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夢初
沈星暮皺眉盯著眼前的一幕。他不知道死亡遊戲結束的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更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徐旺怎會在這時醒悟過來。
就仿佛,當他們離開死亡遊戲的世界,這一整場善惡遊戲也已畫上句點。
所有未解的謎題都被徐旺闡述清楚,造成這一係列悲劇的罪魁禍首並不是左漫雪,而是張美月。
所以他之前的判斷是對的,要想獲取善念之花,就必須救下左漫雪。
沈星暮盯著徐旺,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的驚愕,立刻問道:“你一直看著夏恬幹什麽!”
沈星暮還記得,夏恬本身也存在不少秘密。為什麽小橘狂化,即將殺掉左漫雪時,她能輕而易舉化解小橘的攻勢?為什麽冤魂環繞,所有人都被冤魂的強大怨念影響,變得無法呼吸,痛不欲生,她卻不受影響?
徐旺似乎知道什麽。
然而徐旺隻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沈星暮追問道:“你到底看出了什麽!”
徐旺道:“純白而美麗的花。她的存在,遠比我尊貴得多。”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純白而美麗的花?是指善念之花嗎?可是夏恬本身就是病人,她若擁有善念之花的力量,怎會日夜承受病痛的折磨?
沈星暮思考這會,徐旺又道:“沈先生,你的球技非常好,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真想再和你交手一次。”
沈星暮淡淡說道:“我再年輕幾歲,你不是我的對手。”
徐旺道:“我也這樣想。”
他偏頭看向葉黎,深吸一口氣,張口便說出杜昌翊曾說過的話,“葉黎先生,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純粹的善良,希望你能守住最初的本心,不然善良的盡頭可能是滑稽而諷刺的偽善。”
葉黎的神色僵了一下,當即問道:“什麽意思?”
徐旺笑而不語。
一直靜默不語的夏恬忽然問道:“徐旺,必須這樣嗎?”
徐旺點頭道:“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卻已知道我的最終歸宿。我存在的目的,或許就是等待你們出現。我是一朵花,就該以花的形態存在。做人好累,這麽多年,我已經累夠了。可是做人又好幸福,這種幸福是身為善念之花的絕對無法理解的。”
他的神色變得悲傷,卻不再說話,而是偏頭看向古姄。
古姄的兩眼早已濕透,淚如雨下。
他輕吻她的額頭。她便閉上眼,安靜擁著他。
這一瞬的安靜,宛若永恒。
可是亙古冰冷的時間終究打破了這永恒的瞬間。
徐旺的身體變得氤氳,純白的光霧緩緩蕩開,溫柔而瑰麗的力量在房間裏流轉開來。
房間裏各種陳設上畫滿的血色符文均在此刻煙消雲散,一直冰涼涼站在原地的張美月也好像遭受劇烈衝擊,發出痛苦的呻吟。
她的臉皮居然化作了碎片,宛如碎紙一般不斷掉落,露出臉皮裏麵的另一張臉——一張完美到宛如瑤台仙女的女人臉。
沈星暮盯著她。光潔的額,細密的睫,纖長的眉,微挺的鼻,溫潤的唇,潔淨的牙,她的臉居然不存在哪怕一絲瑕疵,而她的臉型也驚豔無雙,是微圓的瓜子狀,沒有哪怕一簇棱角,平滑若一望無垠的冰川。
她的發絲細長濃密,安靜搭在前胸與後背,宛如蔓延的紫藤蘿瀑布。
她的身段曼妙飽滿,宛如平緩山巒上的一座突起山崖,驚心動魄的震撼。
她的穿著簡單隨和,卻又有一種樸素中的尊高,宛如古時偶然偷偷出宮的頑皮公主。
這個世界居然存在這種宛如夢裏的女人?
沈星暮見過的女人多不勝數,而其中最為驚豔的當屬童遙。然而童遙的美還存在於現實中,張美月的美麗,已難以用現實的眼光去打量。
她的神色依舊冰冷,就這樣一動不動盯著徐旺。
徐旺發出悠長的歎息,整個身體漸漸扭曲,最終幻化成一朵晶瑩美麗的白色花朵,淩空盤旋著,最終飄向葉黎,湧入他的胸口。
在這一刻,沈星暮居然也感覺到了強大的力量湧入身體。仿佛善念之花刻意分了一半力量給他。
徐旺完全消失了,左漫雪和古姄均哭得撕心裂肺。
而下一刻,古姄忽然就不哭了。她露出甜美的笑顏。
她目光溫柔地盯著葉黎,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看的不是葉黎,而是變成善念之花,融入葉黎體內的徐旺。
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雙手捏緊拳頭,露出無比堅強的神色。
世上真的存在這樣一種女孩,便是心甘情願陪著心愛的男孩共赴黃泉,哪怕在最後一刻依舊淡然若素,無怨無悔。
古姄就是這樣一個女孩。
在這一點上,她和夏恬真的很像。
古姄的身體漸漸透明,變得虛幻。
在主人死亡的情況下,身為“念靈”的她,也將消亡。
她很平靜地站在,靜等生命的結束。
夏恬立刻驚呼道:“不行!古姄!你不能死!”
古姄隻是溫柔一笑,卻一句話也不說。
夏恬急了。她立刻抓住葉黎的手臂,急聲道:“善念之花!葉黎,你現在擁有善念之花的力量!現在能救古姄的隻有你!”
葉黎倉促抽開手,爾後發出苦澀的歎息,搖頭道:“在這之前,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古姄是徐旺的‘念靈’。維持‘念靈’存在的基礎力量便是主人的‘念’的供給。徐旺並沒有真正死亡,他隻是回到了最初、最原本的形態,放棄了人的思想與意誌。他的力量分別給了我和沈星暮,隻要我們供給‘念’給古姄,她就能一直活下去。但真正的難題是,她拒絕我們供給的‘念’。”
古姄淡淡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你們不用再管我了,旺哥哥已經不在了,我也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
葉黎沉默,夏恬沉默,沈星暮則是冷冷地盯著她,嘲笑道:“一個敢對我拳腳相向的女人,居然會是這樣一副要死不活德性?”
古姄搖頭道:“沈星暮,你不用激將我。我已經做了決定,旺哥哥活著,我就活著,旺哥哥死了,我也不活了。”
沈星暮冷笑。
古姄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幻,透明到宛如一抔潔淨的水。
她的消失隻在片刻之間。
卻在這時,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越發透明的身體居然有一分凝實。
這隻手的主人是左漫雪,是她用強大的‘念’強製保住了古姄的形體。她早已哭啞了喉嚨,此刻她連說話都尤為吃力,但她還是咬著牙,用尤為艱澀地話音說道:“古姄,你還不能死。小旺說過,她愛你,就如同我愛成俊一樣。”
古姄盯著左漫雪,低鬱道:“阿姨,你實在不該在我身上浪費力量。”
救一個一心想死的人,的確是浪費力量。
左漫雪卻非常堅決地搖頭道:“小旺故意對我說他喜歡你,就是希望我能救下你。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念靈’,隻要我還活著,你就一定不會死!”
古姄沉默。
左漫雪繼續道:“無論如何,活人總比死人強大。你和小旺,隻要還有一個人活著,就一定還有機會。就如同本該分別的你們,卻能以奇特的方式重逢一樣,在未來,你們未必不能再見。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古姄安靜站著,她的身體已經凝實,晶瑩的淚水再次打濕她的臉頰。她咬著牙點頭道:“好!”
左漫雪把古姄抱在懷裏,就如同溫柔的母親抱著親愛的女兒。
沈星暮淡淡地看了她們一眼,爾後偏頭看向美得不可思議的張美月,冷聲道:“你們要哭也好,要笑也好,現在都還不是時候。”
左漫雪忽然轉過頭,眉心的血色符文流轉,強大的“念”席卷開來。
很顯然,她也意識到,張美月的存在始終是一個威脅。
張美月的嘴角輕輕扯動,露出反諷刺的笑容。她很隨意地抬手,長袖無風自動,更為可怕的“念”如潮水般呼嘯襲來。
僅在眨眼之間,沈星暮,葉黎,夏恬,左漫雪,古姄五人均受到無形的重擊,各自倒飛兩米之遠,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沈星暮的眼中閃過冷意,單手一撐地麵,整個人便如脫弦的長箭,猛然衝向張美月。
他的拳頭打出的破風聲,仿佛具備排山倒海的強大力量。
隻要這一拳能打到張美月,這場戰鬥便再無懸念。
然而張美月的強大遠在沈星暮的想象之上。她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身體便受到無形的束縛,擊出的拳頭僵在空中,連挪動一下手指頭都做不到。
與此同時,葉黎和左漫雪分別從左右兩個方向夾擊而來。
他們兩人的力量也明顯不弱,但在張美月麵前依舊是如白紙一般脆弱。她很隨意地抬了抬手,兩人便再一次受創倒飛。
剩下的夏恬和古姄同樣承受莫大的壓力,甚至連站起身都做不到。
這場戰鬥,在短短幾秒鍾裏結束。張美月的力量強出五人不止一個數量級。
此時此刻,似乎隻要她願意,便能很輕易地殺死在場五人。
但她沒有這麽做。
她安靜地盯著沈星暮,好久之後才抿嘴一笑,讚歎道:“杜貞說她有一個很優秀的兒子,名叫沈星暮。我起初不怎麽相信,直到我多次和你接觸之後,才發現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她的笑宛如春風過綠野,雨水落山林,沉魚落雁,傾城傾萬甲。
饒是沈星暮也有片刻失神。但很快的,他的麵色變得冷漠,厲聲道:“我的母親叫杜茜,不叫杜貞。”
張美月道:“至少杜貞是你父親的女人,你該叫她一聲後媽。”
沈星暮冷聲道:“你說這些,證明你也是‘天神’的人!杜貞接近我父親到底有什麽目的?你們‘天神’到底想幹什麽!?”
張美月道:“我沒有回答你這些問題的義務。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不妨告訴你一件事。‘天神’並沒有你所想的那麽可怕,我們要的東西和你們要的東西並不衝突。今天看在杜貞的份上,我原諒你們壞我好事,放你們離開。”
沈星暮冷笑道:“你本就殺不了我們,何必說得這麽冠冕堂皇!”
張美月問:“你憑什麽這麽認為?”
沈星暮道:“你若能殺我們,在你還是阮杏文的時候,就已經動手了。或者說,你原本的目的就是引誘我和葉黎來找左漫雪,幫你完成某件事情。”
張美月的眉梢一挑,饒有興致地點頭道:“你說說看,我引誘你們來這裏幹什麽?”
沈星暮道:“關閉惡念空間的入口。”
張美月的眼中閃過驚訝,問:“你怎麽知道的?”
沈星暮冷聲道:“‘天神’的力量來自於惡念空間,我的眼睛能看到你掌握的黑暗的‘念’,這和惡念空間的力量幾乎完全一樣。”
張美月問:“所以呢?”
沈星暮道:“惡念空間能賦予你們力量,當然也能收回你們的力量。而你們想要留住的自己的力量,最好的辦法便是關閉惡念空間的入口。”
這是沈星暮剛才想到的。上一場善惡遊戲中,惡念空間的入口是林海鷗的墳墓,而這場善惡遊戲中,惡念空間的入口便很可能是三樓的衣櫃。
張美月再次開眉而笑。她抬手,輕輕拍沈星暮的肩頭,留下一抹淡淡的梔子花香,爾後滿意地點頭道:“你說對了。看在你這麽聰明的份上,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張美月隻是我的化名,我的名字可不會這麽大眾庸俗。”
沈星暮嘲笑道:“這種事情我能想到。既然阮杏文是你的假名,張美月當然也是假名。隻不過不管你有怎樣美妙的名字,怎樣驚世的容貌,都改變不了你骨子裏的庸俗。”
張美月道:“杜貞說,你和談話是非常不愉快的事情,看來這也是對的。”
沈星暮道:“所以你該閉上嘴。”
張美月的手輕輕一抬,禁錮五人的力量便如潮水般褪去。
沈星暮恢複了行動能力,但他沒有再行攻擊。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縱然他已得到善念之花的力量,但和眼前的這個女人相比,依舊是螢火比之皓月。
他不想再做徒勞的事情,隻希望這個女人早點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麵前。
不遠處的葉黎顯然也是這個想法。
但左漫雪不一樣。徐旺說過,殺死徐成俊,並且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便是張美月。先後經曆愛人與愛子離去的她,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她再次向張美月發動攻擊,隻可惜她的任何舉動都是徒勞之舉。
張美月的手對著虛空一按,左漫雪的動作便完全定住。
張美月道:“左漫雪,我本來無心利用你,隻不過你擁有的‘念’實在讓人垂涎。最初設計殺死徐成俊的人是李真洋,雖然這不是我的主意,但他總歸是我的人。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三天之內,我會把李真洋交給你,任由你處理。這也算了卻我們之間的一段因果,隻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再來自討苦吃。”
左漫雪紅著眼,咬牙切齒道:“你敢發誓,說你和成俊的死無關?”
張美月舉起手,淡淡說道:“我發誓,徐成俊的死和我無關。”
左漫雪怔住,半晌之後,淚水再次泉湧一般流出。
張美月看向沈星暮,莞爾一笑:“沈星暮,我叫安夢初,夢境的夢,初始的初。我想我們以後很難再見,畢竟我已經違背‘天神’和‘大同’的協議,沒時間再和你們玩這些小打小鬧的遊戲。以後你若遇到無法對付的敵人,對他說我的名字,或許能保住一命。”
安夢初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她的腳步很是輕快,而且具備某種奇特的法則。她的每一步落下,堅實的地板便蕩出一圈宛如水波的漣漪。
她隻走了幾步,虛空中便也蕩開漣漪,仿佛有一扇無形的門。
她的身體穿過那扇門,便消失無蹤了。
至此,這一場善惡遊戲終於宣告結束。沈星暮和葉黎在溪隱村丟失一朵善念之花之後,終於拿到了第一朵善念之花,同時也掌握了純白的“念”。
可是這真的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嗎?
他們拿到善念之花的同時,便剝奪了徐旺作為人生存的權力。而徐旺的離去,對左漫雪和古姄又是怎樣沉重的打擊?
為什麽,他們丟失第一朵善念之花之時,反而成全了陶鴻和林海鷗?
這其中的因果關係是不是太過矛盾?
杜昌翊和徐旺先後說出類似的話——世上沒有純粹的善良,而許多看似善良的盡頭,其實是更為做作的偽善。
他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嗎?
沈星暮的目光漸漸軟化。他看向左漫雪和古姄,她們的眼中滿是悲傷與痛苦,不知得何年何月才能走出陰影。
他心中歎息,臉上卻沒有半點表情,隻淡淡說道:“古姄,你有我的電話,如果你們以後在生活上需要幫助,可以聯係我。”
古姄看了沈星暮一眼,卻連一句話也不說。
沈星暮又道:“左女士,你以前的惡行,歸根結底不是出自你的本心,而是安夢初的詛咒蠱惑所致。但無論如何,你的手都已沾滿鮮血,我至今猶記唐靜舒牽著鬱小甜的蕭索畫麵。請你以後不要再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不然就算無關善念之花,我也一定來取你的性命。”
他說完,轉身就向外走。
後邊,葉黎和夏恬快步跟上。
他們現在的目的非常明確,便是直上三樓,封鎖惡念空間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