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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往事

  陶鴻的童年並不幸福,或者說,他比大多數同齡小孩都要不幸得多。他沒有父親,自幼跟隨母親,而他的母親也並未給予他當時年紀應有的愛與嗬護。


  別的小孩背上書包上學的時候,他在地裏忙碌;別的小孩受父母敦敦教導的時候,他在挨打挨罵。別的小孩新年穿上新衣服的時候,他在翻看衣服上的補丁。


  仿佛別的小孩有的東西,他都沒有。


  最可怕的是,他和他母親還遭受全村人的唾棄。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災星,會給村裏帶來災難。所有人都想驅逐他們,當初若不是林紹河幫忙說話,他們早被趕走了。


  饒是如此,他們留在村子裏也隻不過是日日遭人白眼,背地裏議論他們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陶鴻沒有朋友,連一個也沒有。他找不到人說話,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像啞巴一樣,一直不說話,偶爾說幾句話,卻是結結巴巴,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的生活充滿孤獨、自卑、與傷痕。


  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痛苦中,他沒有崩潰。相反,他磨煉了一身遠超常人的意誌力。


  他是很容易滿足的人。哪怕是被人推進水溝裏,他第一時間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慶幸沒摔到腦袋。所以他母親無數次無辜唾罵他、鞭打他,他卻絲毫不悲傷、不埋怨,反而由衷地感謝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愛他的。這並不是他的主觀想法,他有切實的證據。


  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家裏的棉被非常單薄,哪怕折疊一次再蓋在身上也很難避寒。他冷得直哆嗦,仿佛置身冰窖,最後甚至不知是冷暈了還是睡著了。但他醒來的時候,卻感覺尤為溫暖,因為他的身上多了一床棉被,是他母親在夜深人靜時替他蓋上的。代價卻是,他母親連續發了兩天高燒。


  她若不愛他,又怎會在天寒地凍的隆冬季節替他承受寒冷?他永遠不懂得記仇,無論是外人還是家人。她給他的一絲溫暖,便足夠掃去他心頭的所有陰霾,照亮他的整個童年。


  有時候他會恨自己,在母親過世之前,他沒能把那句“媽媽,我愛你”說出口。更為諷刺的是,她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如鯁在喉。


  他記得很清楚,從他記事到他母親病逝的幾年間,他和他母親說過的話極少。而本就非常少的話,隨著她的過世,他也幾乎完全遺忘。


  他和她的唯一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主要內容便是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用了超過三個小時的時間去罵林紹河。


  她罵了很多難聽的話,而他至始至終沒問原因。


  那時候他母親得了非常嚴重的病,全身長出非常難看的斑紋,有的部分還長出了大片浮腫。她的精神明顯很失常。他並沒有把他罵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林紹河幫過他們,而且整個村子裏,也隻有林紹河願意把他們當人看。


  他一直相信林紹河是好人。


  陶鴻沒去找林紹河詢問,他隻以為是她母親神誌不清說的胡話。但他也並非完全沒把這事放心上。他認識林海鷗之後,旁敲側擊問過一些關於林紹河的事情,而林海鷗的敘述中,林紹河和他母親幾乎是陌生人。


  陌生人之間當然不可能存在仇隙。


  陶鴻把這件事完全放下了,一放就是八年。直到今天,他看到林海鷗偷來的照片,意識到這件事並不簡單。


  因為照片上的三個人,其中兩個是他母親和林紹河。雖然照片裏的他們非常年輕,和現在完全不像,但他依舊能從依稀的麵容輪廓裏認出他們。


  至於照片上的第三個人,陶鴻認不出來,但他能猜到,那個人是陳瘋子。如若不然,這張照片也不會在他身上。


  照片裏,陶鴻的母親已經懷孕,顯然是懷的他,因為她隻有他一個兒子。陳瘋子牽著她的手,而林紹河拍著陳瘋子的肩。仿佛陳瘋子和他母親是夫妻,而林紹河和陳瘋子是關係非常好的朋友。


  陶鴻回憶起他母親麵容猙獰到極點,幾乎咬碎牙齒說出的一段話。她說:“兒子,你記住,是林紹河害了我們。他是魔鬼!他們全家都是茹毛飲血的魔鬼!是他們把我們打進了十八層地獄!”


  那是她唯一一次叫他“兒子”,其餘時候,她幾乎連他的名字都不叫,直接叫“你”或者“喂”。


  陶鴻壓著心頭的悸動,大步衝進陳瘋子家裏。這時陳瘋子還在發瘋。他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捶胸頓足,哇哇大哭。


  陶鴻摸出兜裏的照片,厲聲問道:“你和我母親是什麽關係!”


  陳瘋子怔了一下,他抬手撥開額前的頭發,一雙淚流不止的眼睛忽然就不流淚了。他盯著陶鴻笑。他一張開嘴就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牙齒,以及一股宛如糞坑的惡臭。


  他伸手去抓陶鴻手中的照片。陶鴻冷著臉將照片收回兜裏,再次質問道:“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麽認識我母親?”


  陳瘋子咧開嘴傻笑道:“麗麗、麗麗……你快把麗麗還給我。”


  ——麗麗是誰?我的母親嗎?

  陶鴻皺緊眉頭,沉聲說道:“我不管你是真瘋還是裝瘋,隻要你不把這張照片解釋清楚,我就不可能把它給你!”


  陳瘋子嘴裏依舊喃喃著“麗麗”,除了這兩個字,他什麽也不說。


  陶鴻轉身就往外走。如果陳瘋子真的瘋了,他就隻能去找林紹河。他回憶起當初母親痛苦與絕望的表情,便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問個水落石出。


  如果他和他母親這麽多年的淒慘生活真的是林紹河造成的,那他一定不會放過林紹河!


  陶鴻剛走到門外,陳瘋子就尖聲嚎哭起來。他嘴裏大喊著:“不、不要!麗麗,快、快逃啊——”


  陶鴻回頭看了一眼,見陳瘋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他心裏也藏了非常痛苦的往事,或者說,他很有可能是因為這件事才瘋掉的。


  陶鴻深吸一口氣,大步往林紹河家裏跑。他一腳踢開門便衝進屋裏。


  這會林海鷗還沒回家,不知道躲在哪裏哭。


  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情緒太過激動,對林海鷗說了很過分的話。無論林紹河以前做了怎樣罪惡的事情,這分罪惡也不該延續到林海鷗身上。


  他想好了,等他把這件事問清楚,如若他們兩家的關係沒有徹底崩塌,他就找她好好道個歉。


  至於現在,林海鷗不在最好。


  很快的,陶鴻驚愕發現,不隻林海鷗不在家,林紹河和周小萍也都不在。房子裏空蕩蕩的,連一個人也沒有。


  陶鴻想起來了,最近周小萍病了,一直在縣人民醫院住院,而林紹河大部分時間都留在醫院陪她。


  陶鴻捏緊拳,靜站片刻便咬緊牙往外跑。


  如果林紹河在縣人民醫院,他就親自去醫院找他!

  從溪隱村到縣城,車程超過一個半小時。當地村民要上縣城,大多是步行兩個小時到紫虹鎮乘汽車。而陶鴻現在身無分文,連汽車車費都掏不出。


  他隻能靠雙腿走去縣城。現在是午後,他若走得慢,到縣人民醫院便已是淩晨。


  陶鴻知道路途遙遠,而且他一路上連一口水都沒得喝,但他的決定沒有絲毫動搖。


  他剛走出村口,身後便傳來女孩的大喊聲。林海鷗追了過來,正遠遠地喚他的名字。


  陶鴻回頭看了她一眼,抬腿便大步往前跑。


  他現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在這張照片的問題解決前,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她。


  陶鴻跑得很快,後邊林海鷗追得也不慢。兩人一前一後跑了超過兩公裏。陶鴻還能跑,林海鷗卻好像虛脫了,站在原地喘氣。


  陶鴻放慢腳步,改為步行。他知道後麵的路還很長,如果這時一直跑,後麵就沒力氣繼續走了。


  他走了不過五分鍾,身後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海鷗在短暫休息之後,居然又跑動著追上來了。


  陶鴻沒再跑。他皺緊眉頭看向林海鷗,沉聲問道:“你一直跟著我幹什麽?”


  林海鷗早已滿頭大汗。她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努力說道:“陶鴻,你是不是要去找我爸?”


  陶鴻道:“是的。”


  林海鷗道:“我帶你去。”


  陶鴻搖頭道:“我知道縣城該怎麽走,不用你帶路。”


  林海鷗道:“可是你身上沒有錢,一直走要走很長時間。你不是急著找我爸嗎。我和你一起去紫虹鎮坐車。到縣人民醫院之後,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直接說清楚就行了。”


  陶鴻盯著她汗津津的小臉,心中的怒氣忽然消退了許多。他沉吟片刻,點頭道:“好。”


  林海鷗走上來抓他的手,他掙紮了幾下,沒掙開,便讓她牽著。


  兩人走到紫虹鎮,在汽車站等了一會,便乘上汽車前往縣城。


  這期間,兩人連一句話也沒說。


  下午三點過,兩人抵達人民醫院。


  陶鴻站在醫院門口,沉聲說道:“海鷗,你在外麵等我,我就問你爸幾個問題,問完了就出來。”


  林海鷗問:“是照片的問題嗎?”


  陶鴻點頭道:“是的。”


  林海鷗問:“這張照片有什麽問題?”


  陶鴻道:“照片上的三個人分別是我的母親,你的父親,以及陳瘋子。他們三個在我出生之前就認識了。”


  林海鷗蹙眉道:“他們本就住同一個村子,彼此認識也不奇怪啊。”


  陶鴻道:“照片上的三個人,一個死了,一個瘋了,隻有你父親活得好好的。你不覺得奇怪,但我感覺奇怪無比。”


  林海鷗沉默片刻,說出周小萍的病房號。


  陶鴻大步跑進醫院,沿路找醫護人員詢問住院部的方向,在醫院四樓的一間病房裏找到林紹河。


  似乎周小萍正要做手術,林紹河坐在病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斷說鼓勵之語。


  陶鴻在門外站了片刻,終於沒了耐心。他直接推開虛掩的門,沉聲說道:“林紹……林伯伯,我有事找你,你能出來一下嗎?”


  林紹河怔了一下,轉過頭對周小萍說了一句“我出去一下”,便走出病房。


  長廊上,陶鴻並不廢話,直接摸出兜裏的照片,一針見血問道:“你和我母親是什麽關係?”


  林紹河上一刻還慈祥無比的麵容忽然變得蒼白無色。他仿佛遭到雷擊,整個變得尤為麻木,身子站在原地搖曳著險些摔倒在地。


  陶鴻的目光一凝,再次詢問道:“我母親生前為什麽要罵你?”


  林紹河露出一個酸澀無比的笑容。他沉默片刻,終於如實述說起來。


  陶鴻的母親叫陶麗麗,就是陳瘋子口中的“麗麗”。她年輕時非常漂亮,比照片裏的大肚子女人漂亮得多。她有誌氣,年僅十五就和林紹河前往赫城打工,想靠自己的勞動掙錢,過上好日子。連續五年櫛風沐雨,她受了數不盡的委屈,卻從未被擊垮過。


  因為一個偶然,她認識了陳明霖,也就是陳瘋子。陳明霖是赫城一家小型醫院的醫生,生活上雖算不得富裕,卻也不至於捉襟見肘。


  兩個人很快確定了關係,並在一夜狂亂之後有了陶鴻。


  因為林紹河是陶麗麗的老鄉,彼此關係很好。陳明霖也和林紹河建立起了友誼。


  林紹河在窮困的溪隱村勉強算得上教書先生,但在大城市裏,卻比尋常的苦力工還不如。他雖學了不少技術,但從未闖出半點成就,反而因為做生意欠了不少債。


  後來他走投無路,陳明霖幫他還過不少債,但陳明霖的能力有限,無法完全解決他的債務。


  他想到的辦法,便是找陶麗麗幫忙。那時她還挺著大肚子,卻也是非常迷人的美女。


  林紹河認識的一個黑社會大哥打陶麗麗的主意。大概意思就是,隻要林紹河能幫黑社會大哥請來陶麗麗一起吃個飯,黑社會的人就幫林紹河處理債務。


  林紹河不敢對陶麗麗說實話,怕她不肯,便胡謅道“麗麗,我有個朋友來赫城玩,想請我們一起吃個飯”。


  陶麗麗有孕在身,不想出門,便拒絕了。但陳明霖給林紹河麵子,他多勸了她幾句,便把她勸了過去。


  就是那一晚,陶麗麗被一群黑社會的人抓去了黑屋子。林紹河和陳明霖盡全力阻止,卻寡不敵眾,被一群人圍著毒打。


  那天以後,三個人的關係完全變了。


  陶麗麗恨陳明霖,是他勸她去的。但她更恨林紹河,因為這件事本就是有預謀的。林紹河是為了還債才騙她過去的。


  沒過多久,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陶麗麗得了性病。


  她挺著大肚子回了村裏,陳明霖則追了過去。


  那時陳明霖的精神已經有些失常,加上陶麗麗不肯原諒他,他的精神症狀就越發糟糕。


  她為了躲他,甚至上過村後的大山。陶鴻是在大山裏出生的,當時沒人接生,母子二人都差點死掉。


  幸虧陳明霖追上大山找到了她,並幫她接生,順利生下陶鴻。


  這也是村裏人說她受了山神的詛咒,沒和男人發生關係就生下陶鴻的原因之一。實際上,她回村子時,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大肚子,山神詛咒的說法純屬以訛傳訛來的。


  陶麗麗最終也沒有原諒陳明霖,陳明霖也終於瘋了。他留在村裏,整天神神叨叨望著陶麗麗的房子。但偶爾,他會有清醒的時候。直到陶麗麗病死,陳明霖也徹底瘋了。


  陶鴻聽完這個故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情緒。他抬腿一腳把林紹河踢到在地,接著脫口大罵道:“我媽說的是對的!你就是個魔鬼!你們全家都是魔鬼!”


  他罵著,兩眼忽然就濕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母親當年受了多少苦。他甚至不懷疑,他母親是為了他才忍氣吞聲苟活了十年。而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就是林紹河!


  諷刺的是,沒做任何壞事的陶麗麗和陳明霖遭受了最殘酷的命運,雙手沾滿罪惡的林紹河卻活得好好的。


  ——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不公平!為什麽善良的人不得好死,惡貫滿盈的人卻能平安一生?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寧願做一個罄竹難書的罪人!


  陶鴻咬著牙慟哭,深埋在他心底的惡念終於如泉湧一般迸發出來。他起了殺心,他此刻真的想打死林紹河。


  於是他對林紹河拳打腳踢,恨不得把全身力量都在這一刻使出來。


  很快的,長廊上的醫護人員前來製止。兩個護士將陶鴻往一邊拉,陶鴻卻不理會她們,強行掙脫她們的手,便再一次衝上去打林紹河。


  “住手!”


  忽然,女孩的聲音在長廊裏繞開。


  陶鴻怔了一下,接著循聲看去。他看到林海鷗就站在長廊入口處,她的眼中也滿是怒意。


  無論男孩女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父親挨打,都不可能不怒。


  林海鷗大步跑過,一把擰住陶鴻的手,接著尖聲吼道:“陶鴻!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爸啊!”


  陶鴻盯著她的怒臉,心中的最後一絲善良也在此刻崩壞。他露出猙獰的笑容,嘲笑道:“我知道啊。他是你爸,林紹河啊。我打的就是他!我今天不打死他就枉為人子!”


  陶鴻的手一扭,便掙脫林海鷗的手,接著一拳打在林紹河臉上。


  林海鷗再一次上來阻攔,陶鴻便再一次推開她。


  忽然,陶鴻猛烈踢出的一腳踢到了林海鷗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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