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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將死之期,意欲何為?

  聽聞,酒可解憂斷愁,

  也可憶故人…

  白夜不由得回望起當初和黃泉的短暫相處。

  過了很久,兩人都已經醉了,卻也沒醉。

  他們,還很清醒。

  白夜再次拿起酒杯,看著林平之,卻好像在看另外一個人。

  「其實,我認為,你說得這個陌生人卻和別的人不同。」

  林平之打著酒嗝說道:「有什麼不同?」

  然而白夜卻說不出。

  就因為他說不出,所以才可怕。

  林平之又問:「你是在哪裡見過他的?」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陌生的地方,他看見那可怕的陌生人,和一個他最親近的人在一起,在論劍。

  論他的劍。

  白夜最親近的那個人,是不是陳寧?

  林平之緩緩說道:「那個陌生人就是黃泉吧…?」

  白夜點了點頭。

  林平之忽然又嘆了口氣:「我這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也是他,不是你。」

  「不是我?」

  「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林平之淡淡說道。

  白夜聽言本想說:那也許只因為現在我已改變了,但是這句話白夜並沒有說出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會改變的。

  索性沉默。

  林平之卻還在緩緩說道:「黃泉卻不是。」

  「他不是人?」

  「絕不是。」林平之肯定的說道,他也在沉思一會後,慢慢的接著道:「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雖然對我很好,傳授我的劍法,可是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他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其實林平之知道黃泉是怕他自己會跟一個人有了感情。

  因為要做殺人的劍客,就必要無情。

  心中無情,拔劍自然神!

  不過這些話林平之也沒有說出來,他相信白夜也一定會了解。

  他們又沉默了很久,林平之忽然又道:「碧落劍法中的第十種變化,並不是你創出來的。」

  「是他!」白夜沒有否認,他相信黃泉早就已經悟到了。

  林平之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他早就已知道這十劍,而且也早已知道你劍中有一處破綻。」

  「可是他沒有傳授給你?」白夜反問。

  「他沒有。」林平之搖了搖頭,昔日的黃泉確實沒有告知他這一點。

  白夜立即瞭然,促狹說道:「所以你認為他是在藏私?」

  然而林平之還是搖頭:「我知道他不是。」

  「你也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這回,林平之倒是點頭了:「因為他生怕我學會這一劍后,會去找你。」

  「因為他自己對這一劍也沒有把握?」

  林平之點頭,卻盯著白夜緩緩說道:「可是你也同樣沒有把握能破他的這一劍。」

  白夜任由林平之盯著,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然而林平之卻還在盯著他,口中一字一句的說著:「我知道你沒有把握,因為剛才我使出那一劍時,你若有把握,早就已經出手,也就不會遭人的暗算。」

  白夜還是沒有反應。

  就在這時,林平之突然抓起桌上的大碗,一口飲下裡面的烈酒,搽了搽嘴角,淡淡說道:「我勸你不要去找他,就因為你們全都沒有把握,我不想看著你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

  白夜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一個人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想的是什麼事?」

  「是不是會想起他這一生中所有的親人和往事?」林平之不明白白夜為什麼會這麼問。

  「不是。」白夜搖頭苦笑,又補充著道:「本來我也認為應該是的,可是我自知必死的那瞬間,想到的卻不是這些事。」

  「那你想的是什麼?」

  白夜搖晃著酒杯里的月亮,緩緩說道:「是那一劍,第十劍。」

  林平之沉默著,終於長長嘆息,在那一瞬間,他想的也是這一劍。

  一個人若已經將自己的一生全都為劍而犧牲,臨死前他怎麼會去想別的事!

  「本來我的確沒把握能破那一劍,可是在那一瞬間,我心裡卻好像忽然有道閃電擊過,那一劍本來的確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可是被這道閃電一擊,立刻就變了!」

  剛才酒杯里的月亮,還在碎碎圓圓,下一刻只剩下一片光澤。

  林平之笑道:「變得怎麼樣?」

  「變得很可笑。」白夜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一種本來很可怕的劍法,忽然變得很可笑,這種變化才真的可怕。

  林平之什麼都不再說,又開始喝酒。

  白夜喝的更多、更快。

  林平之一口飲下一壺老酒,感嘆道:「好酒。」

  「偷來的酒,通常都是好酒。」白夜微笑,淡淡的看著林平之。

  林平之也看著白夜淡淡的笑:「今日一別,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再醉。」

  白夜指尖沾著酒水,在桌上隨意塗畫:「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時不能再醉!」

  林平之忽然大笑,大笑著站起來,一句話都不再說就走了。

  白夜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看著他大笑,看著他走。

  背影逐漸消失…

  看著桌上自己畫的不知名,白夜嘴角微微上揚

  林沖雖然不是林平之親生的父親,可是他為了保全林沖的一世英名,他寧可死,寧願承擔一切罪過,因為他們已經有了父子的感情。

  很快白夜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再笑。

  想到這一點,他怎麼能笑得出?

  他又喝完了最後的酒,卻已經辨別不出酒的滋味,是甘還是是苦?

  無論是甘是苦,總是酒,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絕沒有人能反駁。

  那豈非也正像是父子間的感情一樣?

  說不說,道不明。

  無言,獨坐桌前,天上月如鉤,地上人心亂。

  ……………………………………

  天亮了,晨曦撒下。

  車馬仍在,陳安也在。

  白夜走回去的時候,雖然已經處於快要醉了的狀態,身上的血腥卻比酒味更重。

  陳安看著他上車,看著他倒下,什麼話都沒有說。

  白夜忽然道:「可惜你沒有跟我們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陳安微微一笑:「偷來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這正是白夜昨夜剛說過的話。

  白夜大笑,可惜笑的如同一條犬。

  陳安看著他,不知如何開口,憋了半天才緩緩說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傷。」

  不管是身上的傷,還是心裡的傷,都一樣治不了。

  白夜卻還在笑:「幸好有些傷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什麼傷?」

  白夜看著他,如同看著個稚童:「根本就治不好的傷。」

  陳安也在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醉了。」

  然而白夜也說:「你也醉了。」

  「哦?」陳安笑容不減,饒有興趣等待白夜的下一句。

  「你應該知道,天下最容易擺脫的是哪種人…」白夜笑道。

  「當然是死人。」陳安上前,坐在白夜對面。

  「你若沒有醉,那麼你一心要擺脫我,為什麼偏偏又要來救我?」白夜斜靠著,淡淡說著。

  陳安又閉上了嘴,卻忽然出手,點了他身上十一處穴道。

  白夜最後看見的,是陳安的一雙眼睛,眼睛里充滿了一種誰都無法了解的表情。

  這時陽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著白夜的眼睛。

  白夜醒來時,最先看見的也是眼睛,卻不是陳安的眼睛。

  有十幾雙眼睛,在看著他。

  這是間很大的屋子,氣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十幾個人正圍著床,看著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輕,服飾都很考究,臉色都很紅潤,顯出一種生活優裕,營養充足的樣子。

  十幾雙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銳利,每個人的眼睛都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著他們正要宰割的牛羊,卻又拿不定主意,應該從什麼地方下手。

  白夜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連站都站不起來。

  就算能站起來,這十幾個人只要每個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為什麼要用這種眼光來看他?

  十幾個人忽然全都散開了,遠遠的退到一個角落裡去,又聚到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白夜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卻看得出他們一定是在商議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關係。

  因為他們一面說,一面還不時轉過頭來,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

  白夜苦笑,心想他們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麼法子來對付他?折磨他?

  那陳安呢?

  陳安終於出現了。

  前些日子來,他一直顯得很疲倦憔悴,落魄潦倒。

  可是現在他卻已換上一身鮮明華麗的衣服,連髮髻都梳得很光潔整齊。

  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白夜驚訝,到底是是什麼事讓陳安忽然奮發振作起來的?

  是不是因為他終於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終於將白夜出賣給帝釋天,立了大功?

  然而卻沒有人給白夜答案。

  看見陳安走進來,十幾個人立刻全都圍了上去,顯得巴結而陰沉。

  陳安的神情卻很嚴肅,冷冷的問:「怎麼樣?」「

  「不行。」十幾個人同時回答。

  「沒有法子?」

  「沒有。」

  陳安的臉沉了下去,眼中現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衣襟。

  這人年紀最大,氣派不小,手裡拿著的一個鼻煙壺,至少就已價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只被貓捉住的耗子。

  陳安抓著那人的衣襟,冷冷說道:「你就是況天佑?」

  這人點了點頭,說道:「是。」

  「聽說別人都叫你『妙手回春』況大先生?」

  況天佑完了搖了搖頭,自嘲道:「那是別人胡亂吹噓,老朽實在不敢當。」

  陳安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忽又笑了笑,道:「你這鼻煙壺很不錯呀!」

  況天佑雖然還是很害怕,眼睛里卻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這鼻煙壺是整塊碧玉雕成的,他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就連睡著了的時候,都壓在枕頭下面。他聽見有人稱讚這鼻煙壺,簡直比聽見別人稱讚他的醫術還要得意。

  陳安微笑道:「這好像還是用整塊漢玉雕出來的,只怕最少也值得上千兩銀子。」

  況天佑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爺也是識貨的人。」

  然而陳安卻冷冷的盯著況天佑:「你哪裡來的這麼多銀子!」

  「都是病人送的診金!」況天佑緩緩說道。

  陳安笑意深長的說道:「看來你收的診金可真不少呀!」

  況天佑已經漸漸聽出話風不太對了,已經漸漸笑不出來。

  這時陳安卻突然說道:「你能不能借給我看看?」

  況天佑雖然滿心不情願,卻又不敢不送過去。

  陳安手裡拿著鼻煙,好像真的在欣賞的樣子,喃喃道:「好,真是好東西,只可惜像你這樣的人,還不配用這樣的好東西。」

  這句話剛說完,「吧」的一響,這價值連城的鼻煙壺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況天佑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比剛死了親娘的孝子還難看,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陳安冷笑道:「你既稱名醫,收的診金比誰都高,卻連這麼樣一點輕傷都治不好,你究竟是哪種庸醫。」

  況天佑全身發抖,滿身冷汗,嘴裡結結巴巴的不知在說什麼。

  他旁邊卻有個華服少年挺身而出,低聲道:「這絕不是一點輕傷,那位先生傷勢之重,學生至今還沒有看見過。」

  陳安瞪著他,道:「你是什麼東西?」

  少年緩緩道:「學生不是東西,學生是人,叫況負天。」

  陳安淡淡的看著他說道「你就是況天佑的兒子?」

  「是的。」華服少年點頭。

  「你既叫況負天,想必已經傳了他的醫學,學問想必也不小。」

  況負天搖了搖頭,說道:「學生雖然才疏學淺,有關刀圭金創這方面的醫理,倒也還知道一點。」他指著後面的人,又道:「這些叔叔伯伯,也都是個中老手,我等治不好的傷,別人想必也治不好。」

  陳安突然怒道:「你怎麼知道別人也治不好?」況負天仍舊淡淡說道:「那位先生身上的傷,一共有五處,兩處是舊創,三處是這兩天才被人用利劍刺傷的,雖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劍都刺得很深,已傷及關節處的筋骨。」

  況負天歇了口氣,又接著道:「病人受了傷之後,若是立刻求醫療養,也許還有救,可惜他受傷后又勞動過度,而且還喝了酒,喝的又太多,傷口已經開始在潰爛。」

  他說的話確實句句都切中要處,陳安也只有在旁聽著。

  「可是嚴重的,還是那兩處舊創,就算我們能把新傷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況負天看著白夜,淡淡說道。

  然而陳安的臉色卻變了:「七天?」

  「最多七天。」況負天點了點頭。

  「可是那兩處舊創看起來豈非早已收了口?」

  「就因為創痕已經收了口,所以最多只能再活七天。」況天佑解釋道。

  陳安卻在說:「我不懂!」

  況天佑淡淡說道:「你當然不會懂,懂得這種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卻偏偏認得一個,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然而陳安更不懂了:「是他的朋友?」

  「他受傷之後,就恰巧遇見了這位朋友,這位朋友身上,恰巧帶著最好的金創葯,又恰巧帶著最毒的化骨散。」

  況天佑嘆了口氣:「金創葯生肌,化骨散蝕骨,劍痕收口時,創毒已入骨,七天之內,他的全身一百三十七根骨骼,都必將化為膿血。」

  陳安一把握住況天佑的手,握得很緊:「沒有葯可以解這種毒?」

  「沒有!」況天佑搖頭。

  「也沒有人可以解這種毒?」陳安不甘心,仍想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況天佑的一句沒有,打破了陳安的希望。

  況天佑的回答簡單、明確、肯定,令人不能懷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陳安相信這種事,又是多麼痛苦,多麼殘酷。

  只有他知道況天佑說的這位朋友是誰,就因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沒有別的。

  因為他甚至連恨都不能去恨。

  應該愛的不能去愛,應該恨的不能去恨,對一個血還沒有冷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痛苦如何能忍受?

  很難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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