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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姐弟

  霓城邊郊,一望無垠綿延起伏的大山上,疏影橫斜,花木扶疏,一間簡陋的小木屋就這樣立在花草間。


  木屋很陳舊,房梁與四壁大多已經腐朽,長滿了青苔與不知名的蟲蟻。


  腐爛的木頭味道蕩開,仿佛木屋四周的一切都將隨之腐朽。然而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木屋雖然腐爛,但木屋四周的草木卻越加繁茂,連唯一一條通向木屋的小石路也完全被草木掩蓋。


  木屋前立著一株桃樹,花季早已過去,而今是果實成熟的季節。樹上掛著一個又一個碩大而鮮美的大紅桃。


  樹前是一張石砌的小茶幾,茶幾四方都有小石凳,而茶幾麵上刻畫著縱橫交錯的棋盤。


  仇世就坐在桃樹前的石茶幾前。


  一向陰冷邪意的他,在這樣一個奇特的環境裏,卻又變得安靜而祥和。他盯著茶幾上的期盼,又抬眼看頭上的碩果,一雙仿佛亙古冰冷的雙眼在此刻變得柔和而淒涼。


  他猶記,自己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山林小孩。從小與山林為伴,鳥獸為友,過著捉襟見肘卻又換了充實的生活。


  他的父母很愛他,他的姐姐也非常愛他。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登上陡峭的懸崖,因腳步不穩,頹然疊下時。是姐姐一把抓住了他。她伏在山崖上,一隻纖細而小巧的手臂卻具備無窮大的力量。她死死拽著他,一拽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到路過的好心樵夫出現。


  那時他八歲,姐姐十三歲。


  仇世永遠記得姐姐的笑,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很喜歡笑的女孩子。她笑起來,右臉上會浮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就仿佛比常人多出了一隻明亮的眼睛。


  她的笑,比漫山遍野的鮮花還要美麗。在這世上,也隻有一生無憂的她,才會擁有這種笑容。


  仇世的父母是非常不普通的農民。他們的不普通並不是指比其他農夫厲害,相反,他們比世上所有的農夫都要慘淡得多。


  在這個人人豐衣足食的幸福時代,他們用盡全部的生命力量,也隻能勉強養活一家四口。


  因為他們活在遠離城市與人煙的大山裏,因為他們沒本事、也沒機遇走出大山。


  然而他們依舊過得非常知足。哪怕是每天隻能喝上一碗渾濁的糟糠,隻要他們能看到茁壯成長的姐弟二人,依舊能笑逐顏開,繼而更加努力地生活。


  仇世一直非常不理解,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有著清秀非凡的麵容,以及傲骨錚錚的氣質,他們至少比大部分普通人出眾一點,卻為什麽要住在這麽淒寒的地方。


  仇世十二歲的時候,姐姐已經走出大山,去了遙遠的大城市,與一群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同讀一所大學。


  每當姐姐放假回家時,都會坐在破爛的木桌前給家裏人講城裏的故事。無論她說什麽,父母都保持溫和的笑,隻有仇世一個人兩眼直冒星星。


  他也想去大城市裏看一下,想知道姐姐口中的“山竹”到底是什麽水果,姐姐所說的“電視、電冰箱、電熱水器”又都是些什麽東西。


  他一如既往地深信著,隻要自己再長大一點,就能和姐姐一樣,走進如夢如幻的美麗世界,結交一群不可思議的好朋友。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仇世的確走出了大山,隻不過他那時還並未長大。


  他猶記,那是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雨水仿佛無數轟然襲來的拳頭,一拳又一拳打在深山裏,也打在搖搖欲墜的木屋上。


  那時是天高氣爽的秋天,但那一晚卻尤其寒冷,仿佛外界早已積雪封霜,隻有燃著些許柴火的小木屋才能給予一家四口些許溫暖。


  仇世一生最深刻的記憶就停留在那一晚。那是冰冷的、血色的一晚。


  有四個黑衣蒙麵的男人衝進了小木屋。他們不由分說便砸東西,把木屋內所有能見的東西都翻出來砸得粉碎。


  他們像是在找某樣價值連城的東西。他們的動作是那麽的焦急,又是那麽的激動。仿佛早已忘記這個木屋裏還住著人。


  仇世早已被驚醒,但他被眼前的畫麵嚇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姐姐哭了,她流著淚,卻一言不發,隻是使勁捂著仇世的嘴。


  父親大喊著,衝上去便要打那四個人。


  父親的拳腳非常厲害,他一拳就將其中一個人打倒,那個人的胸骨已經碎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已經死了。


  隻可惜他沒機會再出第二拳。他還沒來得及收拳,其餘三個人已將他包圍,拳腳宛如疾風驟雨,瘋狂打在他的身上。


  父親就是這樣被人活活打死的。


  而母親和姐姐的遭遇更是淒慘。她們被男人扒光了衣服,一遍又一遍地踐踏。


  可是她們沒哭,她們的眼中也沒有半點絕望與死氣。就仿佛,她們心中還藏著莫大的希望。


  那個希望就是仇世。


  那幾個黑衣人毆打父親的時候,仇世已經被送進木屋地板下的暗道。


  當時仇世不知道家裏怎會存在這樣一條漆黑的通道,一直通向遙遠的山腳下,與城市邊郊的公路相接。他同樣不知道姐姐為什麽不願和他一起逃走。


  後來仇世知道了,那條暗道是父母早就準備好的。似乎他們早就知道這一天的到來,也已經做好必死的覺悟,唯一放不下的便隻有仇世。姐姐不走,也僅僅是為了用身體掩藏那條暗道的入口。


  仇世猶記,當時他在暗道裏,地板與暗道存在一絲非常狹小的縫隙,那一條縫隙便露出了姐姐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那麽的美麗與靈動。就仿佛,在她生命的最後關頭,她依舊在笑,對著他笑。她的笑是那麽的美麗,那麽的太真爛漫。


  她大概是把自己的生命與所有都寄托到了仇世身上吧。


  那一晚過後,仇世變成了孤兒,年僅十二歲便要麵對未知世界的可憐孤兒。


  那時他對城市再無任何向往,他隻想回家,回到父母與姐姐的身邊。


  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本就陳舊的木屋被弄得一團糟,幾乎被拆掉,屋子裏再無任何可用的生活用品。


  唯一讓仇世欣慰的是,木屋總歸沒塌。寒夜襲來的時候,他總歸可以躲在裏麵避風避寒。


  仇世回木屋已是三天後的事情。


  那三天裏,他從一個活力少年變成了邋遢的小乞丐。


  他回到木屋時,父母與姐姐的屍體就躺在地板上。因為天氣很涼,他們的屍體還沒腐爛。


  仇世用幹瘦的小手,親手將他們埋葬,就埋在木屋的後麵。


  所以時隔十年之後,屋後的草木長得是那麽的繁盛。


  仇世一個人在木屋裏住了十天。他每天都在父母與姐姐墳前磕頭跪拜。他渴了就去離木屋不遠的茂林裏采野果,實在餓得不行了,就把昔日的那些朋友,白絨絨的小兔子生吞進肚子裏。


  他就這樣似人非人地活了十天。


  直到某一晚,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了一片花海,花海中生長著無數邪惡的花朵。


  那些花在笑,尤其是其中一朵天仙子,它長得像一個人的臉,而它笑起來的時候,也的的確確像極了人。


  仇世沒有感覺到恐懼,邪惡花海的力量無法對他造成半點幹擾。或者說,在那時,年僅十二的他,心中所潛藏的黑暗與邪惡,已經淩駕在整片邪惡花海之上。


  仇世離開了木屋,去的第一站便是霓城。他下了決心,一定要活下去,並且查出殺害自己父母與姐姐的凶手。


  這是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至少以他當時的力量,絕對沒辦法做到。


  但這個世界好像處處都為他開出了一扇寬敞的大門,無論他做什麽,都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結果。


  他去乞討,一個不知名的富人便很隨意地向他的破碗裏丟進一個皮包,皮包裏的錢夠他生活兩個月之久;


  他去拾荒,走進一條肮髒的街道,俯下身便撿到了剛好合身的全套新衣服;


  他稍微有點錢了,學著一些小販子擺地攤賣小東西,他的攤子總是顧客如火,而且隻要是他擺攤的路段,城管一定不會出現;

  漸漸的,他的錢越來越多,便租房子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沒多久,病重的房東居然把他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臨死前把房子送給了他;


  再後來,他十六歲了,接觸到了城市的陰暗一麵,無意中得罪了一些小幫派的頭目。然而黑社會的報複總會因莫名其妙的突發事件灰頭土臉地回去。


  仇世思想逐漸成熟,他驀然發現,自己是多麽地早熟啊。好多好多事情,尤其是關於人性的,沒有任何人教他,他便無師自通。


  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天才,而且世上也沒有天生全能的天才。他能洞穿人心,主要原因來自於那個夢,那個遍生邪惡花朵的夢。


  仇世十八歲的時候,便已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被霓城一個名叫火焰幫的幫派害死的。


  這件事是他自己查出來的,從他接觸黑幫起,就開始調查時常黑衣蒙麵行事的幫派。他認識了肖家的人,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肖淺裳。


  她是肖家的小公主,從小養尊處優,無法無天。但她並不像其他大小姐一樣刁蠻無理,她的胡鬧,很多時候隻是出於偶然的任性與撒嬌。


  肖淺裳也是一個很愛笑的女孩,而且她想起來的時候非常像姐姐,分明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女孩子,笑起來卻是同樣的天真爛漫。


  興許就是因為她是笑,仇世才願意接近他。或者說,他隻是把她當成姐姐的替身。縱然她的年紀比他小,更像是他的妹妹。


  肖家在霓城一向一手遮天。仇世和肖淺裳的關係越來越親近,她能發動肖家的些許力量幫助他。


  縱然肖淺裳給予仇世的幫助微乎其微,他便順藤摸瓜查到了火焰幫。


  仇世的父母曾是火焰幫的幹部,他們隻不過是想脫離黑社會,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而已。這是非常微渺且非常容易完成的心願,但在黑社會不一樣。


  現在已是二十一世紀,封建社會早已消失,也不再有行俠仗義,千裏之外取狗官首級的俠客,但那魚龍混雜的江湖依舊存在。


  仇世的父母脫離火焰幫,歸隱山林,依舊被火焰幫的人找到,並且殘忍地殺害。這便是所謂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火焰幫是一個中等幫派。它在霓城的勢力雖比不上如日中天的肖家,但強於大部分小幫派。幫內幫眾超過一千名,幹部也有雙掌之數。他們在霓城從事一些非法活動牟取暴利,同時開拓展了海外市場,進口或出口許多違禁物品,其中包括毒品與珍稀動植物。


  仇世的父母在脫離火焰幫以前,就是負責進出口這一塊的幹部。


  他們手上掌握著大部分火焰幫的犯罪證據,而且他們本身也是戴罪之身。這樣的他們,想要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其實他們最好的退路就是攜帶火焰幫的犯罪證據去自首。隻可惜他們並沒有這麽做,大概是想給自己和別人都留一條退路。


  仇世憑一己之力覆滅了火焰幫。也是在那一場血腥的殺戮中,他深切體會到殺人的感覺。有的時候,殺人和殺豬真的沒區別,都是一刀見血。


  大仇得報的他,心好像完全分裂了。他的心裏藏著懵懂時的純真,以及慘遭滅門之後的仇恨與罪惡。


  他的心分裂了,人好像也分裂了。


  於是他又夢到了惡念之花。在那個夢裏,他看到了花海上靜站著的葉黎,以及躲在花叢裏的沈星暮。


  他認識了惡念空間,也在最迷茫的時候找到了方向。


  或許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本就不該存在吧。


  如果說,他的父母是罪有應得,那他的姐姐呢?她那麽美麗、善良、與世無爭,憑什麽成為罪孽的犧牲品?

  仇世下定決心,一定要拿到三朵惡念之花,讓本就滿身罪孽的世人,體會一下真正的絕望!


  仇世的雙眼忽然不那麽飄忽了。


  他回這裏已有三天,而三天前,正是他父母和姐姐的忌日。


  他的祭奠結束,該回霓城了。


  在來這裏之前,他有收到肖淺裳的短信。信息裏,她說了很多偏激的話。


  在仇世看來,如果肖淺裳真的喜歡夏秦,那麽他願意祝福她。


  隻不過現在的蟄城對肖家的人而言是龍潭虎穴。肖淺裳獨自前往蟄城,實在太過危險。


  縱然夏秦和槍神社的人沒有對付她,沈星暮和葉黎也不會輕易放她走。


  他抬眼看著十年不變的桃樹,又回頭看了木屋後的三個小墳包,默然下山。


  而他下山之前,摸出手機給肖淺裳發了一條短信,內容是:我去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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