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凝望
規模浩瀚的婚禮已經過半,灑滿碎花的紅毯上,夏秦和肖淺裳均麵色恬淡,並肩而立。
站在他們麵前的是誓詞牧師,他是一個相貌和藹中年男人,此刻正手持一個小本子,神色端莊地詢問道:“夏秦先生,你是否願意娶肖淺裳小姐為妻,按照聖經的教訓與她同住,在神的麵前和她結為一體,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像愛你自己一樣。無論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貧窮,始終忠於她,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夏秦的神色明顯有些飄忽,他偏頭像邊上的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安靜站立的肖淺裳,輕輕吸了一口氣,點頭道:“我願意。”
牧師開始詢問新娘,是同樣的一番話,隻是交換兩個人的位置。
肖淺裳手捧鮮花,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沒聽到牧師的話,久久不作回應。
劉俊一直坐在台下離這對新人最近的位子。
在這種比較嚴肅、凝重的場合,賓客們明顯不能出聲,當然也不適合吸煙。
劉俊卻一如既往地喜歡抽雪茄煙,無論什麽時候、也無論什麽場合,隻要他沒睡著,他的嘴裏便叼著雪茄煙。
現在也一樣。
他的嘴裏吐著濃濃的煙霧,依稀迷蒙的視野裏,他的臉變得有些朦朧。
從肖淺裳答應和夏秦結婚起,劉俊就已敏銳地察覺到,肖元有著很深的謀劃。這場婚禮不會平靜,中途會起很多波瀾,而最後的結果,也是兩家不歡而散。
劉俊何其機敏,很快便想到,肖元是在打夏秦的主意。他並非誠心想把肖淺裳嫁給夏秦,而是想趁機把夏秦抓走,以夏秦為人質,試圖控製整個槍神社。
劉俊知道夏秦對肖淺裳動了心,在婚禮的殿堂,兩人相互宣誓時,便是夏秦的防備最薄弱的時候。
無論哪個男人,在即將娶到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時,便難免丟掉戒備。
而在這時候,離夏秦最近的肖淺裳突起發難,隻需要一秒鍾,就可以把夏秦打暈,然後將他擄走。
劉俊猜到了肖元的詭計,在沒有做任何防備措施的情況下,卻依舊同意夏秦取肖淺裳。
劉俊這麽做有三個原因——
其一:他知道夏秦深深地愛上了肖淺裳,而肖淺裳好不容易答應嫁給夏秦,如果他在這時候橫加阻攔,勢必點燃夏秦心中的魔障。這是他絕對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其二:真正的大戰已經開始,夏秦這種擁有極強資質的人,正是構建怨塔必不可少的根基。現在夏秦留在槍神社非常危險,連劉俊本人也不能確保他平安無事。相反,他去了肖家,反而能得到很長一段時間的安寧;
其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劉俊知道肖元隻是想利用夏秦在槍神社的地位,將他視作最有力的人質,以此威脅槍神社。人質隻有活著才有價值。劉俊斷定肖元不敢對夏秦下殺手,便已足夠。
結合這三個原因,劉俊心中非但不怨恨肖元,反而略微感激他。因為肖元打出的這張牌,陰差陽錯地替劉俊解決了一大難題。
劉俊和夏秦相遇到現在,隻有七年時間。人的一生有很多個七年,一個七年並不能代表太多東西,但恰恰是這不短不長的七年,使得劉俊和夏秦有了一份比親生父子還要濃醇的親情。
劉俊是叱吒黑道的梟雄。他這種人,無論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數十年來一直如此。
但現在卻不一樣。在他心中,夏秦的平安,比他自身的利益乃至人身安全,都要重要得多。
所以劉俊有句話沒說謊,便是他早就把夏秦視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了。
此刻劉俊安靜盯著台上的夏秦。他的推測中,局勢即將急轉直下的時間點已經到了。
然而在這靜謐的禮堂中,肖淺裳仿佛失了魂一般。她並不回答牧師的問題,也沒有忽然對夏秦出手,而是紅著眼看向人群中的某個方向。
這一幕是劉俊未曾想到的。
他皺緊眉頭,大吼吸煙,一時間心中滿是疑問。
他偏頭看向一旁端坐著的肖元。
肖元的神色異常凝重,原本褶皺不已的臉,在此刻變得像是被小孩子揉爛了的橡皮泥。
劉俊立刻意識到,肖元明顯也沒想到,肖淺裳會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一直沉默。
劉俊的大腦飛速運轉,很快想到一個可能性。
他抬眼看了一下肖淺裳,再循著她凝視的方向,偏頭看過去。
隻見人群裏有一個相貌俊朗的小夥子,背脊像旗杆一樣,撐得筆直。他也在凝望她。
劉俊明白過來。肖淺裳遲遲不肯動手的原因是,她真正愛的人是人群裏的這個小夥子。
***
夏秦站在台上,很是耐心地等待著。
他知道,肖淺裳還在猶豫。畢竟這是決定她的未來的關鍵時刻,她沒有任何反悔的機會,所以需要慎重思考。
夏秦很有耐心。他保持溫和的笑容,不出聲,不催促,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
她無疑是極美的女人。那一張圓潤得宛如小蘋果的臉,不知迷倒過多少血氣方剛的少年郎。
而夏秦看著她,卻再無昔日的癡迷之感。畢竟以前的她,在他麵前好像蒙著一張神秘的麵紗,那種縹緲的、遙不可及的美麗,才真正令人流連忘返,不飲自醉。現如今,蒙在她臉上的麵紗完全褪去,他發現她和其他女人相比,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她也是芸芸眾生之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也和其他女人一樣,不曾止息地追逐著遙遠的少女時代的美夢。
而她所尋的夢,果然不是他。
夏秦漸漸發現,就如同肖淺裳並不愛他一般,他也不那麽愛她了。
她對他,興許隻有細微的感激與朦朧的好感。
而他對她,好像也完全一樣。
夏秦的心中升起一抹絞痛。此時此刻,他真的想扇自己兩巴掌,恨自己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對待男女感情的問題上,依舊稚嫩得像個小孩子。
這世上哪裏有什麽一見鍾情?
他隻不過是被初見她時的那一分美麗短暫吸引住了而已。
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或許不會再為她廢寢忘食,更不會走進這個禮堂。
夏秦想到夏恬曾無數次在他麵前說錢漫欣的好話,試圖撮合他們在一起。當時夏秦滿腦子都是肖淺裳,並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到現在,他仔細思量,忽然感覺夏恬說的一點也沒錯。
若論美貌,錢漫欣不輸肖淺裳。而最重要的是,錢漫欣並不是空明單純的女人,她的手中也沾滿鮮血。
在這一點上,錢漫欣絕對比肖淺裳更適合夏秦。
而且錢漫欣瘋狂地愛著夏秦,她可以為了他的一句話,真的求死。這種覺悟,的確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
夏秦覺得,如果自己還有一次機會,定然會選錢漫欣。
然而現在已是箭在弦上,縱然他想反悔,也完全說不過去了。
——就這樣取肖淺裳回家也好。恬恬一直希望我成家,替她找個嫂子。我從未讓她失望過,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夏秦思考這會,牧師連續輕喚幾次肖淺裳的名字。
肖淺裳終於回過神來。她的兩唇輕輕嗡動,張嘴說的卻是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話。
她使勁閉上眼,把眼睛裏湧動的淚水全都擠出來,抬手擦去,爾後睜開眼,斬釘截鐵說道:“我不願意!”
牧師完全驚住,一時間愣在原地。
夏秦則是咧嘴一笑,淡淡問道:“為什麽不願意?”
肖淺裳直視夏秦,咬著牙一字一頓說道:“因為我不喜歡你!”
夏秦問:“你喜歡的人是誰?”
“是他!”
肖淺裳抬手像人群的某處指過去。
夏秦循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便看到一個俊朗陽光的男人。
至此,夏秦心中最後的疑問也完全解開。以往的時候,他一直不知道肖淺裳那遙遠的目光凝望的到底是誰,這會終於撥雲見日。
夏秦遠遠地看著那個男人,忍不住點頭道:“的確是一個很帥氣的小夥子。”
肖淺裳沉聲道:“夏秦,我知道你喜歡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會虧待我。但是對不起,婚姻這種事情,果然是不能勉強。我認為我不能一時賭氣,就不顧後果嫁給你!”
夏秦失笑道:“所以你一個月前答應嫁給我,僅僅是因為賭氣?”
肖淺裳恨恨地說道:“他就是個白癡,我在霓城一直等了他那麽那麽多年,他卻一直躲在蟄城讀書。今年好不容易畢業回霓城了,卻膽小到連看都不敢看我。最最最可惡的是!這個混蛋居然不敢回答我的問題!”
夏秦問:“什麽問題?”
肖淺裳道:“我問他到底喜不喜歡我,他居然轉過身就跑。你告訴我,這世上有這麽靦腆膽小的男人嗎?”
夏秦越笑越開心,順著她的話回答道:“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好歹比他強一點。”
肖淺裳嫌棄道:“你也隻比他強這麽一丁點。換了其他方麵,他簡直可以站在百米高塔上藐視你。”
夏秦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個男人,隻見他兩頰紅到了耳根子,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似乎肖淺裳一點也沒說錯,那個男人的確靦腆到了讓人懊惱的地步。
夏秦越笑越開心,到後麵忍不住捂住肚皮繼續笑。
滿座賓客早已被兩人的對話逗得嘩然一片。
而一直站在兩人中間的牧師,卻好像沒聽懂他們的對話。他依舊一臉莊重,稍稍俯下身,很是認真地問道:“肖淺裳小姐,你願不願意嫁——”
肖淺裳雙手合成喇叭狀,對著牧師大吼道:“我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聽得懂!”
牧師眉頭緊皺,嘴巴輕輕張了一下,似乎還有話要說。
然而牧師的話還沒說出口,人群中忽然傳出一個清甜的女聲。
她大吼道:“你不願意我願意!”
夏秦循聲看去,隻見人群裏有一個絳紫色倩影,正飛速向這邊跑來。
她是錢漫欣!
夏秦心中越發高興。他從未想過今天的婚禮會演變成如今的樣子。正當他後悔不該草草決定娶肖淺裳時,肖淺裳便說出了那句“我不願意”。而當他回想起錢漫欣的好時,錢漫欣便奔跑著出現在他眼前。
他認為自己幸運極了。以他現在的運氣,如果坐到牌桌上,鐵定贏得盆滿鍋滿。
錢漫欣跑動著,旖旎修長的裙擺太礙事,她便用兩手抓住裙子,宛如歡快奔跑的超級馬裏奧,在短短十秒鍾內,她便越過所有賓客,氣喘籲籲地站到夏秦的麵前。
錢漫欣的出現,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震撼力,並不亞於肖淺裳脫口而出的那句“我不願意”。
滿座驚疑的時刻,錢漫欣喘息著,抬手便抓住夏秦的手,疾聲厲色道:“我說我願意,你聽不到嗎!”
夏秦道:“我並不是聾子。”
錢漫欣凶道:“既然你沒聾也沒啞,那你怎麽不回答我啊!”
夏秦失笑道:“我隻是有點沒想到,一直乖巧得像小貓咪的你,居然也有宛如母老虎的一麵。你忽然變得這麽凶,我有點不敢和你說話。”
錢漫欣忽然就不凶了。她扭動腰肢,貝齒輕咬紅唇,用軟綿綿的聲線說道:“夏秦公子,妾身願以身相許,從此琴瑟在禦,共挽鹿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如膠似漆,鸞鳳和鳴,比翼連枝,同床共枕,大被同眠!”
夏秦完全怔住。他被錢漫欣的這一通成語說愣了。
錢漫欣眨眨眼,秋波蕩漾,甜聲問道:“你願意嗎?”
夏秦問:“在這之前,你能告訴我,你從哪裏學來的這麽多成語嗎?”
錢漫欣抿嘴道:“我在來這裏之前,一邊跑,一邊用手機查詢。我發現形容夫妻恩愛的成語好多好多,隻可惜我一時間記不住那麽多,勉強記住幾個,就已經跑到這裏了。”
夏秦問:“你穿的裙子,沒有衣服口袋,你又沒帶包包,手機放哪去了?”
錢漫欣道:“我嫌它礙事,順手丟掉了啊。”
夏秦哈哈大笑。
錢漫欣扭動夏秦的手臂,嬌聲道:“你到底願不願意啊?”
夏秦的手一挽,便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裏,爾後湊近她的耳朵,邪魅一笑,挑逗道:“你下次要多做點功課再說成語。我這種沒讀過書的人,也大概知道,大被同眠指的是兄弟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