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一位身著長袍、神態儒雅的老者正坐在河邊垂釣。
天無限高,地無限闊,大河如海一樣看不到邊際,河水清澈見底,其間各種魚兒悠然自得,奇怪的是,無數魚兒遊過魚鉤,卻沒有一隻魚咬餌,甚至看都沒看魚鉤一眼。
老者端坐於地,對水中情形視而不見,神情專注。
當寧不歸第一次喊出虛行客名字的時候,大河突然沸騰起來,波濤卷湧,立起百丈浪頭,魚兒驚慌失措,上躥下跳想要逃離。
一道巨浪向岸邊拍來,正好是老者所在的位置,一直淡定從容的老者微微凝目,看向巨浪。
與上百丈高的巨浪相比,老者顯得無比渺小,然而,在老者的注視下,洶湧而來的巨浪膽怯了,僵直在空中,然後呼嘯而退,反身衝向大河深處,吞並比它小的浪頭,最後化成一道千丈高、長不知幾何的水牆,威勢震天,滾滾遠去,最後化成天地間一道高速移動的白線,還有如悶雷的聲音傳來。
巨浪退卻,老者雙目中那幅億萬星辰緩緩轉動的景象消失不見。
麵對沸騰的大河,老者的手穩如磐石,魚竿、魚線、魚鉤紋絲不動。
這個時候,寧不歸第二次喊出了虛行客三個字。
萬籟俱靜,萬物俱停。
大河頓時滔滔,老者雙目中星辰再現,旋轉的速度比起剛才快了不止一線。
虛行客的名字再次響徹於天地間,他與天道簽訂的協議本就及其脆弱,此刻已經蕩然無存,等同於虛行客終於恢複自由之身。
河畔老者布局三千年,今朝被寧不歸兩次開口輕鬆破掉。
老者微微低頭,目光穿過萬丈深的大河、經過億萬以計的無盡虛空、透過重重天幕,最後落在寧不歸身上。
小世界內,寧不歸突然單膝跪在地上,他努力仰起頭,望向天空,在那裏,他感覺冥冥中似乎有人在窺視自己。
從肉體到靈魂,寧不歸的一切都盡收老者眼底,然後,老者的目光穿過寧不歸的身體,落在他的生命線上,起起伏伏,點點滴滴,老者看得一清二楚,很快,老者的目光來到寧不歸命運的終點。
到這裏,老者雙目中旋轉的星辰突然一凝。
寧不歸的命運盡頭,被一團白霧遮住了。
以老者的身份修為,竟也不能查看寧不歸的命運歸宿。
億兆眾生裏,無盡歲月中,這天地間很少還有老者看不穿的存在,出現在老者誕生前的隻有寥寥幾個,那些與天地共生同在的傳說,早已與宇宙化為一體,不分彼此;與老者同時代的也超不過十指之數;而在老者到達河畔後,隻出了一個虛行客。
如今,橫空多出一個寧不歸來!
這樣特殊的存在,從出生起就瞞不過老者的法眼,但老者隻到現在才發現寧不歸的異常,這件事本身就太過異常了。
之前寧不歸喊出過一個虛字,老者瞥了一眼,並未太過在意,天道封印的是虛行客三個字,隻要修為達到神秘中尊的水準,也可以喊出虛行客名字中的一個字,中尊的修為在江湖中很高,但在老者眼中,與剛入門的修行者並沒有太大區別。
看著盡頭的白霧,老者左眼中的一顆星辰突然亮了起來,從星辰的海洋中飛出,逐漸塞滿老者的瞳孔。
單膝跪在地上的寧不歸感覺到了難以言說的危險,盡管他不知危險從何而來,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心中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知道,這個危險能要了自己的命。
不止於絕望,寧不歸從地上站起來,腳步踉蹌,四處張望,馭鬼鐲迸發出強烈光芒,失去了控製,鬼修、剩餘的幾百靈魂、藍若翔的靈魂、藍詩兒的殘魂都被逼了出來。
那顆發光的星辰終於代替了老者左眼的瞳孔,射出一束光芒,直指寧不歸命運盡頭的白霧。
這時,虛行客動了,他橫身攔在半空,伸手將老者射出的無形光芒抓住,仰頭說道:“你的手伸得太長了。”
聲音直達河畔,將大河穿了個通透。
老者並未放棄,雙目中星辰的海洋轉動的速度陡然加快。
正當老者準備施展雷霆手段的時候,在寧不歸命運的盡頭,一個淡淡的虛影出現在白霧邊緣。
看到這個虛影,老者陡然站了起來。
光束被攔下,虛影慢慢消失在白霧中。
老者默默推演虛影的真實身份,當他快要成功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手中的魚竿動了一下。
老者往水中望去,隻見一尾三寸長的紅鯽咬住了魚鉤。
“恭喜先聖,魚兒上鉤了。”
隨著聲音響起,一個臉上堆滿笑容、身披金色袈裟的胖和尚自遠處出現,隻踏出一步,便來到老者身邊。
老者望著咬鉤的紅鯽,一時出神,半天沒有說話。
老和尚眼中露出豔羨的目光,道:“鯽魚常見,通體為紅色的卻少之又少,大道還是垂青先聖,先聖之道注定能流傳百世。”
老者收起魚竿,紅鯽在離開水麵的瞬間消失不見,化成一道清氣融進老者的道中。
老者看似沒有變化,但落在老和尚眼中,卻能看到老者身後的道已呈火紅旺盛之勢。
“你如何看待此事?”老者側身,伸手請老和尚坐下,石桌石凳憑空而生,桌上香茗渺渺,茶已泡好。
老和尚倚石凳坐在地上,也不喝茶,望著大道之河說道:“說亦可,不說亦可,不如不說。”
老者微微一笑,他早已習慣老和尚的說話方式,開口說道:“費心這麽久,到頭來卻被一個小娃娃成全,我倒想征求征求你的意見,我該如何回報於他。”
“這等恩情,怎麽回報都不為過,要我說的話,把你的大道傳授給他還差不多。”
老者搖搖頭,道:“就算我有此意,對他來說也並非好事,我管他命運奇特,隻怕不能成聖,強行推他上位,隻能害了他。”
“那你還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榮華富貴?美人佳麗?這些也太不符合你身份了。”
“當然不會如此淺薄,”老者撚須笑道:“他對一女子癡心愛戀,此番踏足江湖也是為了這位女子,不若我送他二人九世美滿姻緣,你看如何?”
“你的道就值這點情情愛愛?先聖大老爺,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老者端起茶杯輕呷一口,道:“情之一字,可大可小,對情種來說,便是生命也比不了的最珍貴之物。”
老和尚眯著眼睛賞風景,不再開口。
老者無聲一笑,伸出手指憑空而書,兌現聖人言。
剛寫了幾筆,老者突然停了下來,愣了一會,把手放下,歎了一口氣。
“有變化?”老和尚有些驚訝。
老者搖了搖頭,沒有做聲。
老和尚來了興趣,禁不住去推衍寧不歸的命運,卻被老者阻止:“釋佛,慎動!”
老和尚嘿嘿一笑,擺擺手放棄了。
寧不歸已經與老者有了糾纏,如果老和尚再橫插一腳,勢必會引起諸多變化,後果難料。
到了老者二人的境界,一言一行皆是大道,不可不察,不可不警!
揭過寧不歸,老者問道:“你明知那個小和尚會鋌而走險,身為老祖,為何不出手阻止?此事過後,你那些徒子徒孫的日子要更加不好過了。”
“一飲一啄,皆是定數!”老和尚淡淡道:“我答應出手,是為大道,隻能到這一步,接下來的事情不歸我管,能管我也不能出手,你應該明白。”
“其實無傷大雅!”
老和尚搖搖頭,道:“你是入世道,我是出世道,一字之別,差之千裏。”
“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接下來釋佛可想好該如何做了?”
老和尚沒有回答,而是說道:“我來的路上碰到了一隻青牛。”
老者放下茶杯,道:“半師是如何說的?”
老和尚無奈道:“青牛朝我點了三下頭,又搖了兩下,然後就走了,我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什麽意思,你什麽看法?”
“不好說!”想了半天,老者吐出三個字。
老和尚還要說什麽,突然間神色一動,從地上一躍而起,朝來的方向疾馳而去,片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先聖,我還有事,先走了。”
“你倒是跑得快。”說完,老者望向大道之河。
隻聽砰地一聲炸響,一道人影從大道之河中鑽出,在河水中留下一個方圓十裏的大洞,帶起的河水向四周濺出百裏之遠。
老者就坐在河畔,當然躲不過去,河水飛來,老者卻沒有抵抗,任河水將自己澆了個通透。
人影落在岸邊,看著落湯雞一般的老者,徑直坐到石凳上,冷聲道:“苦肉計沒用,老家夥,今天我就是來討債的,你可準備好了!”
老者伸手抹了把臉,對虛行客說道:“我不記得欠你什麽,何來討債一說?”
“不要臉!”虛行客右手冒火,正烤著魚。
老者看著虛行客手裏三尺長的魚,有些無語,盡管這條魚不能和自己釣到的紅鯽相比,但好歹也是大道之河裏的魚,身上有道息,落到人間,便能造就一個頂尖高手,就這麽烤了吃了,太過浪費了。
“當年我在河那邊,是不是你耍手段沒不讓我過河?”
“那是為了大道,我沒有任何私心!”
“你操控所謂的天道與我打賭,願賭服輸,我輸了,所以你封印我的名字我無話可說。但我們的協議早該到期了,是不是你暗中搗鬼,延長了時間?”
老者喝了三口茶,然後說道:“不錯,我出手了。”
此時,魚烤熟了,虛行客大口啃了起來,還故意把魚骨頭吐到石桌上。
老者恍若看不見,仍舊悠然喝茶。
“你這沒臉沒皮的樣子,跟那老禿驢半斤八兩。”
老者擺擺手,道:“不一樣,不一樣。”
“我管你一樣不一樣,說吧,你打算怎麽讓我消氣。”
“生氣不好!”老者認真說道:“你剛上來,還不了解這裏的情況,千萬不要隨便生氣,否則有危險。”
“我看最危險的就是你,別打岔,”虛行客這一口沒吐,嚼著魚骨頭嘎嘣響:“告訴你,我的氣不消,你也別想過得安生。”
“不講道理!”老者拂袖而起,怒道:“你一個後輩,不知尊老,沒有禮儀,簡直太放肆了。”
虛行客把最後一塊魚頭塞進嘴裏,含糊不清道:“罷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老頭子一般見識,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反正我也過河成功了,放過你了。”
老者看著虛行客,問道:“真的!”
“當然!”虛行客豪氣衝天道:“我虛行客何許人也?豈會連這點胸懷都沒有。”
“好好好!”老者換了臉色,和顏說道:“來來來,老弟請坐,我先為你接風洗塵,然後再帶你拜訪拜訪其餘幾個鄰居。”
“還有其他人?”虛行客很驚訝。
“當然,你不會以為就你我二人過河成功吧!”
“那可有意思了,我這人最喜歡熱鬧。”
“熱鬧不起來,你莫以為過了河就沒事了。”老者指向大道之河,道:“這裏才是前院,等到了大道之河的源頭才算進了堂屋。”
虛行客點頭受教,老者拿起茶壺,親自給他倒茶。
這時,虛行客突然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
話沒說完,就見老者臉色大變,抬起雙手就想捂住耳朵。
虛行客早就等這一刻,豈會讓他成功,先出手抓住了老者的手腕,嘴裏繼續說道:“我媳婦……”
老者的手被抓住,立刻張嘴說出聖人之言,嘴唇翕動間,字顯其形,出現在空中,將虛行客的聲音抵消。
所以,盡管虛行客大聲說話,聲音卻沒有傳到老者的耳中。
“陳……”虛行客沒有放棄,艱難開口。
老者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個個字從他口中噴出,顯形在空中,朝虛行客飄去。
“霞……”虛行客雙唇發抖,已經難以自控。
老者突然閉上嘴,此刻,他和虛行客中間,已經飄滿了文字。
“去!”老者再次張口,說出了最後一個字。
所有文字立刻朝虛行客蜂擁而去,隻要有一個文字碰到虛行客的嘴唇,他便再也不能開口說話。
“妮……”終於,虛行客哆哆嗦嗦說出了最後一個字。
而後,數不清的文字沒入虛行客的唇間。
見虛行客已經不能開口,老者鬆了口氣。
虛行客鬆開老者雙手,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盡管不能發生,他卻笑得無比燦爛。
老者心中有不好的預感,立刻推衍問題所在,還沒等他推衍完,便聽到耳邊響起了三個字:“陳霞妮。”
與此同時,虛行客唇間的聖人言封印也化為虛無。
隻見虛行客彎腰嘔吐起來,吐完後,拿起茶壺咕咚咕咚大口喝水漱口,三五次後,方才拿袖子擦擦嘴,道:“真他娘的難吃,你吃沒吃過這條河裏的魚?”
老者霎時間想通了,再看向虛行客的目光已經大為不同。
虛行客還沒過河的時候,老者就開始關注他,加上老者身處更高的位置,幾千年來,可以說對虛行客了如指掌,因此對他當著麵烤魚吃沒有半分意外,卻沒想到正是虛行客吃的那條魚,讓自己著了道。
“你怎麽知道河裏會有延遲發聲的魚?就算知道,你又如何保證一定能抓到?”
虛行客嘿嘿笑道:“運氣!”
“你吃了幾千年的魚,就為了今天?”
“這倒不是!”虛行客露出奇怪的眼神,道:“你想培養陳霞妮,難道不知道她心地善良,不忍心殺那些小動物?”
“魚也是動物,又有什麽區別?”
“對啊,我和你想得一樣,我也問過她,難道你就忍心看著魚被架在火上烤,它也很痛苦的。”
“你猜她怎麽說?她說魚不會叫,她就沒那麽難受。”
老者的臉色有些難看,不知該說什麽。
“你說,她這麽笨,又不能對萬物等同視之,你為何花費如此經曆培養她?我記得很清楚,她已經轉世十世了!她身上到底有什麽,讓你如此看重?”
老者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強行吞下這條魚的道息,就不怕毀了你自己的大道?隻為了讓我聽到這三個字,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值得嗎?
“唉,道不同不相為謀。”虛行客說道:“什麽大道天道,我聽著就煩,要不是你閑著沒事橫插一手,我才懶得過河。”
“這麽說,倒是我成全你了?”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們看重的大道,我從來就不在乎,我要的隻是陳霞妮。”
老者默然無語。
“行了,我走了,你慢慢後悔去吧!”虛行客站起身來,最後說道:“你已聽到陳霞妮三個字了,我雖然還不能和你比,但畢竟過了河,咱們以道輪交,這件事,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事了。”
“你不怕毀了她?”
“可笑,道與道相爭,哪有好壞一說,我們都在大道之河裏挖寶,等你跳出大道之河,再說這句話吧!”
說完,虛行客跳進大道之河的洞裏。
老者坐在石凳上,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腳下突然長出了野草鮮花,很快便鋪滿了目光可及的所有土地。
一隻青牛不知何時出現,嘴裏嚼著花草,口吐人言:“想通了?”
老者起身,對青牛行禮,道:“半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