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學校
夜很深,萬籟俱寂,連星光與螢火都隱於黑色的夜幕。如水涼風不斷吹響,“嘩啦啦”揚起不遠處的破房子的塑料棚子。
葉黎走過長廊,順樓道回到一樓,路過的每一間房都靜謐無聲。所有人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安然入睡,沒有人知道蘇小月在某個夜裏受過的殘酷摧殘,同樣沒有人知道此刻的她是何等絕望。
葉黎回想起蘇小月蒼白若死的臉,以及無論怎麽擦也擦不幹淨的眼淚,心裏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沉重的負荷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租房很暗,比外麵的夜幕更暗。伸手不見五指的狹小房間裏,葉黎看到了細微的光,那是沈星暮的眼睛折射的光亮。
沈星暮居然沒睡,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木桌前。而且房間內蕩著濃烈的酒精氣息,似乎他正坐在黑暗裏獨酌。
黑暗裏的無聲悲傷,竟比蘇小月的淚光更動人。
葉黎不知道沈星暮在幹什麽,但還是選擇尊重此刻奇特的意境。他推開門,卻沒有順手開燈,而是用幾乎不可聞的腳步緩緩走到沈星暮麵前,他就坐在沈星暮對麵。
黑暗中,兩個人都不說話。
葉黎聞到醇厚的酒香味,便立刻想起燒烤晚會時,自己喝下去的兩罐啤酒。
他的胃有些難受,腦子也隱隱發脹,但他依舊抬手尋找酒杯。
他準備陪沈星暮喝一杯,就在這無聲的黑暗裏。
葉黎找到了酒杯,而且酒杯裏居然有酒,就好像沈星暮很早以前就替他倒好了酒。
葉黎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白酒果真比啤酒更為猛烈,葉黎隻覺從喉嚨到肺腑,全身都在發熱。
如果是三九嚴冬,喝上這麽一杯灼燙的酒水,興許也是非常不錯的享受。
葉黎感覺腦袋有點暈,想繼續睡覺,但他沒來得及上床,一直安靜不語的沈星暮終於說話了。
他問:“為什麽不答應蘇小月?”
葉黎的身子猛地一僵。因為沈星暮能問出這個問題,便證明他已知道葉黎今晚的遭遇。
葉黎沉默片刻,問:“能開燈說話嗎?”
沈星暮道:“我從來沒說過不能開燈。”
葉黎走到牆邊,抬手按開開關,昏黃的燈光照滿房間,便見沈星暮頭發蓬鬆,麵容惺忪,像極了邋遢的流浪漢,正坐在某個破爛的酒館喝酒發牢騷。
葉黎輕歎道:“你現在的模樣的確不太好看。”
沈星暮盯著桌上的酒瓶,淡淡說道:“徹夜喝酒的人,樣子本就不好看。”
葉黎問:“為什麽忽然喝這麽多酒?”
沈星暮道:“你們在開燒烤晚會的時候,我聽到舒博吟了兩句詩。”
葉黎皺眉道:“什麽詩?我怎麽沒聽到?”
沈星暮道:“舒博吟誦的是‘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至於你為什麽沒聽見,你應該知道。”
——一個喝兩罐啤酒就變得不省人事的人,的確是無論沒聽見什麽都不足為奇。
葉黎想著,忍不住問道:“因為舒博吟了這兩句詩,所以你想喝酒?”
沈星暮道:“我隻想知道喝醉之後能不能夢到那一船的星河,隻不過你沒給我這個機會。”
葉黎問:“為什麽這麽說?”
沈星暮道:“因為我還沒喝醉,你就被蘇小月背走了。我若繼續喝下去,難保蘇小月不對你做什麽。”
葉黎苦笑。
沈星暮問:“蘇小月用自己做交換,讓你去殺舒博。你為什麽不答應?”
葉黎不假思索道:“我不是蘇小月所認為的那個學校的人,同樣不是拿錢辦事的殺手。無論蘇小月怎樣漂亮,也無論舒博該不該死,我都不會答應。”
沈星暮道:“如果你稍微聰明一點,就該答應下來。”
葉黎問:“為什麽?”
沈星暮道:“你在蘇小月眼中,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一個普通人想設計殺死另一個普通人,當然需要不少時間。這段時間裏,你和蘇小月是合作關係,你便很容易從她口中問出我們想要的信息。”
葉黎沉默。
沈星暮繼續倒酒,繼續喝酒,似乎不打算再說話了。
葉黎揉了揉眉心,沉吟道:“沈星暮,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答應蘇小月,會產生怎樣可怕的後果?”
沈星暮道:“無非就是你又多了一個女人。”
葉黎皺眉道:“不要開這種玩笑。”
沈星暮道:“蘇小月被舒博抱到床上,就如同她把你抱到床上一樣簡單。”
葉黎問:“你想說什麽?”
沈星暮道:“你躺在蘇小月的床上,但衣服還好端端地穿著。”
葉黎明白過來,忍不住問道:“你的意思是。雖然蘇小月曾躺在舒博的床上,但舒博不一定侵犯過她。”
沈星暮道:“是的。”
葉黎道:“可是蘇小月言之鑿鑿肯定過,那天晚上她的確被人侵犯了。”
沈星暮問:“如果你醉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和人發生關係,你能看清那個人是誰嗎?”
葉黎搖頭道:“恐怕不能。”
沈星暮道:“所以這件事還存在另外一個可能。蘇小月那一晚喝醉了,然後被工作室的某個成員趁虛而入。那人侵犯蘇小月之後,再悄悄將她抱到舒博的床上。這樣就造成了舒博侵犯了蘇小月的假象。”
葉黎不得不承認,硬鑽牛角尖的話,的確存在這樣的可能性,隻不過他完全沒想過。
沈星暮喝下一杯酒,淡淡說道:“我的眼睛在舒博身上看不到半點黑暗。縱然他心裏的確藏著某些惡念,但總歸是善念強於惡念。他應該不會對蘇小月做這種事情。畢竟他和元成輯是關係非常親近的朋友。”
葉黎問:“我們需要查清楚這件事嗎?”
沈星暮搖頭道:“時間過去這麽久,我們想查也已經找不到調查的方向。而且就算我們把侵犯蘇小月的罪魁禍首查了出來,也改變不了蘇小月曾被人侮辱的事實。”
葉黎道:“至少能證明舒博是無辜的。”
沈星暮道:“證明舒博是無辜的又能怎樣?元成輯、舒博、蘇小月三個人的關係依舊如蜘蛛網一般交織纏繞,無論如何也算不清楚。而且我懷疑,蘇小月現在還活著,是因為她對舒博的恨。一旦這件事被查清楚,支持蘇小月活下去的仇恨也消失無蹤,那她很可能會選擇自殺。”
葉黎皺眉道:“你怎麽會想到蘇小月會自殺?她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自殺?”
沈星暮道:“雖然我來這裏的時間不長,和蘇小月接觸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但我一眼就能看出,蘇小月和世上的大部分女人不一樣。她很愛元成輯,而她的愛,大概是不容半點沙子那種。當她認為自己已不配再和元成輯在一起的時候,便有可能選擇自我了結。”
葉黎問:“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沈星暮問:“農村的小姑娘,又有幾個不是天生淳樸,視忠貞如命?”
葉黎再一次沉默。
沈星暮道:“蘇小月和舒博的事情,我們先不管。蘇小月畢竟隻是一個女人,就算她對舒博恨之入骨,有了殺心,也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籌備暗殺計劃。而在她完成那個殺人計劃之前,可能這場善惡遊戲已經宣告結束。所以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查清楚昔日迫害過元成輯的那個學校。”
葉黎道:“蘇小月對那個學校的描述非常含糊,幾乎沒說半句有用的線索,我們怎麽查?”
沈星暮靜坐著自斟自飲,眉頭卻已慢慢擠緊,似乎他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葉黎盯著他看了一會,見他不說話,便也不再多想,打著嗬欠躺下就睡。
次日清晨,蘇小月一大早就來敲門。葉黎醒了,沈星暮卻還在睡。
隔著門,葉黎皺著眉盯著正眉開眼笑的蘇小月。
她很活潑地拉住葉黎的手,蹦跳著向長廊盡頭的樓道走。
葉黎皺著眉抽回手,問:“你這是幹什麽?”
蘇小月甜笑道:“現在是早飯時間啊,我們作為工作室的組隊搭檔,我當然要帶你去吃早餐啊。”
葉黎盯著她的如花笑靨,便很難想象她昨晚的猙獰麵孔。
葉黎輕歎一聲,問:“你還沒放棄?”
蘇小月歪著腦袋疑惑問道:“放棄什麽?”
葉黎當然不會在這裏說“放棄雇我去殺舒博”這樣的話。他盯著她,沉吟好久,終於規勸道:“你是一個很美麗、也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你應該看向明天,而不是停留在傷心的過往。”
蘇小月眨眨眼,甜笑道:“看向明天?”
葉黎點頭道:“是的。”
蘇小月問:“明天有什麽?”
葉黎道:“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在明天。”
蘇小月問:“所以明天你就會變成我的男朋友?”
葉黎沉下臉不說話。
蘇小月展顏道:“我開玩笑的。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飯。”
早飯過後,工作室成員們開始忙碌。
葉黎和蘇小月組隊刷副本。然而說是組隊,其實遊戲裏的各種工作幾乎都被蘇小月一人承包,葉黎的作用便是充當移動的行囊,幫她收集刷副本時掉落的各種材料與武器。
大概十點鍾,隔壁工作室的元成輯忽然造訪。
他走到蘇小月旁邊,俯下身湊近她的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便露出滿懷期待的微笑。
蘇小月蹙眉道:“舒博去嗎?”
元成輯輕輕點頭。
蘇小月果斷搖頭道:“那我就不去了!”
元成輯臉上的笑容完全僵住。
蘇小月大聲問道:“試婚紗和禮服不是我們兩個的事情嗎?為什麽還要多加一個人?”
元成輯的臉漲紅到耳根子,幹笑著不說話。
蘇小月憤憤道:“元老板,我現在在工作,請你別打擾我。”
元成輯在原地靜站片刻,居然真的就走了。
葉黎敢肯定,剛才蘇小月是故意讓元成輯難堪的。畢竟元成輯是用悄悄話說的試婚紗和禮服的事情,她卻大聲說了出來。
葉黎的眼睛盯著電腦屏幕,思緒卻已飄飛起來。
——隻有快結婚的戀人才會試婚紗和禮服。元成輯和蘇小月要結婚了嗎?如果他們能正常結婚,蘇小月會不會忘記對舒博的仇恨?
葉黎思考之時,再一次察覺到邊上的冰冷目光。
燒烤晚會之後,葉黎已經記住工作室的大部分成員的名字,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有一個非常別致的名字——順著念、倒著念都完全一樣的“熊小熊”。
據說熊小熊很早以前就認識元成輯和舒博,他也算這個工作室的元老之一。所以其他成員喜歡叫他小熊哥。
這會葉黎偏頭看過去,和熊小熊對視,一眼便從他的眼睛中看出了許多東西。
似乎熊小熊也對蘇小月有著一分不同於同事與朋友的異樣情感。
葉黎忽然有了一個猜想——如果熊小熊暗戀著蘇小月,依照沈星暮的推測,那一晚侵犯蘇小月的人會不會是他?
葉黎看著他眉清目秀的青澀臉頰,忽然感覺他是一個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的小屁孩。
葉黎的感覺是對的。
就在熊小熊發呆這一會,蘇小月忽然看向他,微笑著說道:“小熊,飲水機的水好像沒了,你去換一桶水吧。”
熊小熊的臉立刻變成了紅蘋果,甚至不敢與蘇小月對視,隻埋著頭小聲應了一聲“好的”。
葉黎看著熊小熊的羞澀模樣,便仿佛看到中學時代的自己。那時他站在何思語麵前,說話同樣是結結巴巴的,甚至連看她一眼都難以遏製地臉紅。
這樣單純可愛的小夥子,當然不會如狼似虎地殘害自己心愛的女孩。
葉黎加入工作室之後,便感覺一天時間過得非常快,就好像隻在工作室裏坐了一會,然後天就黑了。
這一天,葉黎的蘇小月的收獲也還算不錯。
蘇小月像是早就忘了試婚紗的事情,連一直守在長廊口子等她的元成輯都被她完全無視。
她硬送葉黎回房,並且在門外歡快地揮手道別,仿佛在期待明天的重逢。隻不過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因為房間裏的沈星暮正冷冰冰地盯著她。
似乎她有些害怕沈星暮,揮過手之後,連一句話都沒說,便快步跑了。
葉黎關上門,打著嗬欠準備睡覺,沈星暮卻先一步說道:“不要急著睡覺,學校的事情高哲羽已經查清楚了。”
葉黎驚訝道:“這才短短不到一天時間,又沒有比較好的線索,高哲羽能查到什麽?”
沈星暮淡淡說道:“害人的學校,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線索。我隻叫高哲羽查一下弭城境內,有沒有惡名昭彰的學校,他便查到了三十多所中學,五十多所大學。”
葉黎不解道:“這麽大的範圍,能算什麽線索?”
沈星暮道:“高哲羽查到的這些學校,無非都是教育質量較差,頻頻鬧出學生打架、早戀、酗酒、吸煙、聚賭等事件,被外界各種冷嘲熱諷而已。”
葉黎道:“老師領導不負責任、不管學生,任由學生們在學校胡鬧,隻管自己的工資與獎金。這樣的學校本就不少。”
沈星暮淡淡說道:“這樣的學校的確很普遍。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曾逼著林海鷗割肉喂狗的曾虔?”
葉黎當然記得曾虔,就是因為她的惡行,葉黎才打算寫一本短篇小說,把這種為人師表,卻實為社會敗類的人公之於眾。
沈星暮冷笑道:“弭城有一個藍天精英學校。這所學校有些特殊,學校老師並不講知識,而是講做人。他們不僅嘴上講,手腳也會付諸行動。叛逆期的少年、少女,一旦被送進這所學校,再出來時,必定成為社會精英。所以這所學校有個標語,內容是‘撥開眼前的迷霧,仰望生命的藍天’。”
葉黎聽著沈星暮的冷漠語氣,便意識到這個學校存在問題。他思忖著問道:“你是在說學校,還是在說少管所或戒網中心?”
沈星暮道:“我說的的確是學校,而且是外界評價非常高的一所學校。隻不過高哲羽很有本事,他查到了不少關於藍天精英學校的黑幕。學校的老師並不是真正的老師,大多是社會上的混混,他們並不懂教育,隻懂罵人與拳腳。被送進學校的學生,除了每天挨打,還有承受許多非人的折磨。比如住在老鼠、蟑螂橫行的黑屋子裏,吃早已硬得咬不動的饅頭,喝早已發酸的菜湯。無論怎樣叛逆的少年,經受過這種宛如地獄的折磨之後,也必定乖巧懂事。而諷刺的是,他們越乖巧,便證明他們對那學校越是恐懼。沒人知道那所學校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怎樣可怕的陰影。”
這次葉黎完全聽懂了,心中怒氣隨之上湧,沉聲道:“這不是學校,而是監獄。這樣的學校不該存在。”
沈星暮冷笑道:“這樣的學校的確不該存在,隻可惜它有很硬的後台,尋常人根本拿它沒有任何辦法。”
葉黎問:“它的後台是什麽?”
沈星暮道:“弭城的地下霸主巨鼎門。”
葉黎對各個大城市的黑幫勢力並沒有明確的認知,便繼續問:“巨鼎門比槍神社更厲害嗎?”
沈星暮道:“巨鼎門和槍神社誰強誰弱我不知道,但巨鼎門絕對比‘成博’工作室的所有人加起來都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