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遺憾
時間稍稍回退一些,當元成輯、舒博、蘇小月等工作室成員都去休息室開會時,沈星暮聲稱自己不舒服,要回自己的房間休息。
沈星暮的確回了自己的房間,隻不過他並沒有睡覺。近日裏,他總能夢到記憶裏那位溫柔而慈祥的母親,所以他總是在睡覺。他很想知道,母親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麽,她為什麽總活躍在自己的夢裏。可是夢裏的母親,什麽也不說,她對他笑,她的笑依舊是溫暖如融化嚴冬的春風。
沈星暮漸漸意識到,這個不斷重複的夢和杜貞有關。她和母親實在太像,她們除了相貌不像,其他方麵都宛如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沈星暮懷疑杜貞暗中對自己施加了“念”,或許她也想悄悄傳遞什麽信息給他,但礙於她背後的強大勢力,使得她隻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傳遞信息。
所以杜貞到底想說什麽?
沈星暮至始至終沒想明白這個問題,所以他總在夢中尋找答案。
這個不斷重複的夢不知將持續到幾時。如果沈星暮真的有時間一直睡覺的話,他願意在漫長的夢境裏摸索尋找。
然而沈星暮並沒有這麽充足的時間。當仇世出現,並且用強大的“念”將他困在夢境裏時,他便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沉醉夢境。
有的時候,夢境和現實的界限極其模糊,甚至無法區分。沈星暮還不想放棄現實追尋夢境,因為夏恬還等著他,他不能為了已故的母親,放下心愛的女孩。
沈星暮人在一樓的租房裏,“念”卻已蔓延到二樓。他能洞悉工作室其他成員的一舉一動,當他確定所有人都去了休息室,一號工作室空無一人時,便已行動起來。
沈星暮在一號工作室與元成輯共事近一月時間。雖然這期間,他們之間的交流非常少,但他依舊發現了非常重要的線索。
沈星暮發現元成輯的工作電腦存在很深的玄機,它擁有非常強大的“念”。死物當然不會擁有“念”,隻有活人能賦予它“念”。
毫無疑問,元成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賦予了這台電腦非常強大的“念”。
沈星暮敢斷定,這台工作電腦藏著很關鍵的線索。
他好幾次想查看元成輯的電腦,可是很難找到機會。因為元成輯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電腦前坐著,而另一半時間,舒博也基本上在工作室裏坐著。
沈星暮嚐試過,用“念”屏蔽其餘人的感官,然後查看電腦。可是元成輯和舒博都不受“念”的影響。
這一點和蘇小月非常像。
這明顯是惡念空間的幹擾所致,隻要是善惡遊戲中的重要角色,都一定不受超自然的“念”的影響。
沈星暮並不著急,而是慢慢等待機會。而今天,機會來了。
沈星暮抓緊時間,悄無聲息回到一號工作室,毫不遲疑打開元成輯的電腦。
這台電腦很普通,桌麵上隻有電腦端的《銀河航線》以及其他工作軟件。
沈星暮皺著眉一一掃過,沒發現任何端倪,便點開“計算機”,在D盤中發現一個未命名的獨立文件夾。
這個文件夾非常顯眼,比其他標明工作內容的文件夾要顯眼的多。
沈星暮點開這個文件夾,便發現裏麵是兩個未命名的文本。
沈星暮點開其中一個文本,便彈出長篇的文字。這居然是一篇內存高達68K的文章。沈星暮對程序稍有了解,知道計算機裏,1K內存等於1024字節,而一個字等於2字節,換言之,1K的文字內存,大概等於五百字,68K的文字內存,便約等於三萬四千字。
這無疑是一篇超長的文章。而且這個文章還有題目與題記。題目是“雲海潮汐下的我”,題記是“雲舒雲卷,潮起潮落。辛幼安而心有安。眼底無你,心卻無安。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我不是我,我還是我。你不是你,你永遠是你”。
沈星暮曾是文科係大學生,當然知道辛幼安就是辛棄疾,因為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居士。而且那句“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正是辛棄疾的名句。
沈星暮對這篇文章有了好奇。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三萬多字篇幅的文章,縱然沈星暮一目十行,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看完。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電腦屏幕上,原本生硬的文字仿佛有了生機,它們像是活的,文章裏的主要內容,竟呈現簡易的梗概,全都浮現在沈星暮眼前。
沈星暮隻用了短短不到五分鍾,便把這篇三萬多字長的文章完全讀懂。
這是一個悲傷的校園故事,所有的悲劇都源於永遠無法根除的校園暴力。
在遙遠的少年時代,元成輯居然有過那樣一段青澀懵懂、卻又滿是絕望的感情經曆。
沈星暮不懷疑,元成輯早就愛上了範雲汐,隻不過年幼的他,並不能看清自己的感情,也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
如果當時他大膽一點,如果當時他對她伸出雙手,如果他們能在無人打擾的教室裏安靜擁抱,這個故事便是另外一個結局。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如果的前提便是事情已經發生,無論如何都已無法再行更改。
文章中多次出現辛棄疾的詞,其中有辛棄疾的名句,“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等。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辛棄疾的生僻句子,“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我望雲煙目斷,人言風景天慳”等。
毫無疑問,辛棄疾的詞句便是貫穿這個青澀的、甚至還沒來得及表達的愛情故事線索。
所以元成輯背下了許多辛棄疾的詞,甚至其中不少連身為文科係高材生的沈星暮都未曾讀到過。
沈星暮明白過來,辛棄疾的詞,便是攻略這場遊戲的主要線索之一。
他記下了第一個文字文本的主要內容,再次點開第二個文本。
果不其然,第二個文本也是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內存更大,高達134K。
篇幅長達六萬七千字的文章,到底能寫什麽內容?其中蘊含多少少年熱血、懵懂感情、紅豆相思?
然而這篇文章裏沒有熱血,沒有愛情,沒有相思,隻有最純粹的兄弟友誼。
這篇文章的題目便是“深交季作友,義重伯為兄”。
沈星暮甚至不需要思考,便已猜到這篇文章記錄的是元成輯與舒博的友情故事。
這一篇文章和上一篇文章一樣,文章裏的主要內容鮮活地浮現在沈星暮眼前。堪比一篇中篇小說的文章,除去許多細枝末節,剩下的主要內容卻不是特別多。
沈星暮看著,瞳孔驀然收縮。
這篇文章記錄的是兩個調皮少年,因和社會混混打架,最後被父母送進藍天精英學校的故事。
這個故事裏,兩個少年被關在兩個相鄰的黑屋子裏,每天承受非人的折磨。其中元成輯比較幸運,因為一股未知的力量的幫助,他雖受了不少苦,但卻沒有受到生理上與心理上的實質傷害。
舒博就沒有這麽幸運。他被剝光衣服,關在潮濕、腐臭,各種下水道動物橫行的黑屋子裏。
因為環境惡劣,而且他沒有半件衣服,很快患上了惡疾。
藍天精英學校的老師隻將他送醫院進行簡單的治療,並不做深度檢查,便又關回黑屋子裏。
長此以往,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已不複少年時的風華意氣。
他變成了弱不禁風的病秧子,身上遍布各種難看的斑癬,連走路都顫顫巍巍,宛如年過花甲的佝僂老人。
然而對他而言,最可怕的還不是病痛的折磨。
舒博因為長期沒衣服穿,肮髒惡劣的環境中,各種病毒細菌蔓延,侵蝕了他的生殖係統。
他失去了生育能力,變成了擁有男人身體的女人。
沈星暮的神色變得嚴肅,因為這條信息已經足以證明,年初的那一晚,侵犯蘇小月的人絕對不是舒博。
一個沒有性能力的男人,怎麽可能侵犯女人?
元成輯的記錄中寫道,他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提前爆發。他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擁有非人的力量,他在極度絕望的時候,便有著足可一拳將整個黑屋子完全打碎的力量。
他的力量來得太晚。當他打碎房門,救出舒博時,舒博的手腕滿是鮮血。
舒博在品嚐過極致的絕望之後,居然選擇了自殺。
幸好元成輯的行動不是太慢,他沒能挽救舒博的生理創傷,但在關鍵的時刻救下了舒博的命。
弭城人民醫院,舒博像失去了靈魂的木偶人。
他呆呆地看著白熾燈照耀的天花板。他的眼裏早已沒有任何屬於人的生氣。
一個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好男兒,突兀喪失生命中最重要的能力,怎可能不絕望?
那一晚,宛如時間回溯一般。
一如舒博在天台上抱住了即將一躍而下的元成輯,元成輯也在白森森的病房裏,抱住了生無可戀的舒博。
人的救贖果真是相互的。
時隔三年之後,曾經被舒博救贖過的靈魂,反過來以更溫暖的方式救贖了他。
人的擁抱,果真潛藏著無窮的生命力量。人的鼻息、心跳、脈搏、體溫,無一不是生命長河中的耀眼浪花。
舒博最終走出了絕望,頑強且樂觀地麵對未來。
這個漫長的故事到這裏基本上結束。
最後一段是兩個少年的友誼宣誓,“深交季作友,義重伯為兄”的誓言,便是這段沒有終點的偉大友誼的開始。
沈星暮坐在電腦前沉思。前後兩篇文章,透露的其實是一個主題。雖然其中表達的愛情與友情都純粹無暇,但它表達得更多的是遺憾。
有人說,人的青春必須有點遺憾,這才叫青春。
這句話好像非常有道理,人生,尤其是最美好的青春時期,若沒有一點遺憾,反倒顯得平庸。
可是有誰想過,有的遺憾,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
元成輯的筆下,透露的是入骨的悲傷。因為這兩個遺憾都是他親手造成的。在範雲汐最需要他的時候,元成輯沒有勇氣麵對,選擇了逃避;在舒博病入膏肓的時候,元成輯分明有力量拯救舒博,但自身卻逡巡彷徨,活在恐懼之中,錯過了最佳的時間。
最甜美的愛情與最可靠的友情,都在元成輯的手中支離破碎。這種深層次的遺憾與打擊,興許早已腐蝕他的內心。
或許《落難的王子》講的道理非常中肯,無論怎樣的災難,隻要降臨在人的身上,無論那個人是否承受得起,都必須承受著。
因為人總歸想活下去。
遺憾和災難,其實是一樣的。
元成輯一直承受著如此沉重的心理負荷,他的本心真的不會變嗎?
沈星暮漸漸意識到,這場善惡遊戲的關鍵其實不在蘇小月身上,因為元成輯喜歡的女孩至始至終隻有一個,便是與他一起看《辛棄疾詞集》的範雲汐。
這場遊戲的製勝條件無疑是消除元成輯心中的遺憾。
可是遺憾已經產生,又該如何消除?
範雲汐死了,人死不能複生,這個遺憾隻會埋在元成輯的心靈最深處,陪伴他終生。
舒博的傷殘也已是既定事實,如果現代醫學無法治好他的傷病,那麽“念”的力量同樣無濟於事。
——所以我該怎麽辦?如果我沒辦法救活範雲汐、治好舒博,是不是該另辟蹊徑,從悲劇的源頭尋找突破口?
沈星暮想到了一個非常好、而且具備一定可行性的辦法。
直接害死範雲汐的人是米依依。殺人償命,如果沈星暮殺了米依依,是否能消除元成輯的愛情遺憾?
舒博被藍天精英學校殘害。如果沈星暮毀了這所學校,並讓那些披著人皮的狼承受應有的懲戒,是否消除元成輯的友情遺憾?
沈星暮想著,很快又覺得不妥。無論如何,他和葉黎想要的是善念之花,如果殺人放火能促使善念之花綻放,那麽這所謂的“善念”是否太過虛偽?
正當沈星暮苦思冥想之時,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看到了,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居然在跳動,它們就像一張張小醜的臉,正對著他尖銳嘲笑。
沈星暮感覺到強大的“念”的蔓延,這股“念”源自元成輯的工作電腦。
沈星暮立刻想到了,這台電腦很可能就是惡念空間的入口。就像林海鷗的墳塚,左漫雪家裏的衣櫃一樣,這台電腦也能連接現實世界與惡念空間。
——如果我現在封閉惡念空間的入口,這場善惡遊戲的難度會不會大幅度降低?
沈星暮毫不猶豫發動自己體內的“念”。他想用“念”的力量尋找惡念空間的大門。
然而無論他如何尋找,都無法將那扇門找出來。
沈星暮想到前兩次打開惡念空間的大門事的情景。第一次是徐小娟發現了惡念空間的入口,第二次則是夏恬。
徐小娟和夏恬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她們都是女人。
或許隻有女人才能找到惡念空間的大門,而沈星暮恰好是個男人,所以他無法找到這扇門。
可是善惡遊戲中,男人和女人究竟存在什麽區別?
沈星暮忍不住再一次細想。他認為惡念空間的大門一定存在其他玄機,至少決定能否找到它的關鍵,一定不是性別。
徐小娟和夏恬,究竟存在哪一點特殊之處?
沈星暮想到近期夏恬和徐小娟的關係越來越親近,心中便有不好的預感升起。
他幾乎篤定,夏恬有很重要的事情瞞著他。
他做了決定,等這場善惡遊戲結束,自己回到蟄城,無論如何都要找她問清楚。
沈星暮聽到長廊外有腳步聲,似乎元成輯召開的遊戲會議已經結束,員工們都要回工作室工作了。
沈星暮毫不猶豫關掉電腦,快速走到自己的工作電腦前。
門外傳來舒博的聲音,他略微疑惑地問道:“沈星暮,你不是在房間裏休息嗎?”
沈星暮很隨意地笑道:“我回房間躺了一會,感覺身體好了許多,就回來工作了。”
舒博淡淡說道:“隻希望你每天都能這麽認真地工作。”
沈星暮笑道:“對了,舒博,聽說你也很喜歡古代的詩詞。我最近玩手機,無意中看到一首很不錯的宋詞,想向你請教一下。”
舒博問:“誰的詞?”
沈星暮道:“辛棄疾的詞。”
舒博問:“哪首詞?”
沈星暮道:“《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憶少年時事,戲作》。”
舒博麵無表情背誦道:“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沈星暮的神色稍稍一凝,心中已有重要的線索。
舒博能把辛棄疾的這首較為生僻的《鷓鴣天》隨口背出來,本身便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正當沈星暮開口準備追問時,眼前的空間宛如破碎的紙片,零落交織,變成了漆黑的虛空。
沈星暮立刻意識到,自己察覺了重要的遊戲線索,觸發了死亡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