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物歸原主
“我對他說,你不要打我爸爸,我不要連爸爸都沒有了,你不要打我爸爸。”
“……後來呢?”
“後來……”
存希歎了一口氣,看來故事即將要進入尾聲,讓他如釋重負。
“後來,他真的將拳頭停下來了。睜大眼睛看著我,看了好久。接著,他指著我父親說,吳正凱,你不配做文馨的丈夫,就默默離開了。文馨,是我媽媽的名字……我當時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真的是又怕又覺得可憐。現在的我也竟然因為那個背影,有一個很可笑的想法,如果我當時不是那麽小,如果當時我足夠成熟,說不定就會叫住他,那麽以後也不會有他和我父親在中國市場爭鬥幾十年的事情了。”
故事講完,誰都沒有說話。
丹尼斯好像一下就明白了這故事後頭深藏著的隱晦含意,除了將存希抱在懷中好好安慰以外,他也沒有對存希告訴他的事情做任何評價。
到了周五那天早上,闕宋起得比平時還要早。睜眼的時候,天都還沒亮。放在床頭上的電子鍾,依稀閃著五點半的光芒。闕宋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這有節奏的聲響,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再睡下去的念頭了。
“……嗯?老闕,你到哪兒去啊?”
闕宋的妻子很淺眠,躺在自己身旁的丈夫一個起身,就講她給弄醒了。隻見闕宋站在窗戶旁邊,揭開窗簾的一角向外頭望了望。冬天總是天亮得很晚,外頭還是黑漆漆地一片。他一邊穿著外套,一邊頭也不回地往臥室房門走去。臨到出門前,才丟下那麽一句話給已經坐了起來的妻子。
“沒事,我突然想起有些事還沒有處理完。你先睡吧,天都沒亮,還可以睡一會兒。”
還沒等自己妻子同意,闕宋就這麽關上了臥室房門。安靜的臥室裏頭沉默了半晌之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氣,可惜這一切闕宋根本就不知道。
離開臥室的闕宋,徑直走到了自己在三樓的書房,沒有任何的停留。隻是路過女兒房間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門縫,見燈光還是滅的,這才放心地進了書房。
推門,開燈,然後坐在自己平日裏辦公的皮椅上。闕宋望著書房四周,有那麽一兩秒覺得自己的思想是一片空白的。那種悵然若失,似乎用什麽都填不滿。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的名字,突然就跳進了他的腦海裏。
那就是吳存希的媽媽,李文馨。
闕宋的眉頭皺了一下,發現時隔多年再提起這個名字,心裏還是會隱隱作痛。突然他手一伸,從上好的意大利紅木桌底下拉開一個暗格,拿出了那個古色古香的檀木盒子。雖然從那上頭的鉤花紋路可以瞧得出來這個盒子的年代久遠,可是除此之外,在外行人看來,這就是一個嶄新的首飾盒,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闕宋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將之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又看了好久,這才慢慢打開。盒子很小,裏頭的東西也很少。似乎隻有一張照片,一枚項鏈吊墜和一個鑽戒。
闕宋先是拿出來那張泛黃的舊照片在燈光下端詳著,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似乎天邊都已經露出魚肚白了,他才歎了一口氣講那照片再放回去,隨後再將那枚項鏈吊墜拿了出來,放在衣兜裏頭。
正在這時,闕宋的房門被人敲開了。
“進來。”
隨著闕宋的一聲允許的召喚,他的貼身秘書小李站到了他的書房裏。
“先生,車子準備好了。您看,是不是要去提醒小姐和梁碩先生一聲,我們該啟程了。”
“好,去吧。”
闕宋點了點頭,當他站起來進書房的衣帽間裏更衣的時候,那枚項鏈吊墜在他的懷裏攥得更緊了。
在進會議室之前,存希依舊還是有些猶豫,就連作勢要推開會議室門扉的雙手都因為這股子猶豫而僵在了那兒。丹尼斯和威爾遜在存希身後一左一右地站著,見到這個情形,他們先是默契地交換了個眼神,然後丹尼斯便走上前,伸出雙手來替存希代勞了。
存希低著頭,在丹尼斯的保護下進入了這個寬敞的會議室,似乎是瞧見了多日不見的闕穎和梁碩,還有多年不見的闕宋。這三個人的目光,帶著不同的神色,通通都聚焦在了存希身上,直到存希在他們對麵坐了下來,都沒有移開。
突然,闕穎冷笑了一聲,便將頭撇開來,不再看向她了。
“好了,人都到齊了。那麽,我們開始吧。”
威爾遜站起身來和對方律師互相交換了文件以後,便宣布開始了今天的談判。在場的雙方能夠說得上話,做得了決定的人均對威爾遜點了點頭,表示了同意。於是,這一場庭外和解便在一種還算和平的氛圍之下完成的,唯一不太和平的因子自然是闕穎和梁碩。隻不過每次闕穎不服氣想要插幾句話的時候,都被她爸爸一個眼神給壓了下去。至於梁碩,闕宋看都不用看他,他現在做賊心虛得很,闕宋就好像是他的救命稻草,即便心裏再怎麽不願意服從這樣的狀況,他也什麽都不能做,更別說反抗了。
除非他是想要闕宋徹底撒手不管,自己的美國夢徹底魂飛魄散。
終於,庭外和解告一段落。溫切斯特典當公司的人戴著白手套將已經物歸原主的項鏈盒從保險箱裏拿了出來,放到了存希麵前請她驗收。當存希用顫抖的雙手打開那個沉寂的大紅色禮盒的一霎那,闕宋放在桌上的手忍不住也凝成了拳頭。
“請問吳小姐,這個就是您當初在溫切斯特典當公司抵押的物品麽。”
威爾遜例行公事,在當事人都在場的情況下進行了確認。存希雙手捧著盒子,百感交集,淚水堵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拚命點了點頭,雙眼一刻都沒有離開過那一串黑色的項鏈。
“好的,那麽,請雙方在這份文件上簽字。如此一來,我們的庭外和解就正式圓滿完成了。”
威爾遜笑著將擬定好的文件推到了闕宋的麵前。闕宋低頭瞟了一眼那文件,並沒有太多看就簽了他。爽快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闕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一切。可是又不敢問,所以隻好向梁碩發脾氣了。
“好了好了。這個,洽談愉快,闕宋先生,闕穎小姐,還有……梁碩先生。”
威爾遜一邊將文件和對方律師做了交換,一邊說了些客套的話。事已至此,梁碩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去形容了。不過存希現在根本就懶得搭理他,傷痛慢慢複合以後,梁碩對她來說已經完全是個陌生人,或許連所謂生命裏的過客他都不配資格。
“希,我們把你的母親的項鏈放到保險箱裏帶走吧。”
丹尼斯摟了摟存希的肩膀,示意他們應該離開了。存希對著他和威爾遜萬分感激地點了點頭,這才講目光收回,將項鏈交到威爾遜手上,由他保管。正在這時,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的闕宋忽然有了動靜。
“請問,是吳存希,吳小姐是麽?”
闕宋上前來,客氣地問了這麽一句話。
“……您好,好久不見了,闕伯父。”
存希身子一顫,似乎童年的陰影並沒有從她心裏完全抹去。她有些怯懦地站起身來望著這個比自己身材高大得多的長輩,心裏卻在大聲地向遠在另一邊半球的父親求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管闕宋現在的表情如何溫和,她都會不自覺地將他和當初那個將自己老爸往死裏揍的大壞蛋對等起來。
“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借一步說話。”
闕宋看著存希如此怕自己,自然也知道為什麽。他心裏不是滋味,卻也沒有辦法。雖然當時作出那種事情是年輕氣盛的錯,現在想來他也並不後悔。唯一遺憾的是,不該讓那麽小的存希瞧見那種血腥場麵。
時至今日,他似乎還在試圖彌補著什麽,可是自己該到底彌補什麽,又應該怎麽彌補,他一概不知。隻是當他發現自己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做了。闕宋有點理不清自己的情緒了,在他有生之年,從他年輕的時候開始,自己的命運和思想似乎都被一個叫做李文馨的女人牽引著,雖然她從一開始都不屬於自己,他卻固執地要被她影響。
現在是,過去是,將來也會是。
這一輩子,恐怕都逃不掉了吧。
“……我……”
存希有些猶豫,她的眼神裏帶著些為難。並不是因為闕穎正在用著一種吃人的目光盯著她,而是因為她潛意識裏對闕宋的恐懼。
“我有些你母親的遺物,想要物歸原主。”
闕宋似乎看出來了存希的掙紮,就好像生怕她不會答應似的,他決定先提出一個足夠誘惑存希的條件來先發製人。
“……好吧。丹尼斯,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存希聽到闕宋說的話,果然就變得果斷起來。她仰起頭來大概將兩個人的談話翻譯成英文和丹尼斯解釋了一下。丹尼斯越聽眉頭就皺得越深,到最後,他就像是小孩子在宣布領土主權一樣,仗著自己的高度優勢就講存希摟在懷裏不讓走了。
“你確定?”
因為有闕宋在場,丹尼斯不好把話裏的意思明說出來。可是他的動作已經表示了一切,他擔心闕宋會對存希不利。
“沒事的,就一會兒。半個小時,十分鍾的事情。”
存希似乎很清楚該怎麽安撫丹尼斯,在成功地讓他願意耐心等待自己以後,她和闕宋一前一後進入了旁邊的VIP室。留下本來應該沒什麽交集和各自沒什麽好感的年輕人,闕穎和梁碩,威爾遜和丹尼斯各自在會議廳裏大眼瞪小眼,好不尷尬。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估計也不過是十分鍾的時間。坐在梁碩身邊的闕穎呼啦一下就站了起來,氣鼓鼓地往會議廳外頭走。
“你做什麽去?”
見到闕穎這麽風風火火的模樣,梁碩就一陣頭疼。現下他們是打了霜的黃瓜,應有的姿態應該是萎靡不振才是。闕穎竟然還是這麽虎虎生風,桀驁不馴的模樣,那就證明她根本就沒有得到教訓,也沒有學乖。她老子的用心良苦,她是壓根兒沒有察覺到。一丁點都沒有。
可是梁碩清楚,他還清楚地知道如果闕穎捅出什麽簍子來惹闕宋不高興了,第一個遭殃的是他。所以他絕對不能夠讓這種事情發生。
“做什麽?你說我爸爸和那個賤女人在VIP裏頭做什麽呢還可以做這麽久?我要去看看!”
闕穎的嫉妒是完全無厘頭的,說出來的話就帶了幾分惡毒。外人乍一聽,誰都會覺得那個賤女人就是個狐狸精。本來這種好戲平常威爾遜在酒吧裏頭見得多了,也不太愛搭理這種人,可是現在她嘴巴上說的賤女人是他們的好朋友,他生死之交的女朋友,吳存希。
有這麽多重要的頭銜,他威爾遜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咳咳,那個,你們說話小聲點。在下聽得懂中文哦。”
威爾遜笑眯眯地叩了叩桌麵,放了一句不算狠話的狠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女朋友她有點衝動。”
梁碩一愣,立馬就明白了威爾遜的意思,趕忙就連拉帶拽想要把闕穎往正途上領。可是別人卻偏偏不領情。闕穎煩躁地講梁碩的手一下甩開,用的力度可大,害得她平常愛得要死要活的這個男人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地上。
“你聽得懂又怎麽樣?和談都和談完了,你還準備告我不成?你們當律師的怎麽那麽閑啊。”
闕穎一叉腰,一個潑婦像。威爾遜不怒不惱,沉穩應對,依舊職業性笑容掛在臉上。
“闕穎小姐,您說得沒錯。就是因為我們律師太閑了,才會經常處理這些瑣事。既然平常處理的瑣事本來就多,我也不怕多一樁麻煩。您要是再這麽嘴巴不幹淨,出言不遜,那在下就隻好錄音備案了。雖然說這種事情可能大法庭上不了,咱們拿著這個證據上個小法庭來請求您賠償精神損失還是綽綽有餘的。怎麽樣?要不要試試?你說好我們就開始計時哦,您盡管罵。”
威爾遜的中文水平和他的英文水平一樣流利,說得梁碩一愣一愣地,就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威爾遜。突然,他從懷裏掏出來一隻錄音筆,按下了錄音鍵,放在了桌子上。梁碩看著這輕鬆快意的動作,忍不住一滴冷汗就滴下來。
“說就說,我……”
闕穎剛準備罵個痛快,就被梁碩一把捂住了嘴巴。闕穎一回頭,還想耍潑,就見到梁碩猙獰的眼神,隻是那一霎那,嚇得她不敢再動彈,臉色都白了。
“……對不起,打擾了。”
梁碩對著威爾遜點了點頭,硬扯著闕穎又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坐著。
“沒關係。”
威爾遜聳了聳肩,又將錄音筆關上,慢條斯理地放回自己的西服口袋裏。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好像隻不過是錯覺而已。沉默等待的當兒,一直都在充當圍觀群眾的丹尼斯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剛才在說些什麽?”
威爾遜側頭望著丹尼斯,微微一笑,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情話。你信麽?”
“……”
這樣的回答讓丹尼斯徹底無語,既然威爾遜不想說,他也不想再問。這個時候,VIP的門打開了,先出來的是存希,她紅腫著一雙眼睛,似乎是哭過的。
“爸爸!”
闕穎剛一見到闕宋走出來,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的,前一秒還在椅子上,下一秒就已經粘到闕宋身邊了。
“嗯,咱們走吧。吳小姐,再見。”
闕宋在離開之前,還很有禮貌地對存希點了點頭。存希也隻是略微嗯了一聲,並沒有太大的反映,直到那些人都走幹淨了,她才從丹尼斯的懷裏出來。
“……希,你怎麽了?”
丹尼斯微微俯下身子來,仔細看著存希微微泛紅的眼睛。
“沒事……我回去說給你聽。”
存希扁了扁嘴,說話間又抱緊了丹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