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如夢
弭城,丁縣,明月鎮。
元成輯盯著電量不足,即將關機的手機屏幕,陷入漫長的沉思。他偏過頭看向窗外,初陽正緩緩升騰,還是清晨時分。
他隱隱記得,天快亮的時候,自己被舒博的電話驚醒,說是《銀河航線》發布了全服副本任務。他登錄賬號,一直玩到整個副本任務結束。
《銀河航線》的世界裏,一個副本至少需要三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才能刷完。他也感覺自己的確玩了三個小時以上,但現實中卻隻過了短短十幾分鍾。
這一點顯得好生奇怪。
正當他努力思考之時,手機鈴聲再一次響起,這次來電的不是舒博,而是小月。
電話裏,小月歡快地說道:“成輯,今天周末,我們一起去登山野炊?”
元成輯立刻有了興致,欣然回複道:“好啊,我們幾點鍾集合,需要提前準備什麽器材和食材?”
小月道:“其實也不需要準備什麽。八點鍾吧,我就在藍雲市場外的十字路口等你,你人到就行了。”
元成輯看了一眼手機時間,現在距離八點還有一段時間,便笑道:“我吃個早飯,收拾一下,就和舒博一起去找你。”
小月驚訝道:“舒博?他也來嗎?”
元成輯微笑道:“登山野炊這麽有趣的事情,舒博肯定很樂意來。”
小月道:“可是……”
元成輯自顧自說道:“說起來,大學畢業這幾年來,舒博幫了我不少,我還沒怎麽回報過他。今天我多準備一些食材,給他做一頓豐盛的大餐。”
小月安靜好久之後才小聲道:“好吧,我在十字路口等你們。”
元成輯掛了電話,快速洗漱,著手準備早餐。
他在廚房忙碌時,整個人忽然怔住。
——咦,我之前在想什麽來著?好像是和《銀河航線》有關的事情。
元成輯忽然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他靜站片刻,忽而揚眉一笑,喃喃道:“管他的,《銀河航線》再怎麽好玩,也沒有最喜歡的女孩和最好的朋友重要。”
***
緒城,沽縣,濱江路上。
清晨的風聲帶著暖意,路邊的垂柳與青鬆都“簌簌”揚起枝葉,呈現一副溫暖而祥和江邊美景畫卷。
徐旺和古姄的衣襟也輕輕揚起。
他們站在綿長而細軟的風聲中,似乎早已熟知對方的兩個人,卻都又有些看不清對方。
風把人吹得縹緲高深了。
縹緲的他們用縹緲的目光安靜對視。堅毅的眼瞳與溫柔的眼波交錯,藍天,白雲,初陽,長河,一切都顯得那麽美麗、那麽祥和。
可是他們眼中又都充滿悲哀。
似乎他們都明白了某件事情。彼此深愛對方的他們,在此刻變得無語凝捏。
好久好久之後,古姄抬手挽了挽鬢邊不斷飄搖的發絲,咬著嘴說道:“旺哥哥,我來找你了。”
徐旺點頭道:“姄姄,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昔日你遺忘掉的最重要的問題,遲早會被你想起來,也一定會從你的口中問出來。”
古姄忽然就哭了,溫熱的眼淚打濕她的兩頰。原本美麗姣好的妝容,在此刻變得淩亂而滑稽。
她一邊擦拭兩頰的淚水,一邊哽咽道:“旺哥哥,我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見過?你轉去沽縣三中,並且一口就叫出我的名字,並不是巧合?”
徐旺點頭道:“是的。”
古姄滿目悲傷,卻久久不語。
徐旺道:“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女孩,那個給了我無限希望與憧憬,最後卻落入虎口,成為老虎盤中餐的雙馬尾小女孩。”
古姄道:“我就是那個小女孩。隻不過十三年後,昔日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大姑娘。”
徐旺道:“我知道的,她永遠不會再出現。當她用天真的笑顏,把我推出銅牆鐵壁一般的柵欄時,她就再不可能出現了。我隻記得她叫古姄,一個蹲在地上玩泥巴,把小手和整張臉都弄得髒兮兮的可愛女孩。她笑的時候會露出嘴裏右側的一顆尖利小虎牙,眼睛彎的像月亮一樣。她說話時,聲線清脆,像雨水滴答落在蓮葉上的聲音。”
古姄悲傷道:“可是她最後出現了。她同樣叫古姄,隻是那顆尖利的小虎牙不見了,她笑起來時,眼睛也不像月亮了。她的聲音變得很凶,一點也不清脆,反而比一些男生的聲音還要難聽。”
徐旺道:“她就是你,你就是她。我記憶中的她,變成了現實中的你。這個世界就是這麽諷刺,越是美麗的憧憬,帶來的便是加倍諷刺的虛妄。”
他伸出手,輕撫她的淚臉,擦去她眼角的淚痕,溫柔道:“姄姄,我們的再一次相遇,真的是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的諷刺嗎?從一開始,我們就真的不該存在嗎?”
古姄使勁搖頭,眼裏流出更多淚水,卻連一句話也不說。
徐旺將她抱在懷裏,同樣是久久不語。
至少在這一刻,他們能相擁在一起。無關真實與虛假,無關憧憬與虛妄,他們能切實感受到對方的體溫與心跳。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是幸福的。
古姄紅著臉,小聲啜泣道:“旺哥哥,那天晚上,你叫住了我,並且一口叫出我的名字,當時你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你摸我的腦袋,並且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你說我以後就懂了,當我和你戀愛之後,我以為我真的懂了,或許戀愛就是某個男生不經意看了某個女生一眼,就這樣產生了。直到昨晚,我做了一個噩夢,我才發現我的想法好生天真。旺哥哥,我夢到了我們以前在動物園偶遇發生的事情。那原本是非常平淡、許多小女孩都經曆過的事情,我卻感覺非常陌生。我不斷告訴自己那隻是一個夢,可是那個夢好真實,真實到宛如我的前世。”
徐旺抱著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他的眼睛變得越發悲哀,仿佛藏著萬千即將噴湧而出的洪流。
古姄問:“旺哥哥,那個夢是真的嗎?”
徐旺忍著心痛,點頭道:“是真的。”
古姄淒然一笑,流出更多眼淚。她問:“我不是應該永遠沉睡在漆黑沉寂,宛如永夜的世界裏嗎?現在的我,存在的目的是什麽?”
徐旺悲傷道:“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問題。我是誰?我來自何方?該去往何方?我們為什麽會在這個時代相遇?我們的相遇為什麽滿是血色?現在的我們,為什麽還能相擁?”
古姄道:“我想就這樣,一直靠在你的懷裏。”
徐旺搖頭道:“姄姄,我也想就這樣,一直擁你在懷。可是我還有必須做的事情。”
古姄問:“是左阿姨嗎?”
徐旺點頭道:“是的。”
古姄沒問徐旺還要做什麽,而是斬釘截鐵說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旺安靜地盯著她,又抬眼看向頭頂大開的窗戶,重重點頭道:“好!”
徐旺緊緊捏住古姄的手,拉著她抬步向屋子裏走。
他知道,左漫雪就在這棟房的二樓。他和她,僅相隔一條長廊和十幾級階梯。
他還知道,自己和左漫雪的這次見麵,可能是他以生命形式存在的最後時光。
那之後會發什麽什麽,他便不知道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個豔陽高照的夏日,距離溫平廣場數公裏遠的動物園裏,那一場血淋淋的慘案。
發狂的老虎掙脫了鎖鏈,碩大的身子不斷撞擊柵欄。他被嚇到了,雙腳發軟,從觀賞台墜落到柵欄裏麵。
動物園的安保人員倉促打開柵欄,催促他快出來。他卻呆若木雞地癱倒在地上,就像待宰的羔羊,靜等老虎的吞食。
是一個小女孩把他推了出來,她就是古姄。
那時他們僅有一麵之緣,她在地上玩泥巴,他則靜靜地看著他。
她在完全不懂得交情與友誼與愛的年紀,義無反顧地救了他,代價是她的死亡。
那原本是一件足可轟動整個緒城的大新聞。卻不知為什麽,古姄的死沒被任何人記住。
動物園照常對外開放,遊客也照常前來觀賞。
仿佛這世上記得那件事的人隻有徐旺。
年僅六歲的徐旺還什麽都不懂,他能做的便是記住她的模樣,把她深埋在心裏。
可是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奇跡。
當他漸漸走出古姄死亡的陰影,她卻又活了過來,以他的同學的身份出現在他的麵前。
長大了的她更加美麗,比任何同齡的女孩都要美麗得多。
而那時的他,也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個謎題。他敢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絕對不是左漫雪的親生兒子,因為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知道,徐成俊是假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就如同他不知道古姄怎會奇跡般地活過來。
但他依舊深愛著左漫雪,將她視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無論她是不是他的生母,對他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他記得自己懵懵懂懂的時候,她溫柔地抱著自己,對自己講《打火匣》《醜小鴨》的童話故事;
他記得自己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她站得遠遠地對自己拍手,把甜美的糖果遞到自己手裏;
他記得自己病重得幾乎活不下去的時候,她便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神秘而古老的歌謠,唱到喉嚨沙啞,唱到兩頰蒼白,唱到嘴角含血,直到他完全好過來為止;
他記得自己迷茫的時候,她便拉著他的手,講述一個又一個勵誌故事。
隻要是他需要她的時候,她就一定在他身邊,這已足以證明她是世上最溫柔、最慈祥的好母親。
時至今日,許多徐旺未曾想明白的謎題,卻都如同醍醐灌頂一般有了明確的答案。
這個長達十九年的漫長故事,這一起又一起滿是鮮血與悲傷的慘劇,這一次又一次照亮天涯的陽光,一切都都如夢一般,起於美好,終於虛妄。
所以他的名字叫徐旺。
所以是虛妄中衍生了美好,還是美好中幻化了虛妄?
徐旺推開門的時候,左漫雪就安靜坐在畫滿血色符文的沙發上。小溪和張美月在一旁站著,宛如木偶。沈星暮、葉黎、夏恬三個人則滿目戒備地盯著他們。
徐旺牽著古姄,緩緩走到左漫雪麵前,接著彎腰一拜,認真道:“母親,我有話要和你說。”
左漫雪露出蒼白的笑,輕輕點頭道:“無論什麽事,你想說就說。”
徐旺捏緊古姄的手,沉聲道:“母親,我喜歡她。不對,我愛她,就如同你愛父親一樣。”
左漫雪安靜點頭。
徐旺壓著心頭的情緒,又道:“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想和她在一起。”
左漫雪再次點頭。
徐旺道:“可是在這之前,我必須告訴你,我所知道的真相。”
左漫雪的眉梢輕輕緊了一下,問:“什麽真相。”
徐旺道:“我並不是你的兒子,而是一朵花。”
左漫雪驚訝道:“小旺,你在說什麽?”
徐旺咬著牙,沉聲道:“我是一朵無色的花,我可能變成黑色,也可能變成白色。我不知道我從哪裏來,更不知道自己怎麽變成了你的兒子。這些都不再重要。母親,這麽多年裏,我能切實地感受到,你對父親的愛早已超越了時間與生死的界限,是你的溫柔與愛讓我變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左漫雪站起身,眉心的血色符文再一次浮出。她在使用“念”,似乎是為了確認徐旺的話的真假。
徐旺不受“念”的影響,因為他本身便有著無比純淨的“念”。
他盯著她,悲傷道:“母親,你一開始就被騙了。我的父親……不、不對,應該說是徐成俊,他很早以前就死了。複活過來和你結婚的那個男人,並不是真正的徐成俊,而是李真洋製造的‘念靈’,你一開始就被他利用了。”
左漫雪驚訝道:“你是說,成俊是李真洋的‘念靈’,而非我的‘念靈’?”
徐旺點頭道:“是的。這一切都是李真洋的計劃。不,這麽說也不對。李真洋也僅僅是一顆棋子,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她!”
他說話時,猛然指向宛如木偶一般靜站著的張美月。
張美月抱著小溪,麵無表情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徐旺道:“你才是富國社的幕後者,你和母親的相遇並不是偶然,你察覺到母親身體裏藏著非常強大的力量,而你想要的也正的她的力量。所以你接近她,並且故意製造了一個‘鬼嬰’,也就是小溪。你悄悄使用了詛咒力量,使得母親的意識不斷混亂,讓她誤認為自己殺了徐成俊。實際上,徐成俊也是你殺的!”
張美月冷著臉道:“證據呢?”
徐旺道:“你懷裏的小溪就是最好的證據。”
他說話時,麵無表情走到小溪麵前,張開手心按住她的腦袋。溫柔而奇特的力量流轉開來,小溪的身體居然變得虛幻而扭曲,甚至於直接消失無蹤了。
徐旺道:“小溪本身就是你用‘念’製造出來的虛假生命體,她並不是‘鬼嬰’,這世上也沒有真正的‘鬼嬰’,至少現在還沒有。你謊稱小溪是一個‘鬼嬰’,需要極其強大的‘念’才能驅逐他體內的惡意,為的就是借這個理由與母親合作,一邊收集‘念’,一邊侵蝕母親的身體。”
張美月的臉漸漸沉下,卻連一句話也不說。
徐旺看向左漫雪,悲傷道:“母親,對不起,如果我能早一點成為你的兒子,便一定不會讓她害死你的愛人徐成俊。”
左漫雪怔怔地看著徐旺,仿佛時至今日,她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兒子。
徐旺繼續道:“母親,你懷孕並且生下我都是假象。事實上,你至今還是處子之身。沒人知道我從哪裏來,更沒人知道我將去往何處。我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今天以後我將不複存在。”
他走近左漫雪,挽住她的手臂,用純白溫柔的力量驅散她體內的詛咒。
到了現在,他該做的事情終於做完了。
他轉過頭,牽著古姄向沈星暮、葉黎、夏恬三人靠近。
他深深鞠躬,尤為感激地說道:“三位,謝謝你們在冤魂肆虐的時候救了我的母親。我現在已經知道你們為什麽會找來這裏。你們想要的東西,就在我身上。”
“小旺!你要幹什麽!”
左漫雪在這時驚叫起來。她發瘋一般向徐旺衝來。
徐旺輕輕搖頭,抬手對著虛空一指,溫柔的力量便已束縛左漫雪的舉動。
徐旺微笑道:“母親,早點嫁人吧。如果我能投胎的話,一定當你真正的兒子。”
左漫雪早已容顏不複的臉上遍布淚痕。她像是預見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歇斯底裏地大叫道:“小旺!不要啊!我已經沒了成俊,怎麽能再失去你!?”
徐旺忍著眼淚,強笑著說道:“母親,你是這世上最堅強的女人,你一定能照顧好自己,並且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要再去找李真洋和張美月複仇。他們背後還藏著不可想象的強大組織,真正能戰勝他們也隻有這三位。”
左漫雪哭喊出聲,徐旺卻已不敢再看她。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沈星暮、葉黎、夏恬三個人。
他能看見葉黎那充滿希望的藍色雙瞳,也能看到沈星暮那象征高貴的紫色雙瞳。
這兩個人聯合起來便是這個世界最高貴的希望吧。
或者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同時戰勝這兩個人——如果他們至始至終信賴對方的話。
而當徐旺看向夏恬時,他的雙瞳陡然收緊。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非常不可思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