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婚禮
蟄城市區,最繁華的北康路段,超過一百輛豪車張貼喜慶的紅花,浩浩湯湯,鳴笛而過。
這是一支迎親車隊,它們從遙遠的城郊外,載著婚紗旖旎的新娘子,井井有序駛進北康路中段最奢華的寶藍大酒店。
今天是沈氏集團大少爺沈星暮和昔日歌手夏恬的成婚日子。
在蟄城內,也隻有沈家能擺出如此的壯闊的迎親手筆。
對市區平民而言,這無疑是難得一見的壯闊景觀。人群從北康路路口一直延伸到寶藍大酒店門口,所有人都目光驚羨地盯著紅色車隊與酒店門口的蹣跚老人。
沈臨淵一早就候在酒店門口。他衣帶端莊,迎風而立,滿是褶皺的臉卻如沐春風般清爽自得——縱然他知道這場婚禮是假的,真正的禮堂在非常遙遠的地方,但他臉上必須做出喜上眉梢的神色。
沈臨淵已經連續接待十幾批賓客,每一批賓客都是蟄城內小有成就,抑或是翻雲覆雨的大人物。
他感覺自己真的老了,很多事情都變得力不從心。在遙遠的少年時代,他曾經曆過常人無法理解的大場麵,以及深入骨髓的痛與悲傷。他早已擁有常人不可企及的膽識、魄力、與意誌。但到了今天,他心裏忽然有了揮之不去的苦澀與驚懼。
——劉俊的計劃真的能成功嗎?肖家的勢力真的會在這家酒店裏全數折損嗎?
沈臨淵知道夏秦早已在酒店周圍布下天羅地網,如若肖家的人敢來,定然是有去無回。
這似乎真的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但如若,肖家的人不出現又會怎樣?
沈臨淵的思緒飛速翻飛著,而他心中的酸澀宛如憋在嘴裏的一抔鴆酒,苦不堪言。
有的人,越老反而越貪圖金錢與權勢,他們永遠貪得無厭,恨不得在死前將世間所有的財富與名望捏在手中。甚至在昨天,沈臨淵也是如此。可到了今天,他忽然感覺整個沈氏集團還不如一杯熱騰騰的茶水——喜慶的高堂上,兒子、兒媳呈上來的茶水。
事實上,沈臨淵昨晚有接到沈星暮的電話。沈星暮希望他能出席婚禮,坐在最尊貴的上座,見證兒子與兒媳的結合。
他拒絕了。因為他知道,縱然寶藍大酒店的婚禮是假的,他也必須出麵主持。
他現在無比後悔。後悔自己沒有丟掉這些凡俗瑣事,徒惹一身遺憾。
沈臨淵沉思著,他又想到了火光中笑顏如花的女孩。她那麽美麗、那麽善良,然而美麗與善良的終點卻是死亡與毀滅。
——茜茜,你當初為什麽不等我?為什麽要把這麽叛逆的兩個孩子丟給我?
沈臨淵的臉頰輕輕抽動,眼中的悲傷漸漸壓過兩頰的喜悅。
“沈董,張局長剛才來過電話。他叫我轉告你,他今天臨時有事,來不了。但他會托人送賀禮過來,改天還會登門賠罪。”
沈臨淵思憶中,他的秘書周玉強走過來打招呼。
他的眉頭一皺,強行壓住心中的悲傷,微笑著點頭道:“張彌是一隻老狐狸,想必他已經在喜慶的鼓樂裏嗅到了危機,方才推脫不來。”
周玉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爾後忽地問道:“沈董,你真的想好了?”
沈臨淵問:“什麽想好了?”
周玉強道:“今天是星暮成婚的日子,你真的不去一趟?”
周玉強是沈臨淵的心腹。當沈臨淵答應和槍神社合作起,他就將全部合作與配合工作交給了周玉強。
周玉強也知道眼前的婚禮是假的。
沈臨淵搖頭道:“到了現在,就算我後悔也已經沒機會了。”
周玉強道:“現在賓客幾乎到齊,新郎與新娘也已經到場,如果肖家的人要動手,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沈臨淵問:“你想說什麽?”
周玉強道:“肖家的人很可能早已潛伏在賓客中,他們一動手,槍神社的人便會立刻衝殺出來。你是否守在這裏已經沒有意義。不如抓緊時間,趕快去星暮那邊。這邊就交給槍神社的人處理吧。”
沈臨淵沉默。
周玉強皺眉道:“沈董,還有另一件事讓我尤為擔心。如若肖家的人知道這場婚禮是假的,他們並不出現,反而去了星暮和夏恬那邊,後果不堪設想。”
沈臨淵的神色一怔,連忙問:“星暮和夏恬都請了多少人?”
周玉強道:“他們請的賓客不多,但除了高哲羽,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我們信任。”
沈臨淵問:“星夜知道嗎?”
周玉強搖頭道:“他並不知道。”
沈臨淵皺著眉沉思片刻,搖頭道:“無論肖家的人在哪裏,我都不能離開這裏。畢竟大部分賓客是我請的,若我置他們於不顧,對我們集團會造成很多負麵影響。”
周玉強道:“那我多帶一點人去星暮那邊?”
沈臨淵道:“不用了。你手下那群人不是肖家的對手,去了也是送死。我給杜貞打個電話,拜托她過去保護星暮,這樣就能確保萬無一失。”
周玉強驚訝道:“杜貞?就是你的小情……”
最後一個“人”字還沒說出來,沈臨淵便已冷冷說道:“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宛如一支毒針的杜貞。這世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多得很,他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往往因女人一敗塗地。”
***
蟄城,邊郊,距離夏恬的別墅較近的一個小鎮裏。
鎮子裏的風景比雲魚鎮還要蕭瑟。街道伶仃,不見商旅,不聞叫賣。行人匆匆,穿著簡樸,麵黃肌瘦。街邊磚瓦矮房、平房層層排列,不見一棟大樓。
春風偶然拂過,地麵積塵翻卷而起,整個鎮子變得烏煙瘴氣。
葉黎不隻一次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但他數次檢查沈星暮發來的定位,婚禮殿堂的確在這個宛如戰後廢墟的鎮子裏。
葉黎找到手機定位的地點,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平房。房子樸素,牆壁髒亂而破舊,牆外的籬笆牆裏還圍著一個糞坑。
房門大開,簷下掛著紅彤彤的燈籠,門兩側也掛滿長條的紅綢緞,還有不少紅色的花結,屋子裏甚至傳出男婚女嫁的《喜相逢》笛曲以及歡躍的笑聲。
這裏的確有人結婚,但結婚的人真的是沈星暮和夏恬嗎?
葉黎不敢想象,生來就高人一等的沈星暮的婚禮,怎可能比尋常農家的婚禮還要簡單?
徐小娟捂著鼻子扯了扯葉黎的袖子,抱怨道:“老公,我們要不就進去,要不就走,能不能不要一直站在這裏聞大糞的氣味啊?”
葉黎捏了捏她的臉,摸出手機撥打沈星暮的電話。
這個電話無人接聽,沈星暮本人卻穿著洋氣的古裝禮服出來了。
紅色條紋的布衣以及寬鬆得宛如裙子的長褲,使得他整個人變得異常奇怪。
葉黎和徐小娟都已怔住。
沈星暮麵無表情道:“外麵的氣味不好聞,你們來了就進屋坐。”
葉黎的嘴角接連抽搐好幾下,幹笑著說道:“你和古人相比,就差一條長辮子和一頂冠帽。”
沈星暮道:“你換這身衣服也一樣。”
葉黎笑著掏出早已備好的紅包,雙手呈給沈星暮,便拉著徐小娟往屋裏走。
屋子內部空間不算小,一百平米上下,裏麵隻擺了三張飯桌和高矮不齊的一堆木椅。
這會屋子裏隻有寥寥十數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穿著樸實的老人,隻有一個紺桔梗色連衣長裙的女人不僅年輕,還漂亮得不可思議。
他們坐在牆邊嗑瓜子聊天。
葉黎掃視片刻,隻認識曾在赫城有過一麵之緣的高哲羽,以及夏恬的傭人朱雨。
他站了片刻,實在不知道該幹什麽,便拉著徐小娟坐在飯桌前靜候。
徐小娟小聲抱怨道:“早知道沈星暮的婚禮是這個樣子,我們就不該來。”
葉黎指責道:“小娟,沈星暮對我們很好,你不能說這樣的話。”
徐小娟道:“可是無論如何,他也不能這麽委屈我們啊。”
葉黎道:“他這麽做,興許有他的原因。而且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省錢省事,以後我們結婚也這樣吧。”
徐小娟咬著嘴道:“我又沒說要嫁你。”
葉黎微笑道:“你不嫁我,就是一口一個‘老公’地叫我。”
徐小娟紅著臉不說話。
兩人在屋裏坐了接近半個小時,隔房有一個身體壯碩的大媽不斷端菜出來。似乎沈星暮隻打算弄三桌席,所以廚房做菜非常快。這麽短時間裏,飯桌上已經擺上五六個小菜。
忽然,門外響起鞭炮的炸響聲。緊接著,遙遠的地方傳來喜慶的鑼鼓聲。
屋裏的人都相繼往外走。
葉黎也出去看了一眼,隻見一隻通體透紅、且裝飾明豔的花轎正被八個漢子往這邊抬。
花轎前端有打扮明媚的小姑娘撒花,花轎後麵還有長條的鼓樂隊伍。
毫無疑問,夏恬就在大紅花轎裏,而沈星暮就候在簷下。
待花轎臨近,嬌子前的小姑娘掀開垂簾,扶著披著紅蓋頭的夏恬出來,沈星暮才喜笑顏開地迎上去。
這是傳統的中式婚禮。新娘子的蓋頭隻能在洞房前被新郎掀開,這會沒人知道她有多麽美麗。
小姑娘扶著夏恬,而沈星暮和她共持一個紅豔的同心結向裏走。
他們走進屋子,在喜慶的高堂前靜站著。
新娘子進了門,外麵鞭炮聲與鼓樂聲交織響應,主持婚禮的司儀便拉著嗓子大喊道:“一拜天——”
“我都還沒到,拜什麽拜!”
外麵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她冷冰冰地打斷司儀的話。
眾人均看向屋外,隻見一個清麗出塵的美少女正施施然走來。
在場賓客都不知道什麽情況,隻能保持沉默。
沈星暮皺眉道:“杜貞,你怎麽來了?”
這個女人就是沈臨淵的小情人杜貞。隻不過她的氣質和其他找了“幹爹”的妙齡女不一樣,她的走動間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肅殺,宛如古時征戰沙場的驍勇女將,使人不敢直視。
她走到禮堂的最裏側,坐在上座上,淡淡說道:“杜貞是你叫的嗎?”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莫非我該叫你後媽?”
杜貞問:“莫非不該?”
沈星暮冷聲道:“我隻有母親,沒有後媽。”
杜芳道:“那你叫我母親也行,我不介介意撿一個這麽大的兒子。”
禮堂氣氛驟然變冷,仿佛在這一刻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
葉黎看到沈星暮負在背後的雙手已經捏緊成拳,似乎隨時都會衝上去打人。而杜貞臉上仍是一臉冰冷與傲慢,宛如一朵孤芳自賞的石楠。
沈星暮的拳反複捏緊好幾次,最後又都鬆開來。他沉聲道:“杜貞,如果你一定要找我麻煩,能不能過了今天再說?”
杜貞道:“我是來喝喜酒的,不是來找麻煩的。”
沈星暮道:“這裏沒有你的喜酒。”
杜貞忽然道:“你該慶幸你有一個好父親。”
——這是反諷?還是一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葉黎沉思之時,門外忽然傳出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這不是鞭炮聲,反而像極了炸彈炸響的聲音。
整個房子陡然一顫,像是受到了莫大衝擊,變得搖搖欲墜,趨於坍塌。
杜貞站起身,蹙眉道:“比我想象的還要快那麽一點。”
她說著,又施施然往外走去。
而這時,門外忽然出現了一群身著勁裝的持槍男人,剛才的爆破聲就是他們弄出來的。
這些男人蜂擁而入,一瞬間便控製整個禮堂。包括葉黎在內,每個賓客的腦門前都懸了一把冰冷的槍。
門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爾後慘烈的呻吟聲此起彼伏。
兩個手持砍刀的西裝男人從房頂上墜落,瞬間血肉模糊,麵目全非。
毫無疑問,這些西裝男都是夏秦留在這裏保護夏恬的人。隻可惜他們在子彈麵前顯得太過脆弱,並沒有起到保護作用,反而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
禮堂裏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隻有沈星暮的神色依舊淡漠。
他盯著杜貞的背影,冷冷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杜貞並不回答,而是宛如閑庭信步一般走在禮堂過道上,仿佛這群突兀闖入的勁裝男都是她的人。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一個勁裝男忽然扭轉槍口,直指杜貞的額頭。他冷漠說道:“再動一下就死。”
杜貞不以為意地笑道:“莫非我不動你們就不會殺我?”
勁裝男的神色一冷,陡然扣動扳機,冰冷子彈轟然打在杜貞的額頭上。
然而沒有鮮血,沒有慘叫。子彈不僅沒有打到杜貞,連杜貞身後的牆壁都不曾受損。像是子彈在射出的一瞬間,便詭異地消失了。
這世上怎會存在如此離奇的事情?
正當勁裝男稍稍失神這一會,杜貞已經走到他身前,抬手便輕易奪過他手中的槍。
勁裝男失聲道:“你到底是誰!?”
杜貞淡淡道:“我是你母親。”
勁裝男猛地一躍而起,居高臨下,雙手抱拳,試圖攻擊杜貞的腦袋。隻可惜他還沒落地,槍聲已經響起,他的胸口連續破開三個血洞,瞬間變成冰冷的屍體。
其他勁裝男卻仿佛沒看到這詭異的畫麵。他們的眼裏隻有極少許的感情波動,卻不是惋惜同伴的死亡,而是疑惑這個妙齡女人的能力。
他們的槍口都轉向了杜貞,就在無數子彈即將鋪天蓋地射出之時,門外忽然傳來男人的咳嗽聲。
一個瘦骨嶙峋,麵如土色,連走路也需要拐杖支撐的白發老人緩緩走進來。
這個老人分明已是風燭殘年,隨時都可能走入墳土。他的儀容氣質卻盡顯少年熱血,尤其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斥著澎湃生機。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又抬眼看向衣袂飄飄的杜貞。他的雙目猛地一收,尤為吃驚地問道:“你是‘那個勢力’的人?”
杜芳的眼中也罕見地泛出一抹疑惑之色。她沒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淡淡說道:“我的男人叫我來保護我的繼子,順便喝一杯喜酒。”
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非常嚴肅,仿佛她真的把沈星暮視作繼子。而她這句話還包含一種威脅韻味,似乎眼前的男人不讓她喝這杯喜酒,她就有本事將他們一網打盡。
男人輕歎一聲,喃喃道:“莫非淺裳真的有預知能力?她怎麽知道這次若換其他人出手,我們又將無功而返?”
杜貞搖頭道:“這裏有我在,無論你們換誰出手都一樣。”
男人道:“那可未必。”
杜貞譏誚道:“你在質疑我?”
男人輕咳幾聲,揚眉道:“我從不質疑‘那個勢力’的人的實力,但我也從不低估自己的實力。”
杜貞道:“你可以試試看。”
男人一邊咳嗽,一邊掏出別在腰側的手槍。他拉開套筒,緩緩將子彈上膛,接著將槍口對向一直靜站著不動的新娘子夏恬。
杜貞張開手心,若無其事地堵住槍口。
男人微笑道:“小姑娘,子彈打到手心可不好受。”
杜貞道:“前提是你能打到我。”
男人的目光忽然變得如刀銳一般鋒利。他陡然扣動扳機,震耳的槍響回旋開來。
殷紅血花飛濺,杜貞的手心直接被子彈打穿。而且子彈還留有餘力,呼嘯打向夏恬的後背。
仿佛沈星暮早就猜到了最壞的結果。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推開夏恬,卻已來不及躲避,子彈直接陷進他的右臂,鮮血如泉湧一般不斷流出。
與此同時,葉黎再一次看到了光,那種類似善念之花的純白光芒。這種光就從男人的槍口、杜貞的手心、以及沈星暮的右臂血洞裏溢出來。
——怎麽回事?莫非這個男人與善念之花有關?不對,縱然我是藍瞳狀態,對他也沒有絲毫感知。
葉黎思忖著,驀然抬眼,隻見男人已經冷漠掃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