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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舍棄

  元成輯走出巷子便看到車窗裏的一點火星。這一片區沒有路燈,唯有微弱的星月光輝充當燭光。一丁點的火星,透過車窗映射出來,仿佛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元成輯的心的確被點燃了。他記得,自己用圓珠筆劃自己的手臂,是三年前的事情。時至今日,手臂上的傷痕早已愈合,隻留下非常淺淡的一條疤。


  元成輯自信,這條疤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舒博。或者退一步說,縱然有人偶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傷疤,也絕對不可能一眼看出它是用圓珠筆劃出來的。


  可是他僅認識一天的塗思婷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她不僅知道他手臂上的傷疤,還知道他愛背辛棄疾的詞,甚至知道他最喜歡那句人盡皆知的“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元成輯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塗思婷就是範雲汐。三年前倒在血泊裏的美好女孩,以奇特的方式回到了這個世界。


  元成輯知道,這種事情顯得荒誕,像鬼故事一樣。但他依舊願意這樣相信,也隻有這樣,他早已枯死的心,才能得到春雨的滋潤。


  元成輯走到車窗前時,晦澀的視線看不清裏麵的畫麵,隻隱約看到一個漆黑的人形剪影,以及剪影手指處夾著的一簇火星。


  毫無疑問,那團火星是正在燃燒的香煙。


  元成輯已經聞到嗆人的煙味。


  而在車上吸煙的人,無疑是舒博。


  他寧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皺眉道:“舒博,你怎麽了?”


  黑暗裏,他看不清舒博的表情,隻隱隱看到舒博的眼睛動了一下。


  漆黑的環境中,人的眼睛無疑是最明亮的部位。或者說,無論在什麽環境中,人的眼睛都是最顯眼的部位。因為眼神本身就是表情的分類之一,人的表情變化,也往往藏在眼睛裏。


  所以元成輯看到了舒博眼中的憂傷。


  舒博把煙嘴遞到嘴裏,使勁吸了一口,火星便忽然旺盛如熊熊燃燒的火把。


  他嘴裏吐著煙霧,話音卻顯得尤為平靜。他淡淡說道:“沒什麽,就是忽然想知道吸煙是什麽感覺。”


  元成輯和舒博自幼相識。今天的確是他第一次看到舒博吸煙。


  舒博繼續道:“網上流傳著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哥抽的不是煙,而是寂寞’。我不會吸煙,但心裏的確感覺落寞,便想試一下,吸煙的感覺。”


  元成輯問:“所以你的車裏一直備有香煙?”


  舒博道:“並沒有。這盒香煙是我半個小時前買的。”


  元成輯抬眼掃視四周,視野的最遠處也看不到半點燈光,便忍不住問道:“這個時間,在這附近還能買到香煙?”


  舒博好像被嗆了,忽然咳嗽起來。他咳得非常急促劇烈,甚至咳出了鼻涕。他抽出衛生紙擦鼻涕,順手把還燃完的半支煙丟出車外,抱怨道:“早知道吸煙是這麽難受的感覺,我就不該浪費時間、浪費力氣、浪費汽油、浪費金錢去夜市買這樣一盒煙。”


  元成輯忍俊不禁。


  舒博問:“怎麽樣?”


  元成輯不解道:“什麽怎麽樣?”


  舒博問:“你和塗思婷聊的怎麽樣?”


  元成輯道:“不是特別愉快。”


  舒博問:“她在鬧脾氣?”


  元成輯道:“沒有。”


  舒博問:“你在刁難她?”


  元成輯搖頭道:“不是。”


  舒博問:“那為什麽不愉快?”


  元成輯如實道:“我情不自禁抱了她,然後挨了她一巴掌。這似乎並不是愉快的事情。”


  黑暗裏沒有回應,元成輯隻見舒博安靜得宛如木雕,一動不動。


  元成輯皺眉道:“舒博,你怎麽了?”


  舒博沉聲問道:“為什麽會情不自禁抱她?”


  元成輯很想說“因為她就是範雲汐”,但他一想到這個說法極其荒誕可笑,索性撒謊道:“你也說了,我需要一個女朋友。我和她聊了一會,忽然感覺她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美麗、大方、而且愛笑,所以情不自禁吃她豆腐。”


  舒博沉默。


  元成輯問:“你呢?為什麽憂鬱落寞?”


  舒博道:“有的人生來就奇怪無比。開心不需要理由,憂鬱也不需要理由。我好像就是那類人。”


  元成輯搖頭道:“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莫非我還不了解你?你無論開心還是難過,都一定有原因,何必在我麵前撒謊?”


  舒博道:“你了解我,莫非我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一開始很對塗思婷很是抵觸,以你的性格,絕對不會因為幾句閑聊就失態到情不自禁去抱她。所以是你撒謊在先。”


  元成輯說不出話。


  舒博道:“要不這樣。我不問你,你也不問我。哪怕是自幼同吃同住同睡的雙胞胎兄弟,彼此也得給對方留一點私人空間。我們也該稍微留點空間給對方。”


  元成輯覺得這樣很好,便點頭道:“好極了。不過你可不要再借煙消愁,不然車子裏太悶,我睡不著。”


  舒博問:“莫非你打算睡車裏?”


  元成輯道:“你一開始不就是這麽打算的嗎?”


  舒博道:“我睡車裏的前提是,你一直留在塗思婷家裏不出來。現在你出來了,莫非我們不該回宿舍睡覺?”


  元成輯道:“萬一李小蘇半夜來找塗思婷怎麽辦?”


  舒博皺眉道:“李小蘇是地痞混混不錯,但他不是夜半闖門的強盜。你不要繞彎子,直接說實話。”


  元成輯道:“追一個女孩,當然要盡最大努力寵她。無論李小蘇來不來,明早我們都得接她去學校。”


  舒博問:“追塗思婷的人是你,不是我。為什麽是我們接她,而不是你一個人?”


  元成輯道:“在我們國家,未滿十八歲的少年不能考駕證。我比你小半歲,還有一個多月才滿十八歲,所以我並沒有機動車駕駛證。”


  舒博道:“你不僅沒駕證,而且也沒車。”


  元成輯道:“所以你必須留下來。”


  舒博道:“你不怕我這顆燈泡太亮,閃到你們的眼睛?”


  元成輯笑道:“我隻怕我們太耀眼,刺傷你的眼睛。”


  十月中旬的俞縣,黑夜便被拉長了許多。


  初陽還未升起,蒙蒙晨霧裏,天邊隻有一線光亮,塗思婷便推開門蹦跳著走了出來。


  元成輯早就醒了,並且一直盯著巷子深處。


  直到塗思婷走到巷子出口,元成輯便立刻推門下車,宛如耍流氓一般,三大步便衝到她麵前,毫不猶豫抱住她。


  塗思婷似乎對擁抱有了免疫力。她認出眼前的人是元成輯之後,第一時間居然沒有掙紮,而是像飄香的花樹,安靜站著不動。


  元成輯抱夠之後,鬆開她,斬釘截鐵說道:“塗思婷,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塗思婷問:“這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


  元成輯道:“當然是陳述句。畢竟你昨天已經說了,隻要我幫你解決李小蘇的問題,你就做我的女朋友。”


  塗思婷搖頭道:“抱歉,我忽然不想做你的女朋友了。”


  元成輯皺眉道:“為什麽?”


  塗思婷道:“第一,我昨天說做你的女朋友,完全是被逼無奈。現在我想好了,李小蘇雖然挺煩人,但對我總歸還算尊敬,至少不會用強;第二,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就算我真的想談戀愛,也不會去當某個女人的替身;第三,縱然你沒有把我當成那個什麽雲汐的替身,談戀愛不也應該循序漸進嗎?你至少讓我看到你的誠意再說。”


  元成輯盯著她,蒙蒙亮的光線裏,她的臉好像變得更加皎潔美麗。


  他重重點頭道:“沒問題。我退一步,從現在開始,我追你。”


  塗思婷問:“我想吃肯德基,你帶我去吃?”


  元成輯點頭道:“當然。”


  塗思婷問:“我想買一身好看的衣服,你幫我買?”


  元成輯毫不猶豫回答道:“必須的。”


  塗思婷問:“我走不動了,你背我?”


  元成輯道:“求之不得。”


  塗思婷問:“我扇你巴掌,你不生氣?”


  元成輯無所謂地笑道:“愛吃豆腐的少年郎,從不因美女的巴掌動怒。”


  塗思婷問:“我至少陪十個男人睡過,你還追我?”


  元成輯怔住。


  塗思婷的臉上浮出譏誚的笑容,冷冷道:“男人!”


  元成輯回過神來,當即糾正道:“第一,我還未滿是十八歲,隻是一個可愛的少年郎,而非大男人;其二,就算我滿了十八歲,也還沒行‘成人之禮’,算不得大男人。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就一個多月吧,我就可以從不諳世事的少年郎變成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塗思婷明顯愣了一下,旋即“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似乎她也被元成輯油腔滑調的語氣逗樂了。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眉目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嘴巴也彎彎的。


  元成輯繼續道:“我相信你。”


  塗思婷問:“你相信我什麽?”


  元成輯道:“之前你對舒博說,你還是處女,他不信,但我相信。”


  塗思婷問:“為什麽相信我?”


  元成輯道:“我若不相信你,又怎麽好意思追你?”


  塗思婷莞爾道:“好吧,勉強算你過關。不過你可不要高興得太早,我的脾氣壞得很,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想出刁難人的法子來折磨你了。”


  元成輯自信道:“法子你可以慢慢去想,不過現在你該把手給我了。”


  塗思婷疑惑道:“手?”


  她雖疑惑,但還是伸出了手。


  元成輯毫不猶豫抓住她的手,牽著她便大步向車裏走。


  塗思婷使勁甩手幾下,沒掙脫開,便蹙眉道:“我好像還不是你的女朋友。”


  元成輯道:“對啊。”


  塗思婷問:“那你還不放開我?”


  元成輯道:“就是因為你還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隻牽你的手。”


  塗思婷蹙眉道:“如果我真成了你的女朋友,又會怎樣?”


  元成輯邪笑道:“吃你的肉。”


  元成輯拉著塗思婷坐到汽車後排座。


  前往俞縣七中的路上,元成輯的手腳很不老實,吃了塗思婷不少豆腐,但她並沒有特別抗拒,甚至還偷偷笑。


  就仿佛,從他們的對話結束起,他們就確定了交往關係。


  這期間,舒博一直專心開車,不曾回頭一次。


  到校後,元成輯親自送塗思婷去班級教室。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塗思婷居然就讀高三二十九班。


  俞縣七中是一所規模很大的學校,雖然內部管理非常鬆,學生之間經常鬧出不得了的大事。但毫無疑問的是,一所學生容量上完的中學,裏麵少不了優異的尖子生。


  元成輯在這所學校讀了四年多,從初中部讀到高中部,大概了解學校裏的班級等級分布。


  一般來說,一個年級,前麵的二十個班左右,都是平行班,也就是那種最普通的班級。這種班級裏,形形色色的學生都有,教室風起基本上是烏煙瘴氣一團糟;


  二十班到二十五班便是實驗班。這種班級的優秀生較多,基本上都是要衝擊高考的好苗子,再不濟也是中規中矩在認真學習的老實學生。所以二十班以後的班級,像正常的高中班級;


  而二十五班以後的班級,便是火箭班。這種班級裏的學生全都是尖子生,毫不誇張的說,隨便從裏麵抓一個學生出來,至少也是二本大學以上的苗子。


  塗思婷讀二十九班,已然證明她正是俞縣七中裏,為數不多的好苗子。


  塗思婷在教室門外愉快地揮手,便蹦跳著跑進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認真看書。


  元成輯站在外麵看了一眼,發現這個班安靜得出奇,偶有聲響,便是書本翻動的聲音。他站在教室外,甚至能聽出聲源的大致方向。


  ——這才像高中教室,這個教室裏的人才像高中生。


  元成輯這樣想著,心中忽然有了一抹惆悵。他意識到了自己和塗思婷之間的現實隔閡。雖然他們年齡差不多,但總歸在學習上差一個年級。


  還有不到八個月就高考了,而塗思婷是火箭班的尖子生,這種學生想考出一個好成績並不是難事。


  高考結束後,她便離開這個城市,去遙遠的未知城市上大學。


  到那時,他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她一次,他們還能保持親密聯係嗎?


  元成輯回到自己的教室,高二三班的教室和高三二十九班的教室果真是天壤之別。早自習的鈴聲早就響了,而高二三班的教室想正趕集的菜市場。喧囂聲不斷,聊天的、打牌的、躲在牆角吸煙的、甚至於明目張膽卿卿我我談戀愛的,在這個教室裏,沒有最奇怪的學生,隻有更奇怪的學生。


  或者說,坐在第一排的舒博是唯一的例外,隻有他一個人在看書。他在看一本《宋詞三百首》,這類書的版本非常多,有的都是《菩薩蠻》《西江月》《生查子》《十六字令》等簡短且好理解的詞,有的卻是《水龍吟》《釵頭鳳》《摸魚兒》《賀新郎》等上百字長的複雜詞。


  舒博看的這本《宋詞三百首》,恰恰是比較複雜的一本。而他現在看的一首詞,正是《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辛棄疾的詞!


  元成輯的神色輕輕凝住,安靜坐到舒博身邊,定睛看向詞本。


  元成輯很早以前就會背這首詞。雖然辛棄疾的詞非常多,六百多首,以他的記憶力,哪怕是三五年也很難背完。但辛棄疾的比較出名的高水平作品,他現在都會背了。


  元成輯很喜歡這首詞裏麵的那句“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似乎現在舒博也被這句詞驚豔了。


  他閉上眼,嘴裏反複背誦記憶這一句。


  元成輯沉默片刻,輕喚道:“舒博。”


  舒博沒聽見,仍自顧自背詞。


  元成輯一把按住課桌上的詞本,加大聲音喚道:“舒博。”


  舒博終於應了一句“我能聽見”,但他並不睜開眼。


  元成輯沉聲道:“你喜歡辛棄疾的詞?”


  舒博閉著眼搖頭道:“詞中之龍辛棄疾的詞,我當然喜歡。不過我喜歡的不僅僅是辛棄疾的詞,任何讓我感到驚豔的詩詞,我都喜歡。”


  元成輯凝聲道:“睜開眼說話。”


  舒博道:“我閉上眼的時候,記憶力更強。”


  元成輯道:“我們現在是在聊天,而不是背詞。”


  舒博沉默。


  元成輯問:“你昨晚說的憂鬱落寞,到底是什麽?”


  舒博道:“我們已經說好了。我不問你,你不問我。”


  元成輯道:“但我看你現在的樣子,不能不問。”


  舒博道:“我現在的樣子怎麽了?”


  元成輯沉聲道:“很悲傷。”


  元成輯的確從舒博的臉上捕捉到了悲傷,那是一抹沉寂的、宛如潛藏著鏡湖最深處的憂鬱。


  他到底為什麽憂鬱?

  這世上又有什麽事能讓他憂鬱至此?

  舒博詢問道:“成輯,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元成輯道:“別說一個問題,隻要是我知道的,不管多少個問題,我都回答。”


  舒博深吸一口氣,閉著眼問道:“假如你遇到莫大的危機,隻有舍棄一隻手或者一隻腳才能活下來。你會舍棄什麽?”


  ——手和腳,必須舍棄一個?這是什麽問題?

  元成輯沉默許久,沉聲道:“我舍棄手。”


  舒博問:“為什麽?”


  元成輯道:“因為人要走路、要走得遠,就必須擁有一雙健康的腳,兩隻腳缺一不可。手的話,少了一隻應該也能吃飯喝水吧。”


  舒博忽然睜開眼,安靜地盯著元成輯,好久之後才輕歎道:“我們果然是好朋友,因為我們的選擇是一樣的。”


  元成輯的神色已經完全繃緊,因為他看到了舒博的雙眼。那是一雙同時包含矛盾、掙紮、悲傷、欣慰、歡喜等各種情緒的眼睛。


  僅在這一瞬,元成輯便意識到,自己和舒博之間的友誼有了裂痕,不再如以往那般堅不可摧。


  因為完全他看不懂舒博的眼神,無論是憂傷還是欣喜、悲傷還是歡樂,他都無法與舒博分享或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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