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饑餓
沈星夜確切地感覺到了那種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恍惚感。這是一種很難用言語描述的感覺,硬要解釋的話,就隻能用較為深奧的比喻。就比如,一個常年饑寒交迫、食不果腹的貧民,忽然得到了一張永久的飯票,每天都有數之不盡的山珍海味享用,每天都能大快朵頤。然而不管肚子裏裝了多少美味佳釀,卻依舊拂不去早已入骨的饑餓感。
沈星夜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常年饑餓的貧民,趙慧妤則是從天而降的飯票。對於一個較為挑食的人而言,無論放在餐桌上的食物怎樣奢華美麗,隻要它不合自己的胃口,那就與一碗黑乎乎的糟糠沒什麽區別。
沈星夜對女人的確非常挑剔,一般的鶯鶯燕燕庸脂俗粉,他頂多就招來圖一放縱與消遣。如若他要找一個女人成家,那個女人就一定不能太拙劣、太庸俗。
如果把趙慧妤和童遙、肖淺裳、夏恬等女人放在天平上作比較,沈星夜不認為天平會向童遙等女人那邊傾斜。
趙慧妤的確是一個美麗而端莊、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有自己的性格與品位的上乘女人。
沈星夜認為趙慧妤非常符合自己的擇偶標準。如果兩人就這樣結婚生子,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現在喜事臨門,婚禮在即,沈星夜卻感覺不到絲毫欣喜,反而沉悶壓抑。
因為他還餓著肚子,早已刻入他的骨子裏的饑餓感,並不因趙慧妤真的要變成他的老婆而消退。
沈星夜第一次察覺到這種饑餓感是在去年夏天,那時他和趙慧妤在一起已有三個多月。他們最初的好奇與激情好像都已消磨殆盡,剩下的隻有心照不宣的平淡。
或者換一個比較通俗的說法,就是沈星夜玩膩了,在趙慧妤身上找不到任何新鮮感了,便覺得索然無味,再無興致。
若在以往,沈星夜肯定會換一個女人,再去尋找新鮮感與刺激感。
但他沒有這麽做。而他不這麽做的原因與趙慧妤的家世沒有任何關係,他敢向她的酒杯裏下藥,就已然證明他不怕趙天相與柯愛明。
在今年開春以前,沈星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還要每天和趙慧妤膩在一起,過這種平淡到不起任何波瀾的生活。
現在他卻漸漸明白了。無論他怎樣好色成性,怎樣喜歡玩女人,也改變不了他本身是一個人、一個男人的事實。
人都有感情,哪怕是喪盡天良、罄竹難書的罪犯,心裏麵也未必沒有牽掛。
沈星夜終於發現了自己總是饑餓的原因。因為不知從何時起,他愛上了趙慧妤。
沈星夜自己也覺得這個答案非常滑稽可笑。他可是沈氏集團的二公子啊。身份、地位、財富、名譽應有盡有,遑論女人?
他甚至敢肯定,自己睡過的女人從自家門口一直排隊,能穿過幾條長街排到沈氏集團大樓的門前。
他這麽紈絝,這麽花心,這麽喜歡玩弄女人的人,居然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愛上某個女人?
趙慧妤身上到底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去愛?
美貌?身材?氣質?抑或是那一顆早已黑透了的蛇蠍之心?
這些全都是錯的。
趙慧妤的確美麗,卻不代表世上沒有其他美女。誘人的皮囊,普天之下比比皆是。在這一點上,趙慧妤並不是唯一。
雖然沈星夜自己也是心狠手辣的人,但他並不喜歡與自己同樣狠毒的女人。所以他也並非因她的怨毒而愛她。
或者說,若沈星夜真的愛趙慧妤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性格,那他們的結合,也必將黑暗與扭曲。
沈星夜腦中總會閃過趙慧妤安靜躺在床上,一張無垢的臉,不帶任何表情、任何情緒,平靜到古井無波的畫麵。
有的時候,沒有表情也是一種表情,平靜本身也是一種不平靜。
沈星夜能看到趙慧妤平靜的麵容裏隱藏的浩瀚波瀾,幹淨的眼角好似藏著傾盆淚雨、傾盆悲傷。
她的平靜,總是那麽的讓人心碎。
沈星夜不隻一次想要抬手撫她的臉,拭去她眼角的淚,可是他每次無意識抬起的手,最終都僵在了半空中。因為她的眼角並沒有淚水,她的淚在心裏,他的手伸不進她的心裏。
沈星夜能做的,便是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保持風流成性好色之徒的形象。
他隻有這樣,才能理所當然地親吻她、擁抱她、乃至是宛如餓狼一般啃食她。
他知道她心中的悲傷與痛苦,她卻不知道他心中的萬千愛慕。
所以他總是那麽的饑餓,餓的不是肚子,而是心,空虛的心。
偶有夜晚,趙慧妤會壓不住心中的情緒,哭出聲來。
隻有在這種時候,沈星夜那顆空虛的心才能得到些許填補,因為他終於可以抬手擦拭她眼角的淚水了。
沈星夜知道的,趙慧妤愛的人是他的大哥沈星暮。
這件事本就不是秘密。
在沈星暮和夏恬結婚之前,趙慧妤像什麽都不懂的傻姑娘,每天假裝若無其事,卻總是在沈星暮的眼前晃。
她甚至可以演出許多偶像劇裏才會出現的劇情。
她總是在沈星暮麵前頭暈、扭腳、抑或是感冒打噴嚏。她總能找出無數個接近他的理由。隻不過最後的最後,她也僅僅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裏,而這個故事裏並沒有沈星暮。
沈星夜知道趙天相和柯愛明在打什麽算盤,他也知道趙慧妤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這些事情對沈星也而言,並沒有什麽所謂。
況且在十年之前,杜茜病死在病床上起,他對沈臨淵與沈星暮的恨就未曾消泯過。
如果趙天相真的有本事弄死沈臨淵和沈星暮,他的確是不介意當一回棋子。
然而沈星夜不認為趙天相有這個本事。
所以這些事情還是需要他自己來辦。
沈星夜從集團大樓出來時,趙慧妤就在門外侯著。
她站在熙攘的人流中,鶴立雞群,亭亭玉立。
這樣的畫麵,對沈星夜而言再熟悉不過。趙慧妤每天都會等他,哪怕烈日灼灼抑或是風雨交加,隻要他沒離開集團大樓,她就一定不會走。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沈星夜的一天,有二十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均是和趙慧妤一起度過的。
沈星夜會心一笑,大步走近,自然而然地抓起她的手。
趙慧妤嫣然道:“星夜,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沈星夜問:“什麽好消息?”
趙慧妤道:“童遙好像耐不住寂寞,準備找個男人了。”
沈星夜皺眉道:“你說的好消息就是這件事?”
趙慧妤保持甜美的笑容,點頭道:“是啊。莫非你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
沈星夜的心像被一把鉗子揪住,又酸又痛,但他臉上沒有表情,隻是淡淡說道:“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知道童遙的事情的?”
趙慧妤抱住沈星夜的手,巧笑嫣然道:“你在意的女人,我當然要幫你盯著啊。”
沈星夜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你應該盯好你自己。”
***
時令推移到大暑,氣候越發灼熱。
爍玉流金的季節裏,趙天相的心仿佛也被放在灼灼烈日下曝曬烘烤,燥熱難寧。
趙天相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沈氏集團財務早已虧空,資金鏈完全處於滯塞狀態的情況下,集團旗下的各項企業為什麽還能正常運行。
就在一個多月前,數十個企業中斷了與沈氏集團的合作,縱然沈氏集團能收到多筆數額不菲的違約金,但擱置的項目的損失,絕非這些違約賠償能補填上來的。
然而事實是,在沒有外來企業幫助的情況下,沈氏集團旗下的大部分重要項目依舊正常運行了起來。
為此趙天相找機會查過集團財務。
財務上各個數據均顯示一個結果,便是集團內部已經沒錢了。
可是沒錢的情況下,那些重要項目又是怎麽運轉起來的?而且這些項目裏,還包括伴隨驚人預算的弭城邊境遊戲城開發項目。
沈氏集團遭遇的危機仿佛忽然有了轉折,出現了明顯的緩和跡象。
而沈氏集團一旦度過這場危機,沈臨淵的地位再無任何人可以撼動,哪怕趙天相和柯愛明傾盡手段也無異於蜉蝣撼大樹。
趙天相的背脊有了寒意。他已然意識到,沈臨淵一直淡然若素,並非強作鎮定,而是真的有辦法解決集團現如今麵臨的難題。
趙天相每每回想起一星期前在自家大廳的牆眼裏看到的人影,心中的便彌散開恐懼的霧霾。
無論他心裏怎樣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不是沈臨淵的對手。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依舊如此。
沈臨淵就像一尊頂天立地的巨人,哪怕天塌地陷,他也能憑雙手雙腳,將整個天地撐起來。
他就是這麽強大的男人,強大到讓人絕望。
趙天相的心理防線逐步崩潰,迷茫得再也找不到方向時,他的妻子柯愛明又一次站了起來,替他指明了前路。
在趙天相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柯愛明卻能一眼看出玄機。
柯愛明冷笑道:“沈臨淵並沒有你所想象的那麽可怕。沈氏集團早已是外強中幹的軀殼,被抽幹的柴薪的火爐,就算還能燃起來,也不過是些沒燒盡的餘火。沈臨淵是在虛張聲勢。他故意繞開集團財務,直接向正在進行的那些項目注入少許預算,使得那些項目還能短時間正常運行。而這些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就仿佛沈氏集團還和往昔一樣,擁有無與倫比的財力,哪怕離開了那些合作企業,也能正常運營。”
趙天相被柯愛明一語點醒,但新的問題又隨之出現。
趙天相一臉不解地問道:“愛明,你說的沒錯,沈臨淵一定是在虛張聲勢。可是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他能獨裁沈氏集團這麽多年,不可能不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道理。”
柯愛明淡淡說道:“走在沙漠裏的人,哪怕心知一口水救不了自己的命,他也依舊會把最後一口水活下去。你說這是為什麽?”
趙天相道:“多堅持一天,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柯愛明點頭道:“沈臨淵明顯是被逼到了絕境,黔驢技窮,隻能暫時拖延時間,等待或許會出現的轉機。”
趙天相問:“沈氏集團現在的局麵,還能出現什麽轉機?”
柯愛明道:“如果有大企業願意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投資沈氏集團旗下的項目,沈氏集團麵臨的危機也將不攻自破。”
趙天相皺眉道:“我不認為現在還有大企業願意與投資沈氏集團旗下的項目。”
柯愛明道:“所以沈臨淵的最終結局依舊是一敗塗地。但在這之前,有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弄清楚。沈氏集團旗下的項目無一不是預算驚人,縱然是短時間維持項目正常運轉,也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支撐。我們必須弄清楚,沈臨淵是怎麽拿到這筆資金的。”
趙天相思索片刻,遲疑道:“是王睿?”
柯愛明點頭道:“現如今還願意幫助沈臨淵的,也隻有王睿。但是這裏麵也有問題。王睿的實力並不足以幫沈臨淵渡過難關,因為現在的沈氏集團像一個吸錢的無底洞,縱然整個王氏路橋搭進去也是杯水車薪。王睿並不是念及友誼就不管自身的蠢貨,他這麽做一定存在原因。”
趙天相道:“在這之前,我也找王睿談過。他願意和我們合作,一起對付沈臨淵。”
柯愛明道:“但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的。說不定他和你談話本身就是逢場作戲。”
趙天相道:“他和我們合作,在沈臨淵倒下之後,能分一杯羹,但他若堅持站在沈臨淵那邊,結果隻可能是一起滅亡。他本身也是非常有頭腦的企業家,不可能看不透這一層道理。”
柯愛明道:“你是想說,暗中幫助沈臨淵的人未必是王睿?”
趙天相點頭道:“是王睿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是絕對,畢竟沈臨淵的人脈並不弱,說不定他還有某些我們不知道的、而又非常有實力的朋友。”
柯愛明冷笑道:“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查出暗中幫助沈臨淵的人,最好能弄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黔驢技窮的強撐。如果實在找不到突破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暗中幫助沈臨淵的人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