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刻血
黑暗裏,元成輯再一次聽到細微的抽泣聲。現在已經是十月中旬,國慶長假已經過去一個星期。元成輯和範雲汐依舊留宿在教室裏。
元成輯記得自己與範雲汐共同度過的每一個夜晚。她的生活非常規律,晚上十一點必然入睡,她睡覺的時候非常安詳,嘴裏會吐出綿長而平穩的呼吸聲。但有的時候,她會半夜驚起,仿佛做噩夢了一般,大口喘氣,偶爾還低聲嗚咽,像是受了莫大委屈。
元成輯曾問她為什麽哭。她回以溫婉的笑容,卻不做任何解釋。
似乎女孩子在黑暗的環境中驚起,因害怕而忍不住抽泣也不是特別奇怪的事情。
範雲汐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當然會哭。
天氣越來越冷,深夜的冷空氣與涼風肆虐,身為男生的元成輯也有些承受不住,範雲汐無疑更難受。
元成輯將她環抱在懷裏,關切道:“是不是太冷了?”
範雲汐抽泣道:“我不冷。”
元成輯道:“如果你實在受不了,我想辦法弄點錢,然後幫你租個房,你以後就不用挨凍了。”
範雲汐重申道:“我不冷。”
元成輯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麽哭?”
範雲汐小聲道:“不知為什麽,從我在教室留宿開始,經常做到同一個夢。”
元成輯問:“什麽夢?”
範雲汐悲傷道:“我夢到你忽然就不見了,宛如人間蒸發一般。不僅你人不見了,而且班上的所有人都忘了你,隻有我一個人還記得你。我拚命去尋找你,可是無論我怎麽努力,也找不到你留下的任何痕跡。當我以為你的存在本就是我的幻想時,我的耳邊又響起了你的聲音,你在吟誦辛棄疾的詞句。”
元成輯微笑著安慰道:“你隻是心理壓力太大,做噩夢了。你放心好了,我就在這裏,一刻也不離開你。”
範雲汐搖頭道:“你不知道那個夢有多真實。哪怕是現在,我都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元成輯,你告訴我,你真的存在嗎?”
——我真的存在嗎?這是一個怎樣奇怪的問題?我若不存在,此刻又怎能擁你在懷,與你閑聊?
元成輯脫口應道:“我當然存在。”
他嘴裏言之鑿鑿肯定著,但思緒又有些恍惚,忍不住更深層次地思考這個問題。
——這個世界為什麽有生命?生命是從哪裏來的?“我”是誰?“我”存在嗎?百年之後,我又將去往何處?
元成輯想著,忽然又聽到範雲汐的驚恐呼喚。她在喚元成輯的名字,聲音很急切,雙手胡亂向前抓,仿佛想從空氣裏抓到他。
她倉皇大喊著“成輯,你在哪裏?你快點回來啊”。
元成輯立刻抓住她的手,回答道:“雲汐,我就在這裏啊。”
範雲汐的身子僵了一下,好半晌不說話。
元成輯問:“雲汐,你怎麽了?是不是天太冷,著涼了?”
範雲汐小聲道:“我好像又睡著了,而且把那個噩夢接上了。”
元成輯笑道:“原來是在夢囈啊。你剛才的樣子差點嚇死我。”
範雲汐不語。
元成輯道:“你休息一會再睡吧,不然噩夢又得接上。”
範雲汐搖頭道:“這和我什麽時候睡覺沒關係,因為我一睡著就一定會做相同的夢。我覺得我還是不睡的好。”
人怎麽可能不睡覺?不睡覺的人,又怎麽活得下去?
元成輯隻好宛如發誓一般保證道:“雲汐,你放心睡。那隻是夢,我就在你身邊,我不會失蹤。”
範雲汐沒說話,似乎又睡著了。
元成輯輕輕捏範雲汐的臉,腦中回想她說過的話,不知不覺中也睡著了。
這一睡,元成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範雲汐的恐懼。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夢,夢境極其真實,仿佛與現實世界完全契合,沒有任何不協調的地方。在這個夢境裏,元成輯發現範雲汐不見了,宛如江水蒸發一般,不留任何痕跡。
最可怕的是,班上的所有同學,無論是暗戀範雲汐的華誌昂,還是仇視她的米依依,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夢境的世界裏,隻有元成輯一個人還記得她。
元成輯拚命地尋找,找遍了教室與學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把那本《辛棄疾詞集》一頁一頁翻過,想從書頁的夾縫裏把她找出來。
他沒找到她。而她唯一存在過的痕跡,便是那本《辛棄疾詞集》。
於是元成輯開始誦讀辛棄疾的詞,他知道她非常喜歡辛棄疾,或許她藏在未知的某處,隻要一聽到辛棄疾的詞,就會開心地跳出來。
然而元成輯將辛棄疾的六百多首詞逐一誦讀完畢,範雲汐依舊沒有出現。
元成輯醒來的時候,天色微亮,借助晦澀的天光,他看到了範雲汐的側臉。
她靠在他的懷裏,原本恬靜的臉上滿是焦慮,額上汗珠遍布,明顯是在做噩夢。
元成輯想到範雲汐述說過的夢的內容,心中升起強烈的恐懼——兩個人都做了類似的夢,這真的是巧合嗎?
元成輯不斷安慰自己,說服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範雲汐是因為心理壓力太大,害怕米依依隨時都會發起的惡毒攻勢,害怕她唯一的依靠,元成輯也撒手不管,才會做這種噩夢。而元成輯是在範雲汐說過夢的內容之後,才做的那個夢。
元成輯覺得這個邏輯完全沒有問題。人做噩夢的根本原因,也隻可能是心理壓力所致。
元成輯希望範雲汐能找到擺脫噩夢的困擾,於是他再一次找舒博幫忙。
上次舒博找米依依談過,米依依也明確表示,會給他麵子,不再對範雲汐動手。
當然,惡毒女生說的話,有時候和放屁差不多。別說元成輯和範雲汐不相信米依依會就此罷手,隻要是認識米依依的人,都不會相信她這種睚眥必報的人會與人冰釋前嫌。
所以範雲汐依舊每晚都在教室裏留宿。
元成輯希望舒博能幫忙幫到底。而舒博也很無奈地攤手道:“米依依已經向我保證過,不會再對付範雲汐。雖然我也不太相信她說的話,但至少在她再次對範雲汐動手前,我沒有任何理由去對付她。”
元成輯問:“你對付一個人的話,會怎麽做?”
舒博不假思索道:“幾拳打趴下。”
元成輯問:“那你知道米依依對付一個人會怎麽做嗎?”
舒博道:“米依依的一些惡行我也有所耳聞,她可比許多男生惡毒得多。似乎她想出來的千奇百怪的整人手段,無一不是變態至極。”
元成輯道:“既然你知道米依依是那種女人,為什麽要等她動手之後才對付她?雲汐的臉已經被她劃傷了啊,如果她再對付雲汐一次,指不定又在雲汐身上留下怎樣的烙印。雲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你忍心看她遍體鱗傷的模樣嗎?”
舒博沉默。
元成輯苦笑道:“我知道的,這件事本就和你沒關係,你能幫我們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實在沒臉再請你幫忙。”
舒博道:“給我三天時間。”
元成輯驚訝道:“什麽意思?”
舒博道:“對付米依依那種女生,至少要做足事前準備工作。貿然行動的話,有可能打草驚蛇、適得其反,引來更劇烈的報複。三天時間,足夠我準備許多東西,至少可以弄幾把鋼刀、一台絞肉機。”
——鋼刀?絞肉機?
元成輯的眼皮猛地一跳,連忙勸阻道:“舒博,你可不要亂來啊。無論怎麽說,你也不能把她絞成肉醬啊。到時候我們都會坐牢,說不定這輩子都得在牢裏度過。”
舒博不以為意地笑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弄這些東西,隻是想嚇嚇米依依而已。她那種女生,如果沒有感覺到死亡的威脅,是不可能老實的。我隻想把她按地上,然後當著她的麵打開絞肉機,剁幾塊豬肉,絞成肉醬給她瞧瞧。”
元成輯隻覺胃裏翻滾,有了強烈的嘔吐感。
他不得不佩服,舒博恐嚇人的辦法的確出類拔萃。任誰在被人製住的時候,又看到不斷絞肉的絞肉機,難免不聯想到自己被切碎丟進絞肉機的畫麵。
那種時候,再怎樣桀驁不馴的人,也會變成乖巧的小兔子。
元成輯對著舒博鄭重道謝,並表示他願意支付舒博在行動時花掉的錢,而且準備在事後再請舒博好好吃個飯。
舒博隨口道:“朋友之間,說什麽謝?不過你若真的想謝我,就去淘幾首好歌分享給我聽。我的歌單的確有一段時間沒更新了。”
元成輯爽快地答應道:“這是小事。雖然我不愛聽歌,但我一向是淘歌好手。”
當天晚上,元成輯把舒博的計劃全盤告知範雲汐,並且很溫柔地安慰道:“雲汐,你再堅持三天就好了。到時候米依依不會再針對你,你也可以回寢室好好睡覺了。”
範雲汐問:“那你呢?”
元成輯驚訝道:“我?”
範雲汐問:“你還留在教室裏睡覺嗎?”
元成輯笑道:“你不在這裏了,我當然也得回自己的寢室。”
範雲汐問:“你的意思是,無論米依依對不對付我,隻要我在教室留宿,你就一定在這裏?”
元成輯不假思索回答道:“當然。”
範雲汐甜笑道:“那我還是留在教室裏睡吧。有你在,我睡得心安一點。”
元成輯道:“前提是你不怕冷。”
範雲汐道:“我連死都不怕,怎麽會怕冷?”
元成輯微微心驚,忙問道:“為什麽提到‘死’字?”
範雲汐道:“那天,米依依用圓珠筆使勁劃我的臉的時候,我真的有過一瞬間想死的衝動。隻不過後來我又冷靜了。我這麽美麗、這麽聰明,還沒好好享受生活,怎麽能隨便死掉?”
元成輯使勁抱住她,沉聲道:“是的,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絕對不能隨便死掉,不然就太遺憾了。”
範雲汐問:“我們?”
元成輯點頭道:“是的。”
範雲汐道:“我可沒說過要和你過一輩子。”
元成輯道:“你說過。”
範雲汐問:“什麽時候?”
元成輯道:“你允許我叫你雲汐的時候。”
範雲汐道:“那隻是一個普通稱呼。”
元成輯道:“這個稱呼對你來說有不一樣的意義。”
範雲汐咬著嘴不說話。這時候的沉默就是默認。
元成輯愉快地笑道:“米依依的事情解決了,我們今晚終於能做個好夢了。”
範雲汐問:“你的意思是,你也在做噩夢?”
元成輯道:“日夜為你擔驚受怕,當然會做噩夢。不過現在好了,舒博出手的話,無論米依依怎樣無法無天,也不敢再對你怎樣。”
範雲汐蹙著眉沒說話,似乎在想其他事情。
舒博的確說話算話。他說三天,結果隻用了不到兩天時間,便把米依依的問題徹底解決了。一向目空一物的米依依,在舒博手中卻像任人揉捏的軟柿子。舒博把絞肉機向她眼前一放,她便噤若寒蟬,甚至對天發誓,絕對不再做任何傷害範雲汐的事情。
然而元成輯和範雲汐的噩夢並沒有因此終結。
範雲汐晚上經常夢囈,或者忽然驚醒。她總在呼喚元成輯的名字,她的聲音焦急而悲傷。
元成輯就在她身邊,但睡夢中的她,意識不到他的存在。所以她在拚命地尋找他、呼喚他。
後麵幾天,她忽然不再夢囈,也不再呼喚元成輯的名字。
似乎她已經擺脫噩夢的糾纏,不再被玄之又玄的夢境困擾。
可是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
元成輯感覺到發自內心的驚恐。因為他知道,範雲汐不是不再做噩夢,而是夢中的她,已經忘記他的存在——就如同他已經忘記她。
人不是對感情異常執著的生物嗎?
越是刻骨銘心的感情,越不容易忘記。
可是夢裏的他們,卻已記不住對方的姓名與麵容。
元成輯意識到,即將有非常不好的事情發生。而範雲汐的意識更加敏銳。
某一晚,她取出一支鋼針。這支針是曾經米依依用來恐嚇她的工具,但她現在很容易就借到了這支針。
又粗又長的鋼針當然不適合繡花,而且她也不會繡花。
她要用鋼針刻字。
記不住的事情,就牢牢刻在身體上,這樣就絕對不會忘記。隻不過這個過程比較痛而已。
她當時就是這麽對元成輯說的,還問元成輯怕不怕痛。
元成輯不怕痛,於是她用鋼針在元成輯的左臂刻寫她的名字。
細長的睫毛覆著她的眼,白亮的眼白包裹著漆黑的瞳。
她的表情是那麽的認真,認真到宛如沉溺網絡遊戲的靚麗少女,好幾分鍾不眨一次眼。
偶有時候,她的臉會稍稍凝滯一下,仿佛在替元成輯承受疼痛。
殷紅的鮮血順針孔溢出,仿佛夕陽一般絢爛。
元成輯的眼睛也像夕陽一樣紅豔美麗。
他無比深信著,當“範雲汐”這個名字印刻在他的肩膀上,他就絕對不會再忘記她。
所以這就是愛嗎?
他還記得自己最初的邪念,他是因一抹邪念而靠近範雲汐的。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邪念消失無蹤,變得純白純粹,一如純潔的她。
元成輯心裏默念著,“雲汐,我一定不會忘記你”。
然而下一刻,他的腦子仿佛陷入長久的空曠,隱隱回蕩著“雲汐”兩個字。
似乎這兩個字對他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可是——雲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