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孤女
元成輯沒見舒博怕過任何人,更沒見他向任何人服軟妥協。但今天的情況的確有些特殊,舒博罕見地服輸了。畢竟他是一個已經成年的大男人,大男人的話,對女人動粗總歸不太好。
舒博鬆開塗思婷,冷著臉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塗思婷道:“很簡單啊。我要你們做我的保護傘,別讓李小蘇再來騷擾我。以你們的本事,應付一個地痞混混,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所以你們也沒必要為了這種小事和我較勁。”
舒博道:“我們沒有義務幫你。”
塗思婷道:“就是因為你們沒有這個義務,我才纏著你們啊。”
舒博沉下臉不說話。
元成輯皺著眉思考片刻,看向舒博勸說道:“舒博,就依她吧,不然這樣鬧下去會沒完沒了的。”
舒博道:“如果我依她,隻會更加沒完沒了。”
元成輯問:“那你想怎麽辦?”
舒博道:“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這樣站著。”
元成輯笑道:“既然不知道該怎麽辦,幹脆就順水推舟。反正真要出了什麽事,也是塗思婷自己頂著。”
舒博道:“好主意。”
這件事說定,塗思婷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舒博的車。
她似乎和別的女孩不太一樣,她沒有太強的自尊心,也沒有過多的矯揉造作。哪怕舒博頻頻給她冷眼,說一些指桑罵槐,甚至於不加掩飾的諷刺之語,她也是一笑置之。
或者說,人不要臉到一定程度,真的是無敵的。
現在是2010年10月,元成輯和舒博上了高中,是俞縣七中高二的同班同學。
當天晚自習下課,元成輯和舒博還沒走出教室,便見塗思婷在教室門外笑語盈盈候著。
似乎她也怕兩人反悔,畢竟再怎麽不要臉的人,也得鎖定糾纏對象。人總不能對著空氣撒嬌。如若元成輯和舒博言而無信,一走了之,塗思婷便沒辦法應付李小蘇了。
元成輯想回寢室睡覺,便隨口說道:“舒博,你送她回去吧。”
舒博問:“這個女人為什麽找到我們?”
元成輯道:“因為我們收拾了李小蘇。”
舒博問:“我們為什麽收拾李小蘇?”
元成輯道:“因為李小蘇叫人打了我。”
舒博問:“李小蘇為什麽叫人打你。”
元成輯皺眉道:“因為我找塗思婷搭訕。”
舒博淡淡說道:“所以塗思婷會纏著我們,歸根結底是因為你。”
元成輯隻好承認。
舒博道:“你困了,想睡覺,沒問題,不過你得先陪我走一趟。你至少別把塗思婷交給我一個人應付。女人一旦瘋起來,從別人身上咬下一塊肉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元成輯看著仍在甜笑的塗思婷,心中略微不快,但依舊點了頭。
塗思婷的家離俞縣七中不是特別遠,公交車七個站的距離,走路的話,大概半個小時。舒博開車送她回去,中途頻頻遇到紅燈,前後也不過十分鍾就到了。
塗思婷的家在一條漆黑的巷子裏。
這片地域較為偏僻,房子也大多破舊,地處城市邊緣,大多居住孤寡老人。
這條巷子很破舊,而且很窄,不方便行車,舒博便把車子停在巷子外,三人徒步進巷子。
元成輯聞到了濃烈的酸臭味道,偏頭看了一眼路肩,隻見路肩下的排水溝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敲碎了板磚,排水溝像一條黑色的河溝,裏麵什麽垃圾都有,就這樣汨汨流動著。
元成輯忍不住捂鼻子,舒博也是如此。
塗思婷卻落落大方地向前走,似乎早就聞慣了下水道的惡臭。
巷子的最深處,左邊是一堵牆,牆外麵是垃圾堆,右邊則是一棟平房,平房雖然是堅固的磚塊與混凝土砌築,但經年風化已經破碎不少,方形的窗戶變成了不規則的形狀,而窗葉無法遮掩的破口,便被泛黃的紙板糊上。
毫無疑問,這棟平房的住戶很窮,窮到家徒四壁的程度,而塗思婷就是這裏的住戶之一,另一個住戶則是她的外婆。
元成輯和舒博將塗思婷送到家門前,李小蘇沒出現,他們的任務便基本上結束,可以回學校了。
塗思婷站在腐朽的木門前,忽而轉身,嫣然笑道:“雖然我家很破舊,但我還是想請你們進去喝杯茶。”
元成輯打著嗬欠搖頭道:“不用了。不管你們家窮困還是富碩,都和我們沒關係。而且你也不用耍心機,我們都不是惻隱心泛濫的人。”
塗思婷的臉頰輕輕凝了一下,卻沒說話。
舒博道:“好的,我也想進去坐坐,不過茶就免了,我不認為你家有好茶葉。”
塗思婷咬著嘴補充道:“豈止是沒有好茶葉,連一杯幹淨的水都沒有。”
沒人知道她的這句話是嘲諷舒博還是嘲諷自己。
房子裏的確很破舊,原本很小的空間,卻顯得尤為寬闊,因為家具陳設極少,除了床鋪,飯桌,椅凳,衣櫃等必備用具,幾乎沒有其他家具。
床鋪上躺著一個滿頭花白的老人,她已經睡著了,幹枯的手露在被子外,居然隻有三根手指。
塗思婷小聲道:“她是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在工廠裏上班,結果機器出了故障,攪碎了她的小指和無名指。”
舒博走到飯桌前坐下,淡淡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有的人生下來就是畸形,正常人少兩根手指,似乎也不是特別新奇的事情。”
塗思婷板著臉問:“你們喝什麽?”
舒博問:“莫非想喝什麽還可以選?”
塗思婷驕傲道:“當然。”
舒博問:“都有什麽選項?”
塗思婷道:“牛奶,可樂,紅茶。”
舒博搖頭道:“雖然我很好奇你能從哪裏拿出這些飲料,但從我走進這條巷子起,胃裏就裝不下任何東西。”
塗思婷冷笑道:“所以你該回去睡大覺。”
舒博道:“其實我並不認床,無論在哪裏都睡得著。”
塗思婷道:“莫非你想留在這裏睡覺?”
舒博張嘴打了一個嗬欠,轉過身就向外走。
塗思婷問:“什麽意思?”
舒博淡淡回答道:“我想來過這裏一次的人,就絕對不想再來第二次。所以我們還是盡快把你的問題解決的好。”
他說話時,抬腿猛地向前一踢,腳板踢在牆上,映出一個腳印和一隻蟑螂的屍體。
元成輯思考著,在這時插嘴道:“我喝可樂。”
塗思婷像是沒聽到元成輯的話。她盯著舒博的背影,冷冷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舒博道:“我去車上睡覺,就在巷子外,如果李小蘇找來了,我會幫你把問題解決。”
塗思婷問:“以後就不用再來了?”
舒博道:“是的。”
塗思婷道:“那你趕緊睡覺去。”
舒博真的推開門就走了。
元成輯坐在飯桌前,重複道:“我想喝可樂。”
塗思婷問:“你不去車上睡覺?”
元成輯道:“我原本不想進來,但舒博要進來。”
塗思婷道:“現在舒博已經走了,你也該走了。”
元成輯道:“既然進來了,總得喝點東西再走。”
塗思婷在原地站了一會,轉過身走向隔間。隔間沒門,元成輯能看到裏麵的景象,就一個破破爛爛的灶台。
毫無疑問,隔間就是廚房。
塗思婷走進廚房,僅過去片刻,便提著一罐可樂出來了。
她把可樂放到桌上,淡淡說道:“喝吧,喝完就趕緊走。”
元成輯拉開罐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吐著氣道:“以前我和舒博一起去網吧包夜的時候,也會喝可樂。”
塗思婷問:“為什麽?”
元成輯道:“因為可樂比較提神。我現在喝了可樂,好像又不困了。”
塗思婷問:“所以你想幹什麽?”
元成輯站起身,安靜盯著塗思婷。
塗思婷像是意識到了不好的事情,雙手抱胸,凶道:“你在看什麽?”
元成輯道:“你不用戒備。至少現在,我對你沒有絲毫興趣。我說不困了,隻不過是想和你聊會天。我很好奇,你為什麽和外婆住一起?你的父母呢?”
塗思婷冷著臉問道:“這和你有關嗎?”
元成輯問:“你的父母是不是遇到意外,死了?”
塗思婷諷刺道:“我倒希望他們死了。”
元成輯道:“既然他們還活著,為什麽不管你?”
塗思婷道:“我才三歲,我的父母就欠下高額賭債,丟下我走了。十五年裏,他們沒回來過一次,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一個。你說他們為什麽不管我?連自己都管不了的人,還管得了別人?”
元成輯明白過來,塗思婷是一個孤女。雖然她的父母都還活著,但對她而言,和死了沒有任何區別。
元成輯思忖著,小聲道:“天無絕人之路,你現在總歸是好端端地活著。”
塗思婷道:“你也不用安慰我。其實我現在能掙錢,雖然才起步,而且工資非常少,但財富總歸是慢慢積累起來的。我相信,等不了多久,我和外婆就能搬出這裏,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元成輯問:“你做什麽工作?”
塗思婷道:“陪酒。”
在這時代,半大不小的姑娘在酒吧陪酒,似乎也不是特別奇怪的事情。隻不過長期出入酒吧的姑娘,就像長期放在濕熱環境中的食物,容易變質。
元成輯道:“你還是多把心思放在課堂上的好。你不是高三學生嗎?還有不到八個月就要高考了。”
塗思婷問:“縱然我考上大學又能如何?你幫我交學費?”
元成輯說不出話。
塗思婷道:“其實我連高中都不該上。如果我早點掙錢,外婆就不會這麽辛苦。”
元成輯道:“但你外婆不這麽想。”
塗思婷沉默。
元成輯也沉默。
兩人都靜坐著,一直過去好久,靜謐的房間裏終於有了聲音,那是細微的、悲傷的抽泣聲。
塗思婷在哭。
元成輯知道她為什麽哭,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女孩子哭的時候,總是需要一個肩膀。
然而元成輯並沒有做這個肩膀。他安靜盯著她,直到她抽泣夠了,這才淡淡說道:“你放心好了,從今天開始,李小蘇絕對不會再來找你麻煩。哪怕舒博心裏千萬個不願意幫你,隻要我開口,他就一定能把李小蘇的問題徹底解決。”
塗思婷紅著眼問道:“我是不是很無恥、很不要臉?”
元成輯道:“我之前的確這麽想,但現在不這麽想了。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無論做出什麽事情都不奇怪。而且你也並沒有做太過分的事情,隻不過是請我們幫忙罷了。”
塗思婷問:“之後呢?”
元成輯問:“什麽之後?”
塗思婷問:“你們幫我解決掉李小蘇之後,就真的不來了嗎?”
元成輯沉默。
塗思婷咬著嘴道:“元成輯,我之前沒騙你,你的確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元成輯問:“他是誰?”
塗思婷搖頭道:“我不知道。”
元成輯皺眉道:“你說我長得像某個人,卻又不知道我像誰?”
塗思婷道:“我知道我這麽說有些荒誕,但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感覺。你是否有過一種奇怪的經曆,便是上一刻在做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下一刻又忘得一幹二淨,而且自己能意識到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但無論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元成輯思索片刻,搖頭道:“好像沒有。”
塗思婷道:“我的確是第一次見你,但我總覺得,我好像認識你。我甚至知道,你的手臂上有一條傷疤。”
元成輯的雙目在收縮,忍不住定睛看向塗思婷。
塗思婷繼續道:“你的傷疤是圓珠筆劃出來的,而且是你自己動手劃的。傷口很長、很寬、也很深,哪怕愈合之後,也留下了抹不去的難看痕跡。”
元成輯怔怔地盯著她,仿佛夢囈一般低語道:“雲、雲汐?”
塗思婷像是沒聽到元成輯的話,擠著眉梢回憶道:“你還會背辛棄疾的詞,尤其喜歡那首《青玉案·元夕》。”
元成輯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跳起身子,大步靠近塗思婷,張開手便把她抱在懷裏,神色激動道:“雲汐!你是雲汐!”
塗思婷用力推元成輯,並且很慌張地反抗道:“你幹什麽啊。放開我!”
元成輯聽到塗思婷的話,但大腦回路好像出現短暫的滯塞,一時間竟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他嘴裏激動地說著“雲汐,對不起,我再也不會讓你走”你走之類的話。
忽然,“啪”的一聲脆響蕩開,卻是塗思婷一巴掌扇在了元成輯的臉上。
火辣辣的疼痛使他回過神來。
他看清了眼前的女孩,也看到了被連串響動驚醒的老人。
元成輯意識到,自己做了非常失態的事情。
他盯著她,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便轉身向外走。
塗思婷再次問道:“雲汐是誰?”
元成輯道:“她叫範雲汐,和你一樣,卷卷的長發,以及一雙憂鬱的眼睛。”
塗思婷道:“我不知道範雲汐。”
元成輯道:“所以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