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皆是籠中雀
星辰之下,風雪已然遮天。
天外天里,有人卧被而眠。
只不過這個人眉頭緊鎖,似夢中遇見久未見面之人,看到未知的危險。
突然,大風一吹,緊縮的窗門,驟然啟開。
這個人也從噩夢中醒來,連被單都已被他的冷汗濕透了。
他夢見他的父親回來了,血淋淋站在他的床頭,血淋淋的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
一言不發,卻是有千萬言入他心間。
這種感覺壓得他氣都透不出,醒來時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窗外透著淡淡寒光,凄冷。
他點起的燈已滅了,人死如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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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沒有燃燈,白夜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裡,坐在他們吃飯時總要特地為一個人留下的位子上。
想起某個人說過的一句話:她一生下來就應該是個公主,你若看見她,也一定會喜歡她的,我們都以她為榮。
這是樹子曾經對他說的,在他看來即使生活貧苦,卻也正好家庭美滿,闔家歡樂。
可現在呢?那都是過去的了。
炊火早已熄滅,連灰都已經冷透。
狹小的廚房裡,已經永遠不會再有昔日的溫暖,那種可以讓人一直暖人心底的肉湯香氣,也永遠不會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確在這裡,得到過他從來未曾得到過的滿足和安慰。
「我叫李二。」
「今天我們的小公主回家吃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吃,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
肉捧上來時,每個人眼睛里都發出了光,比劍光還亮。
然而劍光閃動,劍氣縱橫,鮮血飛濺,仇人倒下。
「我就是白帝城青居的青蓮劍仙,我就是白夜。」
天下無雙,無敵於世的青蓮劍仙,白夜!
但是,究竟是誰比較快樂?是李二?還是白夜?
或許無人再在乎罷了…
因為在乎的人,一個死於風雷台,屍骨未寒。一個死於白帝城,徹底長眠。
門悄悄的被推開,一個纖弱而苗條的人影,悄悄的走了進來。
這是她的家,這裡的每樣東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得到。
現在她又回來了。
帶她回來的,是個胖胖的陌生人,卻有一身比燕子還輕靈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騰雲駕霧。她不認得這個人。
她跟他來,只因為他說有人在這裡等她,只因為等她的這個人就是李二?
李二慢慢的站起來,輕輕道:「坐。」
這是他們為她留的位子,她回來,就應該還給她。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她坐在這張椅子上,她烏黑柔軟的頭髮長長披下來,態度溫柔而高貴,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那時他就希望自己以前從未看過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總不能讓白家的後代娶一個青樓女子做妻子。即使那人並不是白家的後代,可這天下人信嗎?
「風塵女子?」白夜喃喃自語,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她時。
也想起另一個人。
那時,那個女子將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時感覺到的那種熱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動時的那種表情。
「我才十三,只不過看起來比別人要大些。」
陳安,他終究還只是個孩子。
「沒有人願意做那種事的,可是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飯。」
不去就會死,她是她母親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希望,她要讓他們有肉吃。
料想當初,小格應該也是如此。
但是陳安才十三歲,而且不論是不是白夜的骨肉,至少天下人已經認為是了。
縱使武功蓋世,終究抵不過人言可畏。
婷婷已經坐下來,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來,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
白夜遲疑著,終於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知道。」婷婷看著白夜。
白夜看著她,柔和說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請那位陳掌柜去接你。」
「我也知道。」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為什麼要我來!」
「你知道?」
婷婷點了點頭,輕啟薄唇:「你要我來,只因為你不要我嫁給九五二七。」
她還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來,真是說不出的悲傷,說不出的凄涼。
她慢慢的接著道:「因為你覺得我配不上他,你對我好,照顧我,只不過是同情我,可憐我,但是你心裡還是看不起我的。」
「我……」白夜想說話,卻無話可說。
婷婷卻是直接了當的說道:「你用不著解釋,我心裡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歡的,還是那位陳夫人,因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為她用不著出賣自己去養她的家,用不著做婊子。」
雖然條條大路可過富貴日子,可有些人,一生下來就已經是富貴人家。
不愁吃穿,不愁花嫁。
她的淚已經流下,忽然放聲大哭:「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個好的歸宿,也希望有人真正的愛她。」
白夜的心在刺痛,她說的每句話,都像是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過去,輕撫她的柔發,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已經痛苦般撲倒在他懷裡。
對她說來,能夠被他抱在懷裡,就已經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麼忍心將她推開?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門被用力撞開,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年,忽然出現在門外,眼睛里充滿了悲傷和痛苦,充滿了恨。
誰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讓人做出多麼可怕的事來?
誰知道真正的悲傷是什麼滋味?
也許陳安已經知道。
也許龍飛還未知道。龍城的屍體,是一個時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發現的。
他的咽喉已被割斷,衣服上、手上、蒼白的鬚髮上都是血。
他身旁還有把劍,白家的劍…
多日以後,或許沒有知道,也沒有人能形容出有一個人看到他父親屍身時的悲傷、痛苦,和憤怒。
在那一瞬間,他已經不是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公子,他就像是忽然變成了只瘋狂的野獸,得把自己整個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燒,再用刀切,燒成粉末,切成濃血。
三十六獸中剩下的人,已經趕到了白帝城。
眾人皆是哀寂,卻也有七八隻有力的手按住了龍飛,直到一個時辰后,他才總算漸漸平靜。
可是他還在不停的流淚。
尋了二十年的父親,當初一生不響的走了,留下一個爛攤子,等他好不容易把天外天穩固,好不容易扶持起一個帝釋天的時候,他多麼希望他的父親能看到?
他多麼希望啊!可如今呢?
現在他已是個老人,你們為什麼還要他死?
死得這麼慘!
他的悲傷忽然變做仇恨,忽然冷冷道:「你們退下,讓我坐起來。」
三十六獸剩餘人等,遲疑片刻,便鬆開了手,齊齊跪下,異口同聲說道:
「公子…」
然而龍飛只是提起了那把劍,冷冷說道:「你死了,為何要活了?不如這次就真的死了吧。」
他的聲音如同寒冬,冷的讓人打顫。
眾人也已經退下,夜深人靜,龍飛看著遠處,喃喃自語:「好一個籠中雀!莫天機,是我低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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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雖然已快亮了,桌上還燃著燈,燈光照在陳寧臉上,她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然而她就靜靜的坐著那裡,除了慘白,臉上再也看不出任何錶情。
真正的悲傷可以令人瘋狂,真正的仇恨卻能令人冷靜。
如今,看來已經事成了…但是她卻有些悲傷。
真要如此嗎?非要他挫骨揚灰嗎?
她在問自己的心。
然而有人卻要打斷了於她。只是那個人沒有現身,陳寧不得不裝作沒有發現那個人。
過了很久,陳寧冷冷的看著跳躍的燈火,忽然自言自語說道:「我錯了!」
然而她又玩味的說道:「我為什麼錯了?」
又過了很久,她對鏡子里的自己說:「因為我們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戰,敗的並不是白夜,而是龍城,可是我們都沒有說出來。」
她在問自己,她仔細想來,她不能否認這個想法。
白夜的那柄劍,若是真正被震飛的,又怎麼會恰巧落在她的手裡?
他借別人的一震之力,還能將那柄劍送到她的手裡,這種力量和技巧用得多麼巧妙?
她自說自話:「白夜本來不但可以擊敗他,還可以殺了龍城,可是他沒有這麼做,所以現在殺他的人,也絕不會是白夜。」
陳寧對這點,也不能否認。
恍惚間,她看著燈火,緩緩說道:「所以,在這白帝城,除了他外,這裡還有什麼人能一劍割斷龍城的咽喉?」
陳寧又陷入沉思,過了很久很久才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只有一個人可以!
「就是他,他自己。對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陳寧搖頭,又點頭,不斷的確認再否認。
眼神卻越來越迷茫。
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
就在這時,一個人,給了她答案。
「他就是自殺的。」來人,淡淡說道。
「不對,不對。」陳寧搖了搖頭,她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彷彿完全沒察覺到來人。
只不過她的心裡卻在冷笑,終於肯現身了嗎?
恍惚間,她忽又用力搖頭,大聲道:「不會,絕不會,這麼一個高傲的人,為了贏白夜,寧願隱姓埋名當二十年掌柜的人,他絕不會這麼做。」
陳寧忽的嘆了口氣,道:「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
她接著又道:「難不成因為他看得出,也知道真正敗的是他,他自己沒有勇氣說出來,這種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像他那麼剛烈的人,怎麼能忍受?」
陳寧這時又垂下頭,低吟道:「可是……」
就在這時,來人打斷了他,玩笑的說道:「也是,是我考慮不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