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旺盛
葉黎和沈星暮抵達沽縣之時,時間接近淩晨。雖然緒城被稱為“午夜明珠”,但那一般指的是最繁華的市區,而周邊縣城就相對黯淡許多。
沽縣的街道較為冷清,並沒有閃爍的華燈與熙攘的人流。而淩晨過後,整個縣城進入沉睡狀態,幾乎沒有人跡。
在這種時候,當然不適合他們尋找那個心靈純白之人。
葉黎查了地圖,把車子停在賓館附近的公共停車位,凝聲道:“沈星暮,我們就在這裏住一晚,明早再去找他(她)。”
沈星暮埋頭玩遊戲,並不回答。
葉黎遲疑道:“不然我們睡車裏也行。”
沈星暮淡淡說道:“你先去寫房間,我和夏恬玩會遊戲就去找你。”
葉黎見沈星暮臉上滿是冷漠,便不再說話,老老實實進賓館寫房間,然後洗澡就寢。
次日清晨,葉黎被沈星暮喚醒。他一本正經說道:“走吧,我們去找他(她)。”
葉黎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初明,似乎天際處還殘留著黑夜的掙紮,這會時間絕對不超過七點。畢竟夏日的拂曉來得總是比較早。
葉黎打了一個嗬欠,皺眉道:“這麽早?”
沈星暮道:“已經不早了。緒城很熱,正午前後,烈日當頭,沒人願意出門活動,他(她)也不會例外。清晨到上午這段時間相對涼快一點,他(她)或許在戶外,這對我們來說相對方便很多。”
葉黎啞然道:“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隻不過我覺得,無論他(她)在家裏還是在戶外,好像並沒有區別。”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沒區別?”
葉黎點頭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僅僅是找到他(她),並不能貿然接近。而我能感知到他(她)的位子,就算他(她)閉門不出,我也知道他(她)住哪裏。”
沈星暮嘲笑道:“你隻能感知他(她)的位子,卻不知道他(她)的姓名與長相。我們並不確定他(她)家裏有幾口人。如果他(她)一直待在家裏,我們看不到他(她)本人,就無法確定家裏的誰才是他(她)。”
葉黎恍然大悟,當即重重點頭。
兩人從賓館出來,循著葉黎的感知,駕車向他(她)靠近。
沽縣是一個小縣城,經濟相對落後,哪怕是人流較為擁擠的街區,也排布著不少坑坑窪窪、看上去似乎已經腐朽的低矮平房。
好在這個縣城並非沒有繁華地帶。
在縣城中心,有一個溫平廣場。廣場很大,占地上百畝,而廣場內人流攢動,鼎沸非凡。廣場周邊高樓佇立,商業街縱橫,士農工商,車水馬龍,呈現一幅美麗與富足的祥和畫卷。
葉黎和沈星暮的目的地就在溫平廣場裏的露天籃球場。
晨光帶著一絲紅豔色澤,斜斜灑在堅硬的石地籃球場上。籃球場上拍打籃球的少年仿佛滿身紅光。
清晨的籃球場上隻有他一個人。他的影子很長很長,而他本人也很高很高。
葉黎本身不了解藍球,但他在學生時代,看過不少校內校外的籃球賽。他的印象中,能灌籃的國人,隻存在電視中。至少他在現實裏從未見過。
他今天看到了。
這個身高至少一米八的少年,具備異常恐怖的跳躍力。雖然他不能像電視裏的職業選手一樣從罰球線起跳灌籃,但他確實能在助跑之後,飛躍灌籃。
籃球再一次飛速穿過籃筐,“砰”的一聲打在地上。
葉黎回過神,當即道:“沈星暮,我們要找的人就是他!”
沈星暮麵色凝重道:“這種事情你不說我也知道。”
他說話時,張開手大幅度擴胸,像是在做熱身運動。
他的身體傳出連串“哢哢”骨頭聲,爾後很淡定地走進籃球場,挑釁道:“兄弟,玩玩鬥牛?”
葉黎臉上滿是驚愕,完全不知道沈星暮想幹什麽。
籃球場上,仿佛全身充滿活力的少年偏過頭來。他的眼中竟有一絲呆滯,像是沒聽到沈星暮的話。
沈星暮又道:“來場鬥牛?”
少年終於神色僵硬地點了點頭。
沈星暮和少年一對一單挑。
葉黎沒想到的是,沈星暮居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籃球高手。他的帶球動作非常熟稔,而且腳步穩健而靈活,兩個側身運球便輕而易舉甩掉少年,進而三踏步起跳灌籃。
沈星暮居然也是現實中極難見到的“灌籃高手”之一。
然而更讓葉黎驚訝的卻是這個少年。他驚訝的不是少年的球技,而是少年的身份。
葉黎看清少年的臉時,第一時間就把他認了出來。
他還記得,富國社的聊天群裏有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他的寸照和群裏其他成員顯得格格不入。那些四五十歲的寸照,盡顯莊嚴肅穆,隻有他的寸照滿是陽光與活力。
這個籃球少年居然是徐武真的堂弟與富國社的成員徐旺!
葉黎隻覺心亂如麻,一時思緒飄飛。
徐旺是心靈純白之人。他像一張潔淨的白紙,富國社無疑是一抔黑色的墨。他是否早已被它染黑?
他的呆滯眼神與生硬反應,是否是富國社的洗腦傑作?
葉黎回過神來時,沈星暮和徐旺的鬥牛已經結束。徐旺贏了沈星暮一分。
沈星暮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淡淡說道:“若再早幾年,你不是我的對手。”
徐旺神色呆板地盯著他,卻不說話。
沈星暮問:“你常來打球?”
徐旺緩緩點頭。
沈星暮問:“每天都是這個時間?”
徐旺再次點頭。
沈星暮皺眉道:“你不會說話?”
徐旺沉默片刻,卻又搖頭——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這個搖頭的意思是“我不是不會說話”還是“我不會說話”。
沈星暮問:“下次我還能來找你打球嗎?”
徐旺猶豫著點了點頭。
沈星暮的眼睛忽然變得鋒銳,臉色卻又顯得尤為隨意。他漫不經心問道:“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徐旺終於張口道:“徐旺。徐緩的徐,旺盛的旺。”
他打籃球的時候的確有著旺盛的精力。
沈星暮問:“你看上去像學生,在哪個大學讀書?”
似乎徐旺隻會說自己的名字。沈星暮問到其他問題,他能用簡單的肢體語言回答,就盡力回答,如果不能,他就不回答。
正當沈星暮和徐旺沉默對視之時,球場外傳來女人的聲音。她大喊道:“小旺,該回家做操了!”
徐旺抱著籃球,抬腿就向聲源方向跑去。
葉黎循聲看去,隻見球場外有一個身著鵝黃色薄衫,身材纖細高挑,卻看不清麵貌的女人。
葉黎當即猜到,她是徐旺的母親。
***
蟄城,北科大校門對麵的一家燒烤店裏。一個粗魯而凶惡的男聲繞開。他凶神惡煞地大罵道:“你是豬嗎!讀書讀傻了嗎!還大學生!你昨天才第一天來上班,就眼睜睜看著一桌人不付錢逃單!”
罵人的是一個肥頭大耳、右臉還長著一顆黑色大痣的中年男人。他是燒烤店的老板。而挨罵的人正是幾個月之前,寶藍大酒店裏的假新娘子古姄。
古姄的憋了一肚子苦水,這會卻無處發泄。
北科大前天就放了暑假。她原計劃放假就回緒城沽縣找她的旺哥哥。她冒著生命危險做了一次假新娘子,現在有錢了,足足二十萬,對她而言是一筆巨款。
她覺得自己拿著這筆錢能和她的旺哥哥做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
可是她吃了當頭一棒。
電話裏,她的旺哥哥隻呆板地說了一句“姄姄,暑假你別來找我”。他甚至連原因都沒說。爾後任她如何撥打他的電話,都隻有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古姄感覺自己受了委屈,畢竟高中畢業之前,旺哥哥曾信誓旦旦地保證過“姄姄,無論我們相隔多遠,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
去年九月,她剛到蟄城北科大就學的那段時間,她和旺哥哥的聯係非常頻繁。他總是對她驅寒溫暖,關懷備至。縱然他隻能用言語關心她,她也感覺心裏很甜蜜,仿佛他時刻都陪在她身邊。
可是從今年四月起,旺哥哥忽然就不主動聯係她了。而她打電話給他,他也隻做一些言語上的搪塞。
她心裏非常懊惱,有時候還會傷心。她最傷心的時候,甚至想問“旺哥哥,你是不是已經找到別的女孩了”。
她沒把這句話問出來。她害怕這一問之後,再無回旋餘地。
她努力安慰自己,給旺哥哥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便是他沒讀大學,年紀輕輕就努力掙錢去了,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和打擊。他隻是暫時把她放下,並非不要她了。
可是暑假的這通電話讓她感到強烈的不安。仿佛她替他找的那些借口已然不攻自破。
古姄想回緒城沽縣找旺哥哥當麵問清楚。但她依舊懷揣惶恐之心,害怕自己走錯一步,就再也挽不回他了。
她忍下了心中的委屈,決定就在北科大附近隨便找個兼職工作,得過且過,等新學年開學。
然而她昨天才第一天上班,就犯了錯。
事實上,那一桌人逃單之前,有個男的給她打過招呼。他的原話是“美女,今天我女朋友過生日,我答應陪她玩一個刺激的‘霸王餐’遊戲。我們待會假裝逃單,事後我會回來付錢,請你盡量配合一下”。
電視劇裏,“霸王餐”遊戲的確挺浪漫。而現實中,這種遊戲也並非不存在。
事實上,古姄也希望旺哥哥能帶自己去吃一頓“霸王餐”。
她本身就是一個喜歡浪漫的女孩子,當然能理解那個男的的心情。
於是她答應了。
直到那男的帶著他女友以及一幹人離開後,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霸王餐”遊戲中,男的不都是先悄悄付錢之後才假裝逃單嗎?哪有逃單之後再回來付錢的道理啊?
古姄上了當,那一桌人逃單之後再也沒有回來。而那一桌消費的兩百多塊自然而然落到了她的頭上。
若在以往,古姄鐵定心疼這麽多錢。可今時不同往日,她成了有錢的富婆。二十萬等於一千個兩百塊,她賠得起一千單!
她昨晚就把客人逃單的錢墊了進去,這件事也應該不複存在了。
店裏另一個員工幸災樂禍地找老板告密,而這個肥頭大耳的老板也是一個豬腦子,分明是不起眼的小事情,卻要大發雷霆,指著古姄大罵。
古姄橫著眉,努力壓著心中的怒氣,認真道:“老板,那桌客人消費的錢我都墊進去了。”
老板不依不饒大罵道:“你很有錢是不!?你能墊一次,還能墊兩次、三次啊?第一天就讓人逃單,以後還得了!?”
古姄咬著嘴道:“不會再有第二次。”
老板厲聲道:“你說不會就不會!?”
古姄道:“是的。”
老板罵道:“既然你的嘴巴這麽厲害,怎麽不直接說你是美國總統夫人!?你直接飛去美國享福啊!”
——這是什麽狗屁不通的強盜邏輯?
古姄的眉梢一挑,心中的怒氣已經接近忍耐臨界。
老板繼續罵道:“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就知道,客人大搖大擺逃單你也不敢說什麽!我可不敢把你這種滿臉賤相的女學生留在店裏!指不定什麽時候,我就賠得傾家蕩產了!”
古姄怒極而笑,問:“弱不禁風?賤相?”
老板凶惡地反問道:“我說錯了嗎!你們這些女學生就適合躺床上掙錢,還真以為自己是當代的一股清流,哈……學別人做兼職?你出門往右,那邊有一家洗腳店,他們會要你!”
古姄深吸一口氣,轉而露出甜美怡人的笑顏。仿佛老板在誇她美麗,而非罵她犯賤。
老板明顯怔了一下,旋即凶厲道:“你笑什麽?”
古姄保持甜美的笑容,小步走近老板。
下一刻,她抓住老板的頭發,猛地將他的腦袋按在店子裏的餐桌上。
——有的人,無論怎麽講道理,都是多費唇舌。如果講不了道理,就用拳頭說話吧。
這句話是旺哥哥說的。古姄猶記,高一時,旺哥哥那英武到宛如九天神祇的尊高形象。
他是那麽的睿智,淡定,張揚,狂傲,不可一世。仿佛他全身都在發光,流光溢彩的璀璨。
——我就是在那時迷戀上旺哥哥的吧。
古姄想著,手中力量加大,將老板遏製得無法動彈。
老板劇烈掙紮,古姄的手卻像一把強勁的鉗子,已經完全夾住他的腦袋。這會店裏就他們兩個人,沒有任何人能幫他。
古姄將老板的腦袋提起又砸下,反複數次,終於甜美笑問:“老板,我弱不禁風嗎?”
老板早被打蒙了,一句話也不說。
古姄又問:“老板,我是一臉賤相嗎?”
老板像是反應過來了。這一刻居然服軟道:“先、先放開我再說。”
古姄學著老板之前的語氣問道:“若你說放開就放開?那你怎麽不說你是美國總統啊?”
老板的臉色變得鐵青。他明顯不是後悔之前說了那些話,而是憤怒這個小賤人居然敢打他。
古姄看著老板一臉仇恨的模樣,忍不住又砸了他的腦袋幾下。反正這個胖子是個豬腦子,再怎麽砸,腦子也不會變的更壞。
古姄砸夠之後,隨手將老板撂在地上,拍拍手準備揚長而去。
卻在這時,老板忽然對著手機大吼道:“吳老弟,有人來砸我的場子,你快過來幫一下!”
古姄走到門口左轉,便看到三個麵容冷肅的男人迎麵走來。
這三個家夥都是隔壁店子的。老板打電話明顯是叫他們過來幫忙。
古姄心驚。她打架很厲害,比一般的男生還要厲害,但她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打得過三個大男人。
她可不敢想象自己落到這些男人手中會是什麽下場。
她急中生智,利用男人們的視野死角,偏頭對店子裏微笑道:“老板,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她故意說得很大聲,讓老板發蒙,也蒙蔽迎麵而來的三個男人。
她和三個男人錯身之後,幾乎不作思考,拔腿就跑。
可惜她還是慢了一拍。其中一個男人非常機靈,他先一步扼住了她的手腕。
古姄心知事情暴露,當即發力掙紮,嘴裏則大喊道:“救命!這些人要抓我!”
不少行人圍了過來,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
很快的,燒烤店老板鼻青臉腫地走了出來。他一說事情原委,行人們更不可能幫古姄解圍了。
縱然不講道理的人是老板,但打人的是古姄。
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是古姄理虧。
男人用力將古姄往店子裏拽,古姄便隻能大喊道:“我賠你醫藥費!放開我!”
老板隻是冷笑,而他的笑容中還有一絲邪意——男人對女人的邪意可以有很多種,但最常見的隻有一種。
古姄慌了,再也顧不得其他,張嘴便使勁咬住男人的手背。
男人吃痛鬆手,古姄則往人牆外衝。
然而她隻跑了兩步,又被另一個男人抓住。
這會男人們的耐心也已經耗光,他們摩拳擦掌準備打她一頓。
“放開她!”
忽然,一個男聲從人群外傳進來。
古姄抬眼看去,隻見一個帶著墨鏡的陌生男人捏著皮包走了過來。
老板問:“你是誰?”
陌生男人打開皮包,從裏麵取出很厚一疊錢,淡淡說道:“這是一萬塊,夠你去人民醫院做十次頭部CT。”
老板當然是見錢眼開,立刻伸手去接錢。本就肥得像豬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的,這會卻笑得異常燦爛。
古姄終於得救了,但她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畢竟這個戴墨鏡的陌生男人未必就是好人。
她對別的事情不是特別自信,但對自己的相貌倒頗有幾分自戀。她害怕這個陌生男人也瞧上了她的臉,想借此機會將她擄走。
於是她趁陌生男人給老板錢的空隙,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便往人群外跑。
她衝出人牆,跑到前麵的路口,繼而右轉,途中不斷招手,希望能攔下一輛的士。
她成功了,真的有的士恰巧經過並被她攔下。
當古姄乘上的士,她懸起的心髒終於放下。
她有些懊悔自己的舉動,畢竟一個女孩子打人的確是非常不好的事情。而且這次打人差點打出大事。
不過她一想到旺哥哥昔日那霸氣無邊的形象,心中懊悔全都消失不見,變成了驕傲。
旺哥哥當時對著一個無法無天的男生說道:“我叫徐旺,徐緩的徐,旺盛的旺。”
而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男生已經被打得半死。
——若我受了委屈還不敢動手,就真讓旺哥哥瞧不起了。
古姄抬手擦去額上的汗珠,又挽了挽腦後的頭發,嘴角扯動出甜美的笑容。
與此同時,她的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