不是燈火,是燈籠的微光。

  一葉孤舟,還有一隻小小的紅泥火爐,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坐在船頭上的一個老人,青斗笠、綠蓑衣,滿頭白髮如霜。

  老人輕輕吟唱著一首小調。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時風中飄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爐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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