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歸塵
這一晚過後,徐小娟好像變得更加活潑、開朗、愛笑。她總是精神飽滿、活力無窮,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充滿幹勁。
有經營經驗的老板都知道,無論什麽樣的店子,都需要一個像樣的招牌。這個招牌可以是店麵上高高掛起的牌子,也可以是人人稱讚的口碑,有時候還可以是清甜姣好的美少女。
有徐小娟幫忙打理的麵館,生意變得越來越好,從早上六點半開始,便已門庭若市,往來熙攘。
似乎她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這家小麵館最吸引客人的招牌。
來店裏的客人,大多都會找徐小娟閑聊幾句。
年近半百的老人會詢問她的家庭與感情狀況,大概是想給自己的兒子無色媳婦;而年輕的小夥子,也偶會開玩笑一般說一句“美女,你這麽漂亮,我這麽帥,要不我們湊一對”。
聽聞顧客們的話語,徐小娟回以甜美一笑,卻以店裏忙為由,並不過多攀談。
當然,偶有時候,徐小娟看到比較順眼的客人,也會敞開心聊幾句。她很善談,而且說話技巧非常不錯,想打聽她的事情的小夥子,大多沒問出她的任何事情,反倒被她問了個遍。
每天晚上,麵館打烊之後,葉正凱和餘彤彤早早上樓休息,徐小娟便坐在櫃台前數錢。
她把個個麵額的紙幣都撫得平平的,整整齊齊疊起來,然後一張一張地數。
她數錢的時候,眼睛裏泛著明亮的星星,像是看到了她和葉黎的美好未來。
似乎徐小娟本身便有著一種令人歡愉、振奮的魔力,而她也的確是一個非常快樂、愛笑的女孩子。
葉黎卻能從她的笑容裏看出異樣的情緒。
他知道,她隻不過是強顏歡笑,掩蓋自己心中的悲傷而已。
徐小娟再沒有主動提起沈星暮或夏恬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和葉黎一樣,已經將那兩個人完全拋棄、遺忘。
晚上睡覺時,她會拉著他的手,細數白天時的營收,做詳細的理財規劃。
在她的計算中。他們一家人,隻需要努力經營麵館三年,就能湊夠兩人結婚所需的錢。
三年,說長不長,但說短也的確不短。
人有旦夕福。有的時候,一天之間便足夠發生許多事情。而這幻想中的三年時光,又足夠潛藏多少變數?
葉黎反複思考、反複斟酌之後,決定自己上網查詢出售虛擬財產的流程,盡量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邏輯球賣出去。
他不願讓她再等三年。
她每天的勞累,他也都看在眼裏。
他想過,等邏輯球一出手,他就娶她,然後買一個不大不小的房子,不好不壞的車子,替她找一份閑差,平平穩穩地過日子。
葉黎很快查到了專門提供虛擬財產交易的網站。他把自己的身份信息、銀行賬號信息都輸入網站,然後將邏輯球以兩百萬的售價掛在網站上,靜等客人找來。
葉黎對《銀河航線》這款遊戲有一定的了解,心知兩百萬雖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但邏輯球的確值這個價,而且隻底不高。
《銀河航線》的世界裏,家境優越,出手闊綽的玩家一點也不少。諸如沈星暮之類的上流社會玩家,多如牛毛。
他深信著,最多兩天,便有人出錢將邏輯球買走。
他想法是對的。
邏輯球在網站上掛了一天多一點,便有一名匿名用戶出手,幹脆利落地買走了邏輯球。
葉黎拿到了錢,心中非常感激這名用戶,便發了一條私信感謝他。
那名用戶沒有回信,大概是不屑與葉黎這種底層社會的人交流。
當天下午,葉黎便帶著徐小娟一起去拍婚紗照。
在較為偏僻的雲魚鎮,雖然也有西式婚禮公司,但人們一般崇尚中式婚禮。
葉黎還記得,當初在蟄城外環的小鎮裏,夏恬身著火紅嫁衣,宛如驚世仙子的美麗麵容。
他認為徐小娟換上禮服之後,也一定和夏恬一樣好看。
結果也的確如此。
這世上,任何女人穿上婚禮禮服之時,便都是最美麗的仙子。徐小娟也不例外。
他們拍了好幾張照片,換了許多背景圖,其中大部分照片都隻有他們兩個人,卻有一張照片是例外。
小橘的的確確是葉黎的貓,但不知從何時起,它好像完全易主,變成了徐小娟的貓。
徐小娟走到哪裏小橘就跟到哪裏。
而且小橘是世上最神奇的貓咪。
葉黎將它帶回家時,它已有兩個月大,而今已經過去一年,它依舊是兩個月大小。
似乎它是一隻永遠不會衰老的貓。
在這一點上,或許不少女人都羨慕它。畢竟沒有女人不想擁有永遠年輕美貌的身體。
這張照片裏,葉黎和徐小娟均身著禮服,含笑而立。
而他們隔著一個拳頭寬的臂縫裏,卻有一隻橘色的貓咪忽然蹦起來。
徐小娟甜笑道:“如果小橘是個娃娃,那我們就是一家三口。”
葉黎道:“小橘的確像一個可愛的娃娃。”
他們選了這張“一家三口”合影的照片,囑咐照相館老板盡快把相片洗出來。
次日,葉黎找葉正凱與餘彤彤商量,想盡快把婚事辦下來。
二老聽到這件事,都非常開心,笑得合不攏嘴。
他們開始準備婚前的各種事宜,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廣發請帖,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來參加婚禮。
葉黎還記得徐寄明。
當初葉黎帶徐小娟離開溪隱村時。徐寄明便說過,他把徐小娟交給葉黎,希望葉黎能善待她。
這近兩年時間裏,葉黎自認自己沒有對徐小娟任何不好,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確對不起她——他想方設法去救何思語這件事,對徐小娟而言本就是莫大的傷害。
現在好了,葉黎的心中再沒有任何障礙。
他已經跨過了人性最終的考驗。
冷血也好,無情也好,這些都已無所謂。
他隻想陪著徐小娟,一生愛於她、忠於她,塵世的一切紛擾,與他再沒有任何關係。
現在他和她要結婚了,他認為有必要請她的父親前來見證。
葉黎和徐小娟提起了這件事,並且態度非常堅決,無論徐寄明是否前來證婚,他們都有必要回一趟溪隱村,把這件事告訴他。
徐小娟起初顯得很猶豫,但經過幾番言語反抗之後,選擇了妥協。
徐小娟給林海鷗打了電話,說了她和葉黎要回溪隱村的事情,並且請林海鷗把這件事告訴徐寄明。
兩人從雲魚鎮出發,一路換乘汽車,用時一天一夜,終於在第二天的上午抵達溪隱村。
林海鷗和陶鴻守在溪隱村的村口,林海鷗的懷裏還抱著一個白白淨淨的奶娃娃。
他們分明是在等待葉黎和徐小娟。
因為徐小娟和林海鷗是很好的朋友。朋友出迎闊別已久的老友,無疑是非常舒心爽快之事。
然而林海鷗和陶鴻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徐小娟遠遠地向他們招手,林海鷗便抱著娃娃跑出來相迎。
時間匆匆,兩個女孩一別兩年,一人已成人母,另一人正談婚論嫁。然而無情的韶光並沒有在兩個女孩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記,她們眉眼依舊,美麗如初。
她們手拉手笑談了好一陣,這才轉過身向村裏走。
葉黎和陶鴻相互瞪眼,一時無話,難免尷尬。
興許陶鴻是為了緩解眼下的尷尬氣氛,他終於嚐試著開口說道:“葉黎,好久不見。”
葉黎幹巴巴地點頭道:“是挺久的。”
陶鴻問:“這兩年裏,你和小娟怎樣?”
葉黎道:“我們過得很好。”
陶鴻沉默片刻,小聲說了一句“那就好”,便再不說話。
葉黎遲疑片刻,皺眉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難處?我看你們的臉色好像不是特別好。”
陶鴻搖頭道:“我和海鷗也過得非常好,沒有任何難處。”
徐小娟和林海鷗一路走、一路聊,進了村,快到林紹河的木屋時,陶鴻和林海鷗終於揮手道別。他們叫徐小娟多陪一會林紹河,晚一點再一起吃個飯。
林紹河就靜坐在昏惑的木屋裏,幽暗的光線裏,他像一尊腐朽的雕像,直到葉黎和徐小娟走進屋子,他才輕輕動了一下,證明他還活著。
近兩年過去,徐寄明的身體有了非常明顯的變化,原本輪廓還算清晰的臉頰,早已被層層皺紋料理得五官全非。
而他原本還算健碩的身體,現在也形如枯槁,幹瘦得讓人心疼。
葉黎看著他的垂老模樣,心中略微觸動。
人果然都會老。
未來的葉黎,也必將和現在的徐寄明一樣蒼老。
葉黎對徐寄明說了自己和徐小娟的婚事,並且請他出席婚禮。
徐寄明拒絕了,甚至連一個拒絕的原因都沒說。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徐寄明並不是無情的人。他活到現在這個歲數,心中唯一的牽掛無疑是徐小娟。
這世上還能有什麽事情,比他見證女兒的婚禮更加重要嗎?
徐寄明道:“一個月前,林紹河過世了。他被埋在村後的山腳下,是陶鴻替他立的碑。”
葉黎不知道徐寄明為什麽會在今天提這種不吉利的事情,正要說話,徐小娟卻好像明白了什麽,忽然“哇嗚”一聲哭了起來。
徐寄明抬手撫摸徐小娟的腦袋,慈祥道:“小娟,我這輩子沒給你任何東西,甚至沒能讓你吃上一頓豐盛的飯,讓你十幾歲就外出打工,受人嘲笑,被人欺負,這都是我的錯,希望你不要怨我。”
徐小娟抽泣道:“父親,是你給了我生命。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偉大的人,我怎麽會怨你?”
徐寄明道:“我想,我就這樣終老在溪隱村,不再給你添任何麻煩,這已經是非常好的結局了。卻沒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給你添了莫大的麻煩。”
徐小娟咬著嘴,使勁搖頭道:“父親,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你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把我拉扯長大,我卻沒能報答你,沒能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這都是我的不孝。”
徐寄明露出平和的笑容,用渾濁而悠遠的雙眼,安靜看著徐小娟,一句話也不說。
葉黎現在才明白過來,之前林海鷗和陶鴻幾次欲言又止,卻都沒說出來的話,便是徐寄明已經油盡燈枯,走到生死大門的玄關前。
徐寄明不是不想參加葉黎和徐小娟的婚禮,而是他已經沒辦法參加了。
他要死了。
死人是出席不了活人的婚禮的。
葉黎感覺鼻子一酸,心中升起一股濃濃的無力感。這是人類對死亡的惶惑與悲傷。
徐小娟已經泣不成聲,嘴巴張合著,哽咽好久才說出一句“對不起”。
徐寄明安靜地看了徐小娟很久,緩緩別過頭去,小聲說道:“小娟,你不要道歉,更不要難過。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海鷗和陶鴻兩個孩子也經常來探望我,他們一直對我很好,專門替我砍柴、割麥,有時候還請我去他們家吃飯。其實我一直過得很好,並沒有受任何苦。隻不過人總歸是要死的,這是亙古不變的定數,隻是我死後又要讓你操勞許久了。”
徐小娟抽泣道:“可是我沒替你捶過背,沒替你洗過腳,甚至都沒好好地叫你一聲父親。我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和你說,我——”
徐寄明慈祥道:“但是你最後依舊回來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比這更欣慰的事情了。”
徐小娟埋著頭繼續哭。
徐寄明道:“小娟,我的臥房裏的櫃子裏有一個盒子,盒子裏還有八千多塊,這是我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你以後有了小孩,就用這些錢給他買新衣服、新玩具、和好吃的。”
徐小娟重重點頭。
徐寄明又道:“我的後事從簡,不用特意操辦喪事,你們把我埋在村後的山腳就可以了。林紹河以前讀過書,他能出口成章。近來他總說‘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我覺得這句話很好。我在這個村子裏生活了一輩子,最後也埋在這個村子裏,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安穩的事情。”
當天傍晚,徐寄明在熟睡中過世了。
這種沒有絲毫病痛的安靜死亡,對他而言或許真的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徐小娟紅著眼守在他的床鋪前,一動不動,宛如失了魂。
葉黎則是怔怔地看著林紹河的屍體。
他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不僅僅會老,而且會死。
所有的生命,最終都將歸於塵土。
因為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與亙古冷漠的時間抗衡。
——在這短暫而有限的生命裏,我又該做什麽?
葉黎思考著這個問題,便忍不住看向徐小娟。
他自然垂下的雙手,不覺間捏緊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