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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無情

  大廳的掛鍾發出“噠噠噠”的清脆聲響,這是報時的聲音,現在已是淩晨零點。


  九月的蟄城已有些許寒潮,淩晨的氣候不再暖和。


  初秋的風聲掃著滿街的枯葉,從高高的窗戶外看去,仿佛每一支樹葉都變成了黑暗裏的鬼影,抑或是妖嬈嫵媚的花蕾。


  肖淺裳盯著窗外發呆。她的心也好像漫天飄飛的枯葉,像極了妖嬈的花蕾,卻已成凋零的殘葉。


  冷風穿過窗戶,揚起她的紗衣與發絲,她整個人變得縹緲,而她的眼睛也在此刻變得悲傷迷離。


  ——他的心真的是冷的嗎?他對我真的就一點也不在乎嗎?我說的清清楚楚,隻要他今天淩晨前不回我的信息,我就真的嫁給夏秦。


  肖淺裳的眼角有了淚痕。她用模糊的眼看沉寂的手機,手機信箱非常安靜,信箱裏隻有她發給他的信息,卻沒有他的哪怕一條回信。


  肖淺裳的手緊緊捏著手機,和著她心跳的頻率一起顫抖。她的指節已經發白,不是若雪的白,而是森森慘白,仿佛她的手指下一刻就會斷裂。


  她咬著嘴,破了唇,鮮血滲透牙縫,最後從嘴角擠出來。


  這一刻,她的心宛如被千萬根鋼針穿過,劇烈的痛疼使她悲傷委屈流淚。


  她明白了,仇世至始至終沒喜歡過她。就如同她看夏秦時,看的卻是遙遠到不可觸及的仇世一般,仇世看她時,看的也是遠在天邊那個未知的“她”。


  所以在那一晚,幾乎零距離接觸的他們,仿佛隨時都會迸發狂熱而熾盛的火花的他們,最終歸於了平靜。


  因為已然力竭的他,拚盡全力說出的一句話卻是“淺裳,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嗎?他們不是終將成婚嗎?莫非他們真的活在封建保守的古代?


  他們當然不是古人。他說不可以,僅僅是因為,肖淺裳不是那個“她”。


  所以他為什麽接近她?為什麽要在她情竇初生時挑撥她那一刻懵懂的心?為什麽要在她深陷泥潭、無法自拔的時候,才告訴她真相?


  他說:“淺裳,夏秦放過你一次,所以我放過沈星暮和夏恬。你不再欠夏秦任何人情,不用在意他所說的那些流氓般的話語。”


  她知道沈星暮是仇世的大敵,沈星暮的對他的威脅程度遠在葉黎之上。毫不誇張的說,如果仇世能在遊戲中殺死沈星暮,以後的善惡遊戲就再沒有任何懸念。他勢必取得惡念之花,壓抑在他心中的無窮恨意也將天崩地裂一般迸發出來,他希望看到的末日浩劫也將接踵而至。


  可是他主動放棄了那麽好的機會,他選擇了放虎歸山。因為夏秦放過了肖淺裳,夏恬和夏秦是親兄妹,沈星暮是夏恬的丈夫。


  這個邏輯關係好生牽強,但毫無疑問,仇世真的是因為肖淺裳才放了沈星暮。


  肖淺裳欣喜道:“所以你在槍神社對肖家大舉進攻的時候,選擇放棄善惡遊戲,留在肖家幫助父親,也是為了我?”


  她以為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她想看著他點頭,看著他對自己溫柔地笑。她希望他能俯下頭親吻她的額頭。


  可沒有。仇世很冷漠地搖頭道:“淺裳,你說錯了。我不參加這一場善惡遊戲是出於意外,與槍神社和肖家的戰爭沒有任何關係。”


  肖淺裳睜大眼看著他,他的眼裏隻有真實的冷漠。


  她知道,仇世從來不是輕易說謊的人,尤其是他麵無表情的時候。


  所以他說的是真的。惡念之花的價值在他心中遠超肖淺裳與肖家。


  肖淺裳懷揣僥幸,強笑道:“但是你還是留下來幫了父親。所以你心中總歸是有一點喜歡我的吧?”


  ——我們明明是光明正大情侶啊。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喜歡你,你當然也該喜歡我。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我為什麽要說這麽卑微的話?為什麽要將這種早已板上釘釘的事情變得那麽飄忽、那麽不確定?


  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如果這句話能收回來,她寧願讓人在自己臉上狠狠抽上兩巴掌。


  可是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


  仇世盯著她看了好久,輕輕點頭道:“是的,我是喜歡你的。”


  肖淺裳的臉忽然就紅了。她正為自己之前患得患失的浮想而懊惱時,仇世的下一句話卻像透骨的冷箭,陡然穿透他的身體。


  他說:“我喜歡你,就像喜歡我的姐姐一樣。”


  肖淺裳的身體已經完全僵住。她知道的,仇世有一個姐姐,非常美麗、非常聰明的姐姐。隻不過他的姐姐的命很不好,分明是芳華無限的年紀,卻過早地埋葬在腐爛的泥土裏。


  姐姐和弟弟之間的喜歡是什麽?那是手足情,那是親情。


  這種喜歡和肖淺裳想的那種喜歡完全不一樣。


  在這世上,能忠貞而無悔陪著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一定是他(她)的愛人。無論是父母還是手足,均不可能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肖淺裳想要的,就是仇世永遠陪著她。


  然而仇世的平淡話語已然打碎她的所有幻想。


  她忽然想起來了,仇世從未承認過她是他的女朋友。這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可是她依舊不相信這是事實。


  她發了狠。如果她要嫁的人不是仇世,那嫁給其他任何人都好像不在有區別。夏秦也好,或者街邊的某個乞丐也好,都已無所謂。


  於是她在賭氣。


  她對他說,她和夏秦相處得非常好。她覺得夏秦也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男人。甚至於,在某些方麵,仇世還遠遠不如夏秦。


  她對他說,她要去蟄城找夏秦,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在淩晨以前不打電話或發短信聯係她,她就真的嫁給夏秦。


  她懷揣微渺而可憐的奢望,隻身一人來了蟄城。


  她知道蟄城本身就是龍潭虎穴。縱然劉俊不扣留她,沈星暮和葉黎也未必讓她活著離去。


  可她還是來了。


  有的時候,女人做事就是這麽幹脆利落。肖淺裳就這麽幹脆,幹脆到再無半點回旋餘地。就如同入戲太深的戲子,已經分不清戲和現實。


  淩晨已過,仇世沒有聯係她,所以她該嫁給夏秦嗎?


  她嫁給夏秦之後,又會發生什麽事情?她還能像小女孩一樣天天逛街、吃零食、看電影、無憂無慮地生活嗎?

  她會成為肖家和槍神社一決雌雄的導火線嗎?


  她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她隻知道,仇世不要她了。她的心是空的,什麽都不複存在。或者說,在這一刻,她真的達到了佛家所說的“空”的境界?


  沒有。


  她不是吃齋念佛的出家人,她超脫不了凡俗的七情六欲。


  空空的心,空空的腦袋,裝的全是他。


  所以她在悲傷,她在流淚。她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問他,問他為什麽能這麽狠心、這麽無情。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抑或是早就有了答案。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原因,也不需要任何解釋。


  肖淺裳蜷縮在牆角,雙手抱著雙膝,頭埋得非常低,細長發絲遮掩她的整張臉。她像是是流落街邊遭人破壞的失足少女,除了哭泣,什麽也做不到。


  外邊的風聲越來越大,卻沒有絲毫下雨的跡象。


  凋零的樹葉飄起又落下,如同她死去又活來的心。


  這一刻,她的心已經死了,她的人還活得久嗎?


  這一刻,還有誰能借她一個肩膀,讓她毫無顧忌地大哭一場?

  人死不能複生,心死卻未必不能活過來。


  有一個肩膀走了過來。


  她此刻需要的也正是一個肩膀。


  短促有力,卻又不顯得焦躁的腳步聲在房間外麵響起,有人正在靠近。


  肖淺裳茫然抬眼,看到門口一個漆黑的剪影。


  他很高、很壯,像一個頂天立體的巨人。


  他無疑是夏秦。


  夏秦就這樣安靜站在門口,不進也不退,一句話也不說。


  肖淺裳哽咽著,好久之後才咬著嘴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她問出這句話就發現自己真的變蠢了。她本就不是這棟別墅的主人,而別墅真正的主人想進出此地,當然是易如反掌。


  但是她依舊想不明白。在這麽不巧的時候,夏秦怎麽這麽巧地出現在這裏?


  莫非他遺忘了什麽東西,恰巧回來了一趟?

  肖淺裳努力壓抑心緒,努力不讓自己抽泣出聲,可她越是如此,她便哭得越厲害。


  某一刻,肖淺裳終於不再壓抑,張開嘴嚎哭起來。


  她哭喊道:“夏秦!你不是喜歡我嗎!你進來啊!我就在這裏!”


  夏秦依舊像不動的大山一樣,安靜立在門口,不進也不退,隻不過他自然垂下的雙臂稍稍繃緊了一分。


  肖淺裳冷聲道:“莫非你也是一個沒用的男人?我就在這裏,你卻不敢碰我?”


  夏秦發出低鬱的歎息,柔聲道:“淺裳,我知道你一定會哭,所以我一直沒走。”


  肖淺裳問:“你若沒走,又藏在哪裏?”


  夏秦道:“我就在你隔壁的房間裏。這兩個房間原本完全隔開,沒有任何縫隙。可不知為什麽,從恬恬搬到這裏來住之後,兩個房間的隔牆多出了一個拇指大的洞。如果把眼睛湊到洞口,能清楚看到隔壁房間的情況。”


  肖淺裳問:“所以你一直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夏秦搖頭道:“我一直以為這個洞是沈星暮為了偷看恬恬洗澡用電轉轉出來的。但後來我仔細看過之後,發現洞的確是電轉打的,隻不過是從恬恬的房間打到對麵去的。所以這個洞很可能是恬恬自己弄出來的。”


  肖淺裳咬著嘴道:“我不喜歡和你說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夏秦道:“我沒有偷看你,哪怕我知道你光著身子在洗澡的時候,也沒有湊過去看。我說這件事,想表達的意思大概是,就像恬恬願意為沈星暮打出這樣一個牆洞一般,你也為那個男人開出了一個洞。”


  肖淺裳的心一顫,流著淚卻又無比冷厲地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心裏裝的別的男人,所以你不碰我?”


  夏秦站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


  肖淺裳嘲笑道:“你們這些男人不都這個德性?你現在還能站著不動,僅僅是因為我還穿著衣服。你會在意我心裏裝的是誰?你要的不過是我的身體罷了。”


  夏秦依舊不說話。


  肖淺裳紅著眼道:“如果你不進來,現在就可以滾了!”


  夏秦道:“我不進你的房間,但也不想走。”


  肖淺裳問:“所以你要當我的門神?”


  夏秦道:“我若要走,至少也要等到你不哭的時候再走。”


  肖淺裳別過頭,安靜哭泣,卻不說話。


  夏秦繼續道:“我叫夏秦,今年二十七,沒讀過書,連小學文憑也沒有。我的嘴巴很笨,隻會罵人和說狠話,說不出溫柔的情話。我時常在想,以後某個女人嫁給了我,一定會倒黴透頂。因為我不懂得如何嗬護她,會讓她成天受委屈。直到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好像我所不懂的事情又都懂了。我知道,至少在你需要的時候、在你哭泣的時候,我一定要陪在你身邊。”


  肖淺裳依舊在哭。可是她哭著哭著,忽然又笑了。


  有的女人就是這樣,無論哭再怎樣傷心,也可能因為一句話忽然笑出來。


  肖淺裳指責道:“你在口是心非。你嘴巴上說不懂得情話,但你說的這些話,還不都是騙女孩子的情話?”


  夏秦道:“你笑了?”


  肖淺裳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點頭道:“是的,哭著哭著就笑了。因為你說的這些話真的很好笑。”


  夏秦問:“哪裏好笑?”


  肖淺裳問:“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找我求婚的時候做了什麽?”


  夏秦道:“我一拳把禹自強打飛了。我知道,你和禹自強的感情非常好,如果你介意這件事,我不是不可以向他道歉。”


  肖淺裳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夏秦問:“那是什麽?”


  肖淺裳道:“你用指甲蓋劃我的臉,想知道我臉上塗了多少粉。”


  夏秦點頭道:“是的。”


  肖淺裳問:“你為什麽好奇我的臉上有沒有塗粉?”


  夏秦道:“因為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本來的麵貌。”


  肖淺裳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夏秦道:“是的話,就證明你本來就長得好看。不是的話,就證明的你的臉是靠那些化妝品撐起來的。”


  肖淺裳道:“所以你在乎的是我的臉。你向我求婚,也僅僅是因為你覺得我長得好看。”


  夏秦道:“是的。”


  肖淺裳嘲笑道:“所以你不覺得你所說的話非常矛盾嗎?你喜歡的是我的臉,我的人,而不是我心。現在我還是這張臉,我的人就在這裏,你卻說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你不覺得好笑?”


  夏秦道:“你這麽說,的確是有些好笑。但我不覺得你在嘲笑我,反而覺得你真的是開心地笑了。”


  肖淺裳問:“我很開心嗎?”


  夏秦道:“至少在我看來,你的笑非常開心。”


  肖淺裳問:“光線這麽暗,你看得清我?”


  夏秦道:“肉眼看不清,心眼卻看得非常清楚。”


  肖淺裳問:“那我為什麽笑?”


  夏秦道:“因為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來了。”


  肖淺裳問:“這是你的猜測?”


  夏秦道:“這是我的自信。在這世上,除了恬恬,你是唯一一個能讓我這麽上心的女人。”


  肖淺裳問:“如果有一天,我和夏恬都出了事,你又隻能救一個人,你怎麽辦?”


  夏秦道:“這是一個不存在的問題。”


  肖淺裳問:“什麽意思?”


  夏秦道:“我的意思是。隻要我還活著,你們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出事。而我一旦死了,無論你們誰出事,我也都管不了。”


  肖淺裳道:“看來你的確是一個很自信的男人。隻可惜你長得太凶,不儒雅,不和氣,也不討人喜歡。”


  夏秦道:“所以我在努力讓你喜歡我。”


  肖淺裳沉默。這一番對話讓她意識到,夏秦的確和她想的不一樣。至少他絕對不是貪圖她的美貌與身體才出現在這裏。


  這裏是蟄城,是槍神社和沈氏集團的天下。哪怕肖淺裳是霓城肖家的小公主,在這裏也算不得什麽。如果夏秦稍微有一點邪念,便早已如狼似虎地撲了過來。


  因為他本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因為現在的她什麽也不是。


  肖淺裳心中那血淋淋的傷疤似乎愈合了一分。她發現夏秦的確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哪怕現在她一點也不喜歡他。


  但是最原本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


  肖淺裳再次問道:“你到底為什麽喜歡我?”


  夏秦道:“我說了啊,因為你長得好看。”


  肖淺裳道:“可是比我好看的女人並不少。”


  夏秦道:“因為我看你順眼。”


  肖淺裳不說話了。


  夏秦在門口站了一會,轉過身似要走。


  肖淺裳問:“真的不進來?”


  夏秦道:“還不到時候。”


  肖淺裳問:“什麽時候才是時候?”


  夏秦道:“你真的想嫁給我的時候。”


  肖淺裳道:“可能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夏秦道:“也可能就是明天。”


  肖淺裳沉默。而她沉默這會,夏秦已經離去。他走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響,也是那麽的無情。


  莫非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她一定不會推開他?


  肖淺裳使勁捏著拳,尖利指甲蓋刺得掌心極痛,她的心卻不那麽痛了。


  一個女人總會遇到那麽幾個奇特的男人。他可能冷血無情,也可能仿佛無情。


  所以仇世和夏秦,誰才無情,誰更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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