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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酒中有真意

  門外有車。

  輕車快馬。

  那當然是陳安早就已經準備好的,他決心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事先一定準備得極仔細周密。

  車馬急行,車廂里卻還是很穩。

  白夜斜倚在角落裡,蒼白的臉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更疲倦、更憔悴。

  可是他眼睛里卻在發著光。

  他興奮,並不是因為他能活下來,而是因為他對人忽然又有了信心。

  對一個他最關心的人,他已經將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這個人身上。

  陳安卻盯著林平之,忽然道:「我本不是救你的,也並不想救你!」

  「我知道。」林平之看著窗外。

  「我救了你,只因為我知道他絕不肯讓你一個人留在那裡,因為你們不但曾經並肩作戰,而且你也曾救過他!」

  陳安看不慣林平之這種處事不驚,他一把扯住林平之的衣領,狠狠說道。

  林平之卻是轉過頭,淡淡的看著陳安:「我說過救他的並不是我。」

  「不管怎麼樣,那都是你們的事,跟我全無關係!」

  陳安盯著林平之的眼睛。

  林平之卻沒有再看他:「我明白…」

  「所以你現在還是隨時都可以找我算賬。」陳安放開了林平之,沮喪的坐在白夜身旁。

  然而林平之卻突然好奇起來:「算什麼賬?」

  陳安抬起頭,卻又低下頭,悶聲說道:「鏢旗……」

  林平之打斷了他的話,道:「振威鏢局早已被毀了,哪裡還有鏢旗?」

  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悲痛和感傷:「鏢旗早已沒有了,哪裡還有什麼賬?」

  白夜卻在此時微弱的說道:「其實,還有一點帳。」

  林平之看著白夜,問道:「什麼賬?」

  「一朵珠花。」白夜盯著林平之:「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買的?」

  林平之毫不考慮就回答:「是。」

  「我不信!」白夜單手撐住身軀,緩緩說道。

  「我從不說謊。」林平之淡定說道。

  「林業呢?他有沒有說謊?」

  林平之閉上了嘴。

  白夜又問道:「難道那個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難道林業說的全是真話?」

  林平之還是拒絕回答。

  陳安這時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見了那個女人。」

  「哦?」白夜轉過頭,看著陳安。

  「她找到我,給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給你,而且一定要我親手交給你,因為信上說的,是件很大的秘密。」陳安一字字接著道:「振威鏢局的秘密。」

  「信呢?」

  「就在這裡。」陳安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信上寫著青蓮親啟。

  信是密封著的,顯見得信上說的那件秘密一定很驚人。

  可是白夜並沒有看到這封信,因為陳安一拿出來,林平之就已閃電般出手,一把奪了去,雙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變成了千百碎片,被風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滿天蝴蝶。

  白夜沉下臉,冷冷說道:「這不是君子應該做的事。」

  林平之卻是笑了笑:「我本來就不是君子。」

  「我也不是。」陳安也笑著點頭。

  林平之的笑容逐漸凝固,他看著陳安:「你……」

  陳安卻是好似沒有看到林平之自行體會的眼神,淡淡說道:「君子絕不會搶別人的信,也不會偷看別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

  林平之變色:「那封信你看過?」

  陳安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緩緩說道:「不但看過,而且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林平之的臉扭曲,就像是忽然被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個人都已崩潰。

  信上說的究竟是什麼秘密,為什麼能讓林平之如此畏懼?

  然而陳安已經緩緩說著信中的內容。

  我不是林平之的女人。

  我本來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強,我根本找不到一點機會。

  幸好林沖已經老了,已經沒有年輕時的壯志和雄心,已開始對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發生興趣。

  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變成了他的女人。

  只要能躲開首席。

  比他再老再丑的男人我都肯。天下最讓我噁心的男人就是龍飛。

  有振威鏢局的總鏢頭照顧我,龍飛當然永遠都找不到我,何況,龍飛雖然老了,對我卻很不錯,從來沒有追問過我的來歷。

  林平之不但是條好漢,也是個孝子,只要能讓他父親高興,什麼事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還送了我一朵珠花和兩隻鐲子。

  只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長,龍飛雖然沒有找到我,陳寧卻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來要挾我,要我替她做事。

  我不能不答應,也不敢不答應。

  我替她在暗中收買振威鏢局的鏢師,替她刺探鏢局的消息,她還嫌不夠,還要我挑撥他們父子,替她除掉林平之。林沖對我雖然千依百順,只有這件事,不管我怎麼說,他都聽不進去。

  所以陳寧就要我在酒中下毒。

  那天晚上風雨很大,我看著林沖喝下了我的毒酒,心裡多少也有點難受,可是我知道這秘密一定不會被人發覺的,因為那天晚上在後院當值的人,也都已經被帝釋天收買了。

  林平之事後縱然懷疑,卻已經連一點證據都抓不到。

  為了保全他父親的一世英名,他當然更不會將這種事說出來的。

  可是現在我卻說了出來。因為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帝釋天的毒辣和可怕。

  我雖然不是個好女人,可是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做。

  只要你能永遠記住這一點,別的事我全不在乎。

  這是封很長的信,陳安卻一字不漏的背了出來。

  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

  聽完了這封信,鐵開誠固然已經滿面痛淚,白夜和陳安的心裡又何嘗不難受?

  不過白夜沒有表現出來,因為剛才陳安說著信中內容的時候,他聽到了「首席」兩個字。

  這個稱呼,一向只有天外天才會用。

  顯然,寫信的人,是天外天的人,而這個人正是那個貓一樣的女子!

  不過大家都沒有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夜才輕輕的問道:「她人呢?」

  「走了。」陳安淡淡說道。

  「你有沒有問她要去哪裡?」白夜緩緩說道。

  「沒有。」陳安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並沒有說出白夜想要的答案。

  林平之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問我要去哪裡,因為你就是問我要去哪裡,我也絕不會說。」

  他當然要走的,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

  白夜了解他的處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麼話都沒有說。

  林平之卻又問了句很讓他意外的話:「你想不想喝酒?」

  白夜笑了,是勉強在笑,卻又很愉快:「你也喝酒?」

  「我能不能喝酒?」

  「能。」白夜點頭。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去喝兩杯?」林平之已經起身。

  「這時候還能買得到酒?」白夜拉住了他。

  林平之轉過頭,給了白夜一個能喝到酒的方法:「買不到我們能不能去偷?」

  白夜大笑:「能!」

  林平之也笑了。

  誰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笑:「君子絕不會偷別人的酒喝,也不會喝偷來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夜深,人靜,至少大多數人都已靜。

  在人靜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靜的通常只有兩種人。

  賭得變成賭鬼的人。

  喝得變成了酒鬼的人。

  可是就連這兩種人常去的宵夜攤子,現在都已經靜了。

  所以他們要喝酒只有去偷。

  真的去偷。

  「你有沒有偷過酒?」

  「我什麼都沒有偷過。」

  「我偷過。」白夜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去偷過酒喝。」

  「偷誰的?」

  「偷我老子的。」白夜在笑:「我們家那位老爺子雖然不常喝酒,藏的卻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江湖上有名的劍還好。」

  「那你家為什麼要叫青居,不叫酒居?」

  林平之居然也在笑。

  「因為我們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

  夜深人靜的晚上,夜深人靜的道路,兩個人卻還未靜。

  因為他們的心都不靜。

  車馬已在遠處停下,他們已走了很遠。

  「我們家的藏酒雖好,只可惜我只偷了兩次就被捉住了。」

  白夜還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噓他們自己的光榮歷史:「所以後來我只好去偷別人的。」

  「偷誰的?」

  「樂安城裡,有家酒鋪,掌柜的也姓白,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

  「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壞人。」

  白夜說話的表情就好像老師在教學生:「這是偷王和偷祖宗傳留下來的教訓,要做小偷的人,就千萬不可不記在心裡。」

  「因為就算被好人抓住了也沒什麼了不得,被壞人抓住可就有點不得了。」

  「不是有點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

  「可是好人也會抓小偷的。」

  「所以我又被抓住了。」白夜在嘆息:「雖然沒什麼了不起,卻也讓我得到個教訓。」

  「什麼教訓?」林平之有些好奇了,想當年,白夜除了劍仙之名外,可還有個居士之名。

  喝酒喝出來的。

  「要偷酒喝,最好讓別人去偷,自己最多只能在外面望風!」

  「好,這次我去偷,你望風!」林平之真的沒有偷過酒,什麼都沒有偷過,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麼,都不會太困難。

  他的輕功也許不能算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兩百壇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絕不會知道。

  很少有人會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戶人家,才藏著有好酒,大戶人家通常有酒窖。

  要偷酒窖里的酒,當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林平之偷酒的本事雖並不比白夜差多少,酒量卻差得不少。

  所以先醉的當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還是假醉,是爛醉,還是半醉,話總是說得要比平時多些,而且說的通常都是平時想說卻沒有說的話。

  林平之忽然問:「那個陳安,真的就叫做陳安?」

  白夜不能回答,也不願回答。

  陳安真的應該姓什麼?叫什麼?你讓他應該怎麼說?

  林平之卻是忽然長嘆「不管他是不是叫陳安,他都絕不是個普通人。」

  「不是!」

  林平之突然大聲笑道:「他已經是個男子漢。」

  「你認為他是?」白夜舉起一個杯子,問道。

  林平之點了點頭:「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會把那封信說出來!」

  「為什麼?」

  「因為我也知道他是帝釋天的人,他的母親就是陳寧。」

  白夜沉默著,終於長聲嘆息:「他的確已經是個男子漢。」

  「我還知道一件事!」林平之盯著白夜,淡淡說道。

  「什麼事?」

  「他來救你,你很高興,並不是因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為他來了!」林平之喝了一口酒,看著發白的月亮說道,

  白夜也喝酒,卻在苦笑。

  酒雖是冷的,笑雖然有苦,心裡卻又偏偏充滿了溫暖和感激。

  感激一個人的知己。

  林平之繼續說道:「還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絕不會再去找安雪。」

  安雪就是那個貓一樣的女人。

  「因為她雖然做錯了,卻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經贖了罪。」

  「可是……」白夜猶豫不決。

  林平之卻給他做了決定:「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強調:「雖然我不去找她,你卻一定要去找她。」

  白夜明白他的意思,林平之雖然放過了她,陳寧卻絕不會放過她的。

  連李天罡李氏兄弟,振威鏢局,現在都已經在帝釋天的控制之下,還有什麼事是他們做不到的?

  「我一定會去找她。」白夜點了點頭。

  林平之卻在此時,憂心忡忡的說道:「另外有個人,你卻一定不能去找。」

  「誰?」

  「黃泉。」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白夜邊說邊注視著遠方,黃泉就彷彿站在遠方的黑暗中。

  彷彿已與這寂寞的寒夜融為一體。

  他已經見過黃泉,也知道碧落劍的主人黃泉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

  他疲倦,只因為他已經殺過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該殺的人。

  他殺人,只因為他從無選擇的餘地。

  白夜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嘆息。

  他了解這種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為他也殺人,也同樣疲倦,他的劍和他的名聲,就像是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壓在他肩上,壓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殺人者還常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是不是必將死於人手?他忽然又想起剛才在自知必死時,那一瞬間心裡的感覺。

  在那一瞬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碧落黃泉!」

  說出了這四個字,本已將醉的林平之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這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是誰?」

  「是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白夜淡淡說道,未知的永遠是最可怕的,白夜深深清楚這一點。

  林平之卻是搖了搖頭,淡淡說道:「陌生人並不可怕。」

  因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點。

  只有你最親密的朋友,才知道這些,等他們出賣你時,才能一擊致命。

  不過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他知道白夜一定會了解。

  畢竟,一個人,除卻父母,無人再理所當然對你好。

  再之,人立於世間,終是單獨的一個人!

  林平之不再說話,白夜也沒有再說話。

  一切卻已在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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