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訊息
“你的掌心有什麽?”小洛同當時在場的夥計一般好奇。
“血跡。”
“血跡?你的手受傷了嗎?”小洛努力回想他說過的話,並沒有提到他手受傷的情節。
“不是我的血。因為先前在屋裏處境岌岌可危,我太過緊張,手出了很多汗,汗漬浸濕了包銀子的黑紗,紗布上的血漬印在了手心上。”
“你既然知道血跡的來曆,為什麽還會覺得疑惑?”
“因為那血漬的形狀……,”金進眉峰微顰,不知是因疑惑未解,還是為最後一次山頂之行感到後怕。“那印在手心的血跡,並非模糊一片,而是橫平豎直,細看之下很像是某個字的一部分。”
“字……?”
那日下山之後,因小洛母親的情況不容樂觀,金進一刻不敢耽誤,即刻吩咐夥計焙製點心,還捎帶著準備了一些溫補的細粥,銀包的事也就被暫時擱置在一邊。
直至夜幕降臨,侍候一班換崗歸來的兵將武士酒足飯飽後,金進方才恍然記起銀包的事。
因對印在手心的血跡存有疑惑,他懷著坎坷不安的心緒進了自己的臥室,將門窗全都關好插嚴後,才敢自懷中掏出用來包銀兩的黑紗包。
他來到桌前抖開黑紗,包裏的銀兩銅錢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散落一桌,他置若罔聞,隻捧著黑紗湊在燭火下專注地翻來覆去檢視。除了那些髒兮兮幹結了的血痂,這就是一塊普通的黑紗,他反複審視了許久也未看出個端倪。
金進急得口舌發幹,隨手端起桌上的茶杯飲了一口,放得久了杯中的水有些冷,他隻覺口中一涼,腦內忽覺靈光一閃恍然大悟。他急忙將手中的黑紗展開平鋪於桌上,將嘴裏的一口涼茶盡數噴在上麵,然後取來一張白紙附在黑紗上。
水一點點潤化血痂,血跡漸漸在紙上顯露出形態。金進言至此停了下來,自胸前的衣襟裏取出一張紙遞給小洛:“令堂的字跡你該認得吧。”
小洛接過他手中的紙展開看,柴房裏沒有點燈月光微弱,血字筆畫淩亂,且斷斷續續不甚連貫,但仍能清晰的辨認出八個字——‘切勿來救、生命無虞’。
自出事那晚起小洛一直忍著,即便悲傷得不能自已時,她也未曾落過淚,然而這一刻一滴淚珠延頰而下滴落紙上。這滴淚包含著這段時間的恐懼、委屈,還有此時對母親境況的焦灼憂慮,然而更多卻是得知母親還活著的驚喜。
沒錯,紙上的字跡的確是母親的,小洛小心地將紙疊好握在手中。抬起淚眼望著這個曾經在她眼中無比傲慢市儈的人,發自肺腑真誠地說了聲:“多謝!”然後轉身欲走。
“站住!”金進喝道,“你去哪?”
小洛頓住腳步,頭未回地答道:“回家。”
“我說了這麽多你還是要去,難道你不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嗎,”雖然金進極力壓低聲調,但語氣中的急怒仍然表露無遺。“若不是因為先前有人在牌樓那兒鬧事引走抓你的人,剛才在鎮上你就已經被抓了,更別說上山。”見小洛仍不肯回頭,他緊趕兩步攔在她麵前。
小洛一雙失神的眼睛愣愣地望著柴房外漆黑的夜色,直覺一道黑影擋在她眼前她才抬眼看向來人。這樣的神情、眼底的掙紮,看得金進心如刀絞,他無奈地歎氣安慰道,“你也不必過於擔心,那婦人又是花錢封口、又是威嚇利誘,不讓我將見過她的情形宣揚出去,可見她甚為忌畏行蹤泄露,即便如此在你娘絕食要挾下她還不是妥協了,足以見得她也不想你娘出事。你先安心躲在這兒,雖然那些人有權有勢,可這兒畢竟是咱們的地界,我會瞅機會把你送出去的。你娘不也說了,叫你不要去嗎……”
“別說了!”小洛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金進急如連珠炮的話語,一揚手中的血書,“這紙上的血跡是哪兒來的,難道誰會放自己的血給別人在黑紗上寫字隱秘的通信。娘即便不會被殺,隻怕也受了很多苦吧!?”言及此,小洛的眼眸中蓄起一抹淚光,她忙別開眼球微揚頭,逼退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繼而轉身欲繞過金進奪路而出。
金進著急,伸手抓住小洛的手臂,喝道:“那些窮凶極惡的兵士又是封鎮、又是搜人,顯然是在找你,你娘拚上了性命傳信給你,也許就是想告訴你,她現在還活著就是因為你還沒有被抓到……”
“那又如何,我應該怎樣?”小洛轉頭瞪視著金進揚聲大喝,她覺得自己就要被逼瘋了,根本顧不得抓她的人就住在前院,她隨時都可能被發現。“要我躲起來,等著你找機會幫我逃走,然後裝作沒事一樣在別的地方心安理得的活下去,任由我娘受盡折磨,慢慢地死去!是嗎?”
金進被問得無言以對,隻更緊的抓著小洛,生怕一鬆手她就會跑出去,永遠都回不來了。“如果真能做得到,我就不會回來了,既然回來了就要去見娘一麵,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月光下,小洛稚嫩的臉上滿是堅定決絕的表情。依如當年她六七歲時,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的樣子。當時的她滿身泥土,臉上有刮傷,手裏提著兩隻瘦骨嶙峋的兔子來他的飯莊售賣,他說不要,小小的她就站在門口嚶嚶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賣不了兔子,就沒錢買藥,我娘就會病死了,怎麽辦!’,他於是厭煩的丟給她一塊兒碎銀子,讓她別哭了,不要擋了他的生意。而弱小如她竟然撿起地上的錢,丟回到他腳邊,雖然還止不住的在抽噎,卻仰著尖尖的下巴,倔強地說:‘我不是叫花子,想給我錢就買我的兔子。’
從那一刻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孤獨半生奮鬥事業的他,竟然有了想要一個家的想法,總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能收她做義子。許是因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曾經倔強執著的自己,又或者是她的聰慧、她的不離不棄感動了他。多年來雖表麵對她的冷麵冷語,實則卻是鍛煉磨礪她的不馴,暗地裏他一直在照顧著她的生意,所以在黃山上的獵戶紛紛被迫轉行的情況下,獨獨養活了她這其中最弱小的一員。
小洛見金進仍死死地抓著她不肯放開,快要急瘋了,狠命地甩了幾次才甩脫他的手,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掌櫃的!我一定要去,何況我也不想連累你,不想再有人為我冒險了。”說完不顧金進仍滿眼不舍地祈求,決然地奔了出去。
小洛剛出去不久,飯莊的夥計就跑了進來,眼睛快速在柴房裏掃視了一圈,問道:“掌櫃的,小洛呢?”
“走了!”金進無力地回答,想起小洛離開時的背影,他皺眉長歎一聲,以此排遣心中隱隱的痛。
“去哪裏了?”
對於夥計沒有眼力勁的追問,金進有些光火,“怎麽了,有什麽事?”
“黑衣武士回來了!”
想到小洛剛走不久,怕她被發現,金進立刻收整心緒,吩咐道:“快,讓夥計們準備好酒好菜招待他們,盡量久的將他們留在飯莊裏。”
“不必了!”夥計並未按金進的吩咐去做,“回來的武士隻有一人,沒有進飯莊,徑直朝山上去了。”
金進聞言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在地,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這下可怎麽辦!”
出了飯莊後門,仰頭望天夜已深沉,小洛暗暗後悔,在此處耽擱時間太久,不知還來不來得及趕上深夜之約,念頭方起卻又自嘲的苦笑,這一去怕是性命難保,居然還念著能重聚,隻祈求他能平安脫困就好。
那夜月圓的那麽圓滿尚且不能阻止母女分離,今夜殘月如鉤,似乎預示著更加不祥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