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掣肘
在沈星暮的記憶中,童遙的目光總是望著遙遠的未來,從不拘泥於過去,這麽多年來一直如此。而且她的性格一向果斷大方,哪怕她心中真的對某人或某事懷有牽念,也一定不會掛在嘴邊。
今天的童遙,和沈星暮記憶中那個女人完全不一樣。他從未想過這種懷揣僥幸與怨懟的話,會從她的嘴裏說出來。
他漸漸發現,他從未真正了解過她。生來便高傲無比,少女時代更是白璧無瑕,出塵高潔,知書達理,秀外慧中,宛如不慎墜落凡塵的天仙的她,竟也和普通的女人沒有區別?
她也會做夢,夢裏有疼她、愛她、珍惜她的白馬王子。
她也和其他大部分女人一樣,為了追尋那個夢裏的王子,畫地為囚,封鎖心門,苦等著一個又一個春回雁走,等到過盡千帆,等到韶華漸逝。
所以他真的欠了她的一生嗎?
欠與不欠的問題,其實並不在沈星暮身上,而在童遙身上。因為她深信著,哪怕他的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甚至有了妻室,她也會一如既往地愛著他、等著他。
仿佛他的一切快樂,都建立在她的痛苦的基礎上。
可是又有誰能拍胸脯保證,自己能一如既往地深愛一個人,堅韌如叢生的蒲葦,直到生命的終結呢?
人都是複雜的、善變的,這一點已無需任何證據證明。
少年芳華的男女,曾有多少人捂著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地發誓,自己會愛對方一生一世。他們做出種種擲地有聲的堅貞許諾,海誓山盟,深信世間沒有任何力量能迫使他們分開。可是最後的最後,又有幾對少年男女成功走到一起,白首偕老?
隻要人還活著,哪怕自身有著堅不可摧的信念,也沒有任何資格保證未來的事情——尤其是關乎感情的事情。
上一刻熾熱無限的心,完全有可能在下一刻徹底冷卻。
或許也正是人心多變,這個世界才變得滑稽而精彩,總有數之不盡的奇特故事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相繼上演。
真正能證明自己一生隻愛一個人的人,隻有沉睡在厚重塵土裏的枯骨。
因為出生是生命的起點,而死亡是生命的終點。當人的生命畫上最後的句點時,才能回首細數自己愛過幾個人的既定事實。
所以無論現在的童遙是否還愛著沈星暮,也無論她愛他有多深,也絕不能將她的一生直接計算進去。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忽然不愛他、不念他了,他們也就徹徹底底的兩不相欠了。
沈星暮深吸一口氣,冷漠說道:“你的一生是幾年也好,幾十年也好,都已與我無關。”
童遙埋下頭,濕漉漉的頭發完全遮掩她的麵容,自然垂下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捏成拳,露在空氣裏的指節已泛出玉石一般的皎白。
沈星暮不忍心看她悲傷的樣子,便默不作聲轉過身去。
童遙忽然道:“我今天好像有些失態。”
沈星暮淡淡道:“至少我從未見過你更失態的時候。”
童遙問:“想知道為什麽嗎?”
沈星暮反問:“我可以說‘不想知道’嗎?”
童遙道:“你若不想知道,現在可以走。”
沈星暮站在原地不動,童遙便咬著嘴說道:“就在半個月前,北科大的物理教授周錦雲在酒芙蓉餐廳裏安排了陷阱,約我去吃飯。酒芙蓉餐廳本就是他的產業,那天他謝絕了所有顧客,隻安排了幾名假裝在餐廳裏用餐的同夥。我去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異常,但我走不了。你知道嗎,他叫一群同夥強行製住我,還把下了迷藥的咖啡灌進我的嘴裏。我絞盡腦汁去想,卻也想不出有效的逃脫辦法。雖然我在意識完全渙散之前,試圖逃跑過,但最終依舊沒能逃走。”
沈星暮的神色逐漸變得陰沉,有了情緒波動。他記下了周錦雲的名字,並且決定找時間把這個人處理掉,替童遙報仇,但他的聲線依舊冷漠如初,不帶絲毫關懷。他冷冷問道:“所以你被強暴了?”
童遙道:“我原本隻想隨便找個人談談戀愛,就當玩過家家的遊戲,打發日複一日、周而複始的枯燥時間。隻是我的運氣實在不好,偏偏找到了早已對我包藏禍心的周錦雲。但好在我也不算特別倒黴的女人,在我幾乎落入周錦雲的魔爪之時,遊龍出現了。是他幫我驅散了迷藥的效力,並且痛打了周錦雲等人一頓。”
沈星暮譏誚道:“最後你並沒有出事,卻還刻意說出來,你以為我會安慰你?”
童遙搖頭道:“我想說的是,在周錦雲對我動手時,我後悔了。”
沈星暮問:“後悔什麽?”
童遙道:“後悔當初你想占有我的時候,沒有順從你。”
沈星暮冷笑,卻不說話。
童遙道:“我想不明白我這麽多年幹幹淨淨守著自己的身子是為什麽,就為了便宜周錦雲那種混蛋嗎?但後來我全都想清楚了,好像除了你,沒有人能碰我。”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如果我是你的話,也不會輕易便宜任何男人,安心當一輩子老處女,讓無數男人嘴饞心癢也是很不錯的事情。”
童遙斬釘截鐵道:“我等你!”
沈星暮訕笑道:“那你就慢慢等吧。”
他不再停留,抬步便向劉俊走近,關於夏秦被抓的事情,他有必要向劉俊請教一下。
畢竟夏恬是夏秦的親妹妹,在她沒有遇到沈星暮之前,一直是夏秦在好好照顧她。
沈星暮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擔心夏秦的安危。
當然,他找劉俊之前,並沒有忘記一直對仇世虎視眈眈的葉黎。
沈星暮知道,童遙很關心仇世。他不想當著她的麵對仇世動手,便已許諾放仇世走。
他不希望這件事再因葉黎的怨氣而節外生枝,於是他與葉黎錯身之時,便一把抓住葉黎的手肘,也將葉黎拽向劉俊那邊。
冰涼的雨幕中,劉俊就安靜坐在雨傘下吸雪茄煙。
他的神色至始至終平靜,仿佛今天發生的無數波折,都在他的計算之中,而且他也有了相應的應對措施。
沈星暮走到劉俊麵前,很是尊敬地喚了一聲“劉叔”。
劉俊慈祥道:“星暮,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沈星暮點點頭,直接問道:“劉叔,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任由肖夢兮抓走夏秦?以你的槍法,無論肖夢兮的身法怎樣了得,也絕對避不開你的子彈。”
劉俊含笑問道:“你知道塞翁失馬的故事嗎?”
沈星暮問:“你想說的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劉俊安靜吸了一口氣雪茄煙,嘴裏吐著薄薄煙霧,神色卻忽然變得略微凝重。他輕歎道:“這個世界要變天了。小夏這孩子骨子裏滿是倔強,真要出了什麽大事,他肯定是第一個衝在前麵。現在有人盯上了他,以他的脾性也不太可能逃走。他留在槍神社,危機重重,去肖家做客反而要安全許多。”
沈星暮的神色一沉,他從劉俊的話中捕捉到極為關鍵的兩條信息,當即詢問道:“變天是什麽意思?”
劉俊安靜吸煙,卻不解釋。
沈星暮已將‘變天’二字和杜茜提及過的大戰結合到一起,便改變詢問方式,凝聲問道:“劉叔,你知道什麽是看不見的、驚天動地的大戰嗎?”
劉俊的手輕輕垂下,安靜地撫了撫早已癱瘓的雙腿,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道:“星暮,這個問題,等你實力足夠之後,自然就知道了。”
沈星暮的心微微一沉,不再追問這個問題,而是詢問另一個重點問題。他凝重問道:“劉叔,你說夏秦在肖家比在槍神社更安全,莫非盯上他的那群人,連你也鬥不過嗎?”
劉俊道:“有的時候,力量並不能代表一切。就如同擁有絕對力量的父親,也很難對離經叛道的兒子痛下殺手一般。強者也有受人掣肘,難以出手,甚至於任人宰割的時候。”
劉俊說完這句話,抬手做了一個手勢,他身後的槍手便調轉輪椅方向,將他向草原外推走。
沈星暮對著劉俊的背影微微鞠躬,沉聲道:“劉叔,謝謝你的指導。”
待劉俊以及一眾槍神社的槍手相繼離去,這個露天禮堂完全失去生機,隻有淒涼的雨和滿堂狼藉。
沈星暮回過頭,見童遙正向草原外走,而仇世早已不見蹤影。
這場婚禮衍生的一係列風波,終於完全結束了。
沈星暮感覺到疲憊,身體與心理都疲憊不已。
而越是這種時候,他的思維反而越發活躍。
他已從劉俊的話中推斷出許多重要的線索。他幾乎可以篤定,劉俊知道杜貞所說的“看不見的、驚天動地的大戰”。
那到底是一場什麽樣的戰爭?戰爭的雙方又是誰?“天神”與“大同”嗎?
沈星暮還得知強如劉俊也有受人掣肘乃至是支配的時候。
數十年出生入死、刀山火海闖蕩的劉俊,到底在顧慮什麽?
沈星暮思考之時,已慢慢走近別墅。
而當他靠近別墅時,神色忽然發生極大幅度的扭曲,變得憤怒且猙獰。
他察覺到有人無聲無息改變了將別墅與外界隔絕的血咒,他甚至能看到別墅的簷下有潮濕鮮明的腳印,分明是某人趁他在外時,悄悄潛入別墅。
別墅裏隻有一個人,便是處於冰封狀態的夏恬。
這個費勁心思潛入別墅的人的目的已不言而喻。
沈星暮壓抑著心中的無窮怒火,一個閃身便已衝進別墅,並且用最快的速度直奔夏恬的房間。
而他剛上二樓回廊,便聽到急促而沉悶的打鬥聲。
這聲音就從夏恬的房間裏傳出。
沈星暮豁然推開大門,便看到一個身著月白色連衣長裙的女人以及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
這兩人都懂“念”,且“念”的強度不弱。他們的戰鬥非常激烈,每一擊都伴隨空間的嗚咽。
而他們彼此間似乎也有默契,無論戰局怎樣變化,他們都下意識避開安靜躺在床上的夏恬。
似乎夏恬的存在對他們而言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他們連續戰鬥了十數個回合,身形不斷變換中,兩人都向沈星暮露過正臉。
沈星暮認出了西裝革履的男人,正是夏恬多年前從垃圾桶裏救出來的小男孩周泳航。隻不過昔日的小男孩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兒,不再畏懼世俗的一切力量。
沈星暮不懷疑,此刻周泳航奮力戰鬥的原因,在於保護夏恬。
而那個女人沈星暮也認識,就在之前的婚宴上,他見過她,隻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若在平時,沈星暮能在三秒鍾內將那個身著月白色連衣長裙的女人製住,但他經過與仇世一戰之後,自身狀態已跌入低穀,一時間竟有些無力幹預這場戰鬥。
沈星暮站在門外,將體內殘留的“念”擠壓出來,試圖找機會先將夏恬救出來。
卻在這時,長廊上傳來葉黎的聲音。他尤為疑惑地問道:“沈星暮,這裏發生了什麽?”
沈星暮的注意力在夏恬身上,並不回答葉黎。
而那個長裙女人卻好像忽然有了顧慮。她的臉上泛起凝重之色,看了一眼靜躺不動的夏恬,又看向房門外,忽地抬手一掌,將周泳航擊退數步,而她本人則飛身一躍,直接撞破窗戶玻璃,跳了出去。
沈星暮快速跑到窗戶前,俯身一看,便見女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出草原,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這場戰鬥的結果還是未知數,她為什麽急於逃跑?
沈星暮皺眉思索時,門外有了腳步聲,是葉黎趕了過來。
他皺著眉打量整個房間,爾後疑惑問道:“發生了什麽?”
沈星暮冷著臉走到葉黎麵前,抬手扼住他的領子,厲聲道:“這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是誰!”
葉黎怔住,好半晌之後才回答道:“她叫章嫻,是我的大學同學。”
沈星暮冷聲道:“她想對夏恬出手。”
葉黎呆站在原地,久久不語。
這時周泳航滿目凝重地走了過來。他很客氣地對沈星暮行李,並且尤為愧疚地說道:“沈總,對不起,我沒能留下那個女人。”
沈星暮直視周泳航,好半晌之後才小聲道:“周泳航,謝謝你。”
周泳航的表情變得越發羞愧。他搖頭道:“沈總,你別忘了,我本就是夏恬小姐的保鏢,保護她是我的工作,你實在沒必要向我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