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不欠
宛遊龍站在雨幕裏,他的表情原本大幅度扭曲著,猙獰至極也難看至極,這會卻顯得尤為迷茫。
片刻過去,他放下雙拳,遠遠地對著童遙彎腰一拜,沉聲道:“童老師,謝謝你。”
他說完這句話,不再有絲毫遲疑,反身將肖淺裳整個人抱起來,身形如不斷折射的光線,在迷蒙的草原上閃爍幾下,便已不見蹤影。
隨著宛遊龍與肖淺裳的離去,這場風波似乎在此畫上句點。
仇世依舊躺在地上,那雙璀璨的眸子卻不再看天,而是偏頭看向了童遙。
他平靜地看著她,一看就是好長時間,卻不動聲色,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劉俊就在不遠處靜坐著,他的嘴裏依舊叼著粗碩的雪茄煙,煙霧在雨幕裏散不開,他的臉還算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那是一張老人的臉,平靜、慈祥、溫和,但隱隱的,又好像藏著某種不可言的東西。
這場婚禮一波三折,其中最驚人的變故,無疑是肖夢兮突兀對夏秦出手,肖家與槍神社徹底撕破臉。
饒是如此,他也坐在那個位子一動不動。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位不動如山的巨人。
沈星暮站起身,緩步走向仇世。
由這場婚禮衍生出的一切變故的確在此結束,但沈星暮和仇世的私人恩怨還遠遠沒有結束。
沈星暮的“念”再次大範圍釋放,做好了全力一戰的準備。
仇世也已站起身來,他的動作極為自然隨意,漆黑而邪惡的“念”無休無止席卷,仿佛宛遊龍對他造成的傷害早已消失不見,他已恢複全盛狀態。
沈星暮走著,隱藏在草原上的血咒已經啟動,無數血色符文變成條狀的流束,層層疊疊卷向仇世,企圖將他完全束縛。
仇世的腳步稍稍滯塞,爾後行走變得艱澀,明顯是受了血咒的幹擾。隻不過血咒的力量對他的作用並不是特別明顯,他的“念”呼嘯一卷,鋪天蓋地的血色流束便已消散大半。
沈星暮的眉頭稍稍凝緊,雖然他也知道僅憑血咒的力量很難完全製住仇世,但不曾想到這道血咒對仇世的束縛如此微弱。
不過這對沈星暮而言也並非不可接受的事情,畢竟血咒的主要作用是一定程度限製仇世。隻要他還在這片草原上,血咒的力量就不會消失。
現在沈星暮要做的便是用純粹的力量,正麵擊敗仇世。
沈星暮捏緊拳,原本緩慢的腳步,在與童遙錯身之後,忽然變得如鬼魅一般迅捷而詭譎。
僅在眨眼的瞬間,沈星暮便已閃現到仇世身側,拳上匯聚極高濃度的“念”,陡然轟向他的側臉。
仇世的眼中泛起寒光。他在不斷抵抗血咒纏繞的同時,同樣是抬手一拳轟出。
拳拳相碰,沉悶的鈍響聲繞開,緊接著,兩人中間的空間似有輕微的扭曲,變得氤氳迷蒙,隱隱傳出宛如嬰兒啼哭的嗚咽聲。
強大的反彈力將兩人彈開。
沈星暮連續後退數步,每一步落下,都在堅實的青石地麵映出極深的腳印。他止住身形時,體內氣血劇烈翻滾,一股強烈的麻木之感從拳頭上蔓延至全身。
沈星暮的“念”迅速疏通體內略微狂暴的氣血,使得麻木的身體頃刻恢複過來。
而他在調整自身狀態之時,視線不曾離開仇世。他發現仇世的“念”有了些許頹態,連站立走動的身子也變得略微顫巍。
毫無疑問,這一次碰拳,對仇世也造成了不小衝擊。
沈星暮深吸一口氣,再次將自身的“念”提升到最強狀態,準備繼續進攻。
仇世卻好像知道他的意圖。在他的拳頭再次呼嘯打過去之前,便有一股漆黑的“念”翻湧著鎮壓而來。
沈星暮的神色微微一怔,目中泛起一抹凝重,因為這股“念”極強,強大到他不得不用自身的“念”去抵抗。如若不然,這種邪惡無比的“念”一旦侵蝕他的身體,他的身與心都將受到極其嚴酷的摧殘。
——他是打算和我硬拚“念”的強度?
沈星暮收回拳頭,不再主動進攻,而是大量釋放自己的“念”。
朦朧雨幕中,兩股“念”宛如相互撕咬的兩頭猛虎,在虛空中不斷纏鬥,相互吞噬,相互抵消。
這是一場極其漫長的僵持戰。
沈星暮和仇世都必須將自身的“念”保持在最強狀態,也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維持此時的力量均衡。
這種消耗,起初是拚“念”,爾後是拚精神力與意誌力,最後甚至會拚上肉體的各個機能。
無論哪一方稍有不慎,便會頃刻敗北。
滔滔雨花聲中,沈星暮和仇世都出奇安靜,而這份詭異的寧靜中,孕育著隨時都會炸響的驚濤駭浪。
沈星暮的身體漸漸顫抖,臉上的血色也逐步褪去。
仇世的狀態也相差無幾,黑色的麵巾上,那一雙漂亮璀璨的眸子,變得略微飄忽,堅定的眸光也早已不複存在。
正是在這種隨時都會決出勝負的關鍵時刻,仇世居然分心了。
他的目光從沈星暮身上移開,偏頭看向了不遠處的童遙。
爾後,他抵抗血咒以及沈星暮的“念”的同時,緩緩抬步,向童遙走近。
沈星暮的目中閃過一抹冷意,抓住這個時機,毫不猶豫使出自己最後的力量,將自身的“念”與精神力提升到極限,試圖一鼓作氣將仇世直接擊敗。
仇世的“念”不斷消退,到最後,沈星暮的“念”已完全籠罩他的全身,下一刻便會侵蝕他的身體。
卻在這時,沈星暮好像出現了幻覺。
他看到仇世的胸口處有一朵花,黑色的花。那朵花的花芯好像一張人臉,這張人臉正發出“嗤嗤嗤”的邪笑聲。
沈星暮的雙目陡然一收,一股抽象層次的精神打擊忽然彌漫他的全身。
那是入骨的恐懼,來自惡念空間,來自惡念之花。
沈星暮的心中升起強烈的不甘。他知道,自己用盡全力的最後一擊也未能打敗仇世,原因是仇世體內孕育著惡念之花。
這朵代表著邪惡、黑暗、恐懼、掙紮、折磨的花,在仇世即將敗北的時候,釋放了無與倫比的邪惡力量。
所以沈星暮不是輸給了仇世,而是輸給了惡念之花。
此時此刻,沈星暮無比想念葉黎。他實在想不明白,擁有兩朵善念之花的葉黎,怎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輸給仇世。
如果葉黎還在這裏的話,沈星暮和他聯手,絕對不可能鬥不過仇世。
沈星暮的視線變得飄搖,神誌幾近潰散。
忽然,一隻溫暖的手按住了他的肩,有無比溫暖的“念”湧入他的體內,迅速驅散幾乎滲入他骨子裏的惡意。
他那趨於渙散的意誌,忽地清醒過來。
沈星暮猛然回頭,隻見葉黎正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在這最關鍵的時刻,葉黎終於回來了!
兩人相對而視,長久的默契使得他們心照不宣,此時隻需輕輕點頭,便都已明白接下來該幹什麽。
沈星暮冷著臉,一個箭步便已衝向仇世。
現在葉黎來了,葉黎的“念”可以抵抗仇世體內那無窮無盡的惡意,沈星暮要做的便是抓住兩人僵持的時機,對仇世發動致命一擊。
沈星暮的狀態已經虛弱到極致,但他相信,仇世的狀態並不比他好。
所以隻要他這一拳能穩穩打中仇世,這場戰鬥便再無任何懸念。
沈星暮飛速靠近仇世的同時,仇世也已走到童遙麵前。
黑色麵巾上,那一雙宛如星辰般耀眼的眸子裏,竟有了一絲溫柔、一絲柔弱。
仇世向童遙伸出手,緩緩地、緩緩地撫向她的臉。
她沒躲避,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沈星暮的拳頭夾雜隆隆破風聲,陡然打向仇世的後脊。
當他的拳幾乎觸碰到仇世的後背衣物時,他忽然又止住了拳勁,就這樣保持出拳的動作,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仇世的手終於撫到了童遙的臉。
短暫到不超過一秒鍾的肌體接觸,他的手便宛如觸電一般,陡然收回。
雨,依舊在下。
沈星暮與仇世戰鬥時,便已無人為童遙遮雨。她沾染了滿身雨水,從頭頂的發絲濕到了娟秀的腳底。
她全身都是濕的,亂了妝容了臉也不例外。隻不過此刻的她,眼睛紅紅的,鼻息裏裹著輕微的嗚咽,酥胸以極其不協調的頻率起伏。
她像是哭了。
被雨水打濕的臉,裹上淚水之後,沒人知道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或者說,天之所以會下雨,便是九天之上的某個仙女正為心儀的男子潸然落淚。
所以雨水其實也是淚水?
童遙滿臉都是淚水?
可是她為什麽哭泣?
她的神色是那麽的悲傷,像憐憫、像痛心、而更多的卻是羞愧與自責。
這份自責,是因為身為老師的她,卻沒有教好自己的學生嗎?
沈星暮在電光火石的瞬間收手,便是因為他看到了她的悲傷,她正為仇世而悲傷。
仇世與童遙短暫對視,他便如斷了線的風箏,無力墜落,頹然跌倒在泥濘的地麵。
他顯然是“念”與身體的消耗到了極限,已經沒辦法站穩了。
童遙花容失色,當即俯下身去扶他,然而他卻冷漠地偏過頭,不看她,也不讓她扶。
沈星暮看著眼前的畫麵,默不作聲。
葉黎大步跑了過來,也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語。
好半晌過去,童遙終於小聲問道:“為什麽?”
仇世冷冰冰說道:“沒有為什麽。”
童遙道:“如果你想走,一開始就有機會離開這裏。”
仇世道:“我走不走,好像與你無關。”
童遙沉默,隻是臉上的淚水變得更多。
兩人安靜這會,葉黎已經行動起來。他咬破自己的指肚,俯下身用帶血的指尖抵著仇世的胸口,準備刻畫血咒。
沈星暮猶豫片刻,驀然抬手,一把抓住葉黎的手臂,製止他的舉動。
葉黎吃驚道:“你這是幹什麽?”
沈星暮麵無表情道:“放他走。”
葉黎的表情變得越發驚訝,甚至有些惱怒。他指責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好不容易將他打敗,你居然想放他走?”
沈星暮偏頭看了童遙一眼,再次看向葉黎,認真道:“這次你聽我的。”
葉黎問:“你忘了夏恬?”
沈星暮道:“我沒忘,也忘不掉。”
葉黎嘲諷道:“既然你還記得夏恬,就不會忘記,一直是仇世在阻止你救她。你現在放他走,好讓他在下一場遊戲中再行幹擾我們嗎?”
沈星暮平靜道:“事實證明,他不是我們的對手,就算我們放他走,他也無法再對我們造成任何幹擾。”
葉黎的臉上終於有了怒色。他用吼一般的語氣說道:“你知道小娟現在是什麽狀態嗎!我回來找你,隻不過是想請你幫我打敗萬青虹,治好小娟。我知道,如果我不幫你尋找善念之花,你就一定不會幫我!所以你設局對付仇世,我選擇全力相助。現在你卻對我說這樣的話。莫非你真的是個狼心狗肺的混賬東西!?現在夏恬出事了,你就回想起你曾經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你是不是覺得夏恬怎樣都無所謂?反正你還有美麗迷人的童老師!?”
沈星暮還記得,葉黎上次對自己怒吼,甚至大打出手,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那次是因桃桃的意外死亡,他受不了滿心的負罪感,方才暴怒。
那時的葉黎,的確溫和善良,將人命看得極重,反倒是沈星暮鐵石心腸,淡漠生命。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的思想發生了潛移默化的轉變。
現在行事果斷的人是葉黎,心慈手軟、婦人之仁的人反而變成了沈星暮?
沈星暮盯著葉黎,冷冷說道:“你可以諷刺我、罵我,但請你不要變相地侮辱童遙。今天這場戰鬥,你應該很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葉黎冷笑,卻不說話。
沈星暮看向童遙,麵無表情道:“童遙,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兩不相欠了。”
童遙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輕輕張嘴,欲言又止。
沈星暮又道:“不欠並不代表從此形同陌路,還有一些事情,我想親自問你。這次是你請我陪你吃飯,改天我也想請你吃個飯,隻希望你到時候能賞臉。”
童遙忽地抬眼,紅著眼圈問道:“不欠了?”
沈星暮點頭道:“不欠了。”
童遙問:“所以你認為,我的一生,這麽容易就還清了?”
沈星暮道:“我不認為我奪走了你的一生,畢竟我們隻交往了短短幾年。”
童遙嘲笑道:“是啊,隻有短短幾年,所以我們不欠了。隻不過有的人的一生,可能也隻有那麽短短的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