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沒有人比陸修更了解漠北的狐狸皮, 陸修用粗糲的拇指輕輕揉了揉皮上那層雪白的毛,再一把握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便知道這皮貨是車臣國的貢品——狐白裘。
那些看似疏矮的雪毛兒一綹一綹地貼在上麵,是用養到肥壯的母狐狸腋下一角皮毛攢集而成, 一張一尺見方的皮革就要用十幾隻狐狸的皮, 每根絨毛都蓬鬆柔軟, 最能阻擋冰雪風寒。
即便是漠北嚴冬時節的寒風, 也休想鑽進這薄薄一層狐狸皮中。
而漠北之北, 再乘一匹快馬走上十幾日,才能跨越到上貢這種狐白裘的產地車臣國。車臣國地處邊陲, 終年積雪不化,有的時候一連幾個月都看不見太陽光芒,車臣國內的屬民已經習慣了這樣漫長的黑夜。
也唯有這樣極端寒冷的氣候, 才能養出這麽純粹潔白、溫和暖實的狐狸皮來。
“漠北夏日才縫製狐狸皮,再算上車臣王挑選、遣送貢品的時間, 這批狐狸皮才不過剛到上京。太女殿下竟然有當季的貢品,倒也是稀罕。”陸修輕睨了那狐狸皮上簇新的縫線,一雙狹長勾人的狐狸眼微微下彎。
這批貢品或許連陛下姬午晟都沒看到過,就流入了太女姬瑛的手中。
陸修一邊細細觀摩著車臣國的縫製手藝, 一邊冷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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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幾日過去了,薑洛已經習慣了在文淵閣的一角整理書冊, 時常也有機會幫著焦頭爛額的太女殿下整理整理戶部的瑣碎雜事。甚至有一次, 薑洛跟著太女殿下去戶部的時候, 還看見了正在奮筆疾書的嬴沈, 她的案前整整齊齊地摞起了半人高的書冊, 差點兒就能把她自己個兒埋進去。
戶部真的很忙, 這是薑洛從太女殿下與嬴沈那裏得來的共識。
皇室開支、撫恤軍費、官員的養廉銀……國庫的開支約莫有千百來樣, 可是真正銀子入庫的時候僅有夏稅秋稅兩處而已。
不過,這也同薑洛關係不大,盡管她所奉的太女殿下正是戶部的主要話事人之一,但是再怎麽說她名義上是幫太女修書的,又不是替她管錢的。
薑洛在文淵閣的地下藏書處內來回逡巡著,手中提著一支石青色的特製琉璃盞,那琉璃盞外塗了一層特製的塗料,據說是可以減少發生明火的可能。
不過也正是因此,那琉璃盞映出來的光幽冥微閃,在這種光線下僅能勉強看清楚字跡的大致輪廓。
“那本前朝的真跡究竟在哪兒?”薑洛將琉璃盞湊近了左閣的列列書櫃,卻仍舊是一無所獲。
“這地下閣裏頭盛的都是近百年來的史料記載,雖然隻有區區百年,卻比前麵幾十個朝代的都要多得多,許多史料都有拓本印證,故而雜亂瑣碎些。薑承奉你慢些找找,總是能找得到的。”旁邊的掌書侍女輕聲回道。
薑洛頗為懊惱地撓了撓頭,看著麵前牆壁上形形色色的書籍,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雖說她的活計沒有戶部那麽急迫,但也不能如此懶散、消極怠工不是?
於是薑洛端著琉璃盞,信步走向了一側邊緣,從邊角之處一本書一本書地向內迅速摸索著。
“《太平禦詞》《熙慶詩三百》《樸誠堂隨筆》……”薑洛一邊將眼睛眯成一條縫兒,有些費力地去瞧封皮扉頁上的書名,一邊小聲地念了出來。
在地下室中堆放著的書籍裏,倒沒有什麽如雷貫耳的作者,隻有些隱隱約約好像聽說過名字、但又實在想不起來更多,她們共同構成了浩如煙海的地下室,幾百年後或許還能留存幾個幸運兒的真跡,供那時候的人們翻閱。
可是念到一處時,薑洛微微怔了一下,口中便立時停了下來,她一根手指輕輕地指著一本書的封麵,緊緊地看著封麵上的字跡。
“薑承奉,可是找到了?難道就是這本?”那侍女問道。
薑洛卻不說話,她立時將這厚厚一冊石青書冊從書架中扣了出來,爾後雙手捧著書翼快速翻看了起來,發出了紙張特有的“嘩啦啦”聲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恨不能再睜大些,十分快速地翻閱著什麽,對於那侍女的問話恍若未聞。
書上厚厚一層灰塵向四處飛舞,最終仍是漸漸落到了地上。
不是薑洛不想回答,隻是薑洛實在不能告訴這位不識字的侍女,她翻閱的乃是今朝的《後君載錄》,這本記載著深宅後宮夫侍的錄冊,委實同她要找的東西毫無幹係。
薑洛目標明確,很快就翻到了尾頁,那裏記載著姬午晟的君後的起居事項,也就是她舅舅薑揚齊的細事。
在她很小的時候,舅舅便去了宮中,之後便久久不能相見,即便舅舅偶得機會省親相見,周遭也有重重耳目監視著,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也不能說什麽心裏話兒。
若想知道舅舅在宮中過得好不好,看《後君載錄》反而是最清晰明了的。
薑洛口中喃喃地敷衍著旁邊的侍女,腦袋低垂著向下看去——
這本《後君載錄》已然有些年頭,上麵也隻是記載到了三五年前,大略地寫了寫君侍等的生猝年月、籍貫出身、賞罰升降等事,斷然不會細細記載每位宮侍承恩雨露的多寡。
隻是端看陛下賞賜給舅舅的東西,就能稍稍看出一些了。
初一入宮時,姬午晟幾乎是每旬都賞賜立政殿許多東西,甚至在舅舅頭一年生辰這日賜了一顆碗口大的南海明珠,可謂恩寵至盛。
爾後,就像是天下所有男子一般,舅舅得到的賞賜日漸稀薄,到薑洛看到的最後一年時,舅舅得到的賞賜僅有年節慣例的賞賜了。
雖然舅舅本就不靠著這些賞賜過活,但是亦可從中一窺他的處境了。
薑洛拇指與食指相互搓了搓,才又掀到了後一頁,隻奇道:“咦,這裏好像是被人撕下了去了一頁?”
自古以來,周朝人以後為尊。放在一冊詩集的最尾一首,必定是這本詩集中的名篇;而這種《後君載錄》則慣常把皇帝的元配正室放在最後,以表示禮節尊敬。
這世間哪裏還有比自家舅舅更高貴嫻雅的男人呢?難道陛下還有另一個君後不成?
隻聽那侍女聽此,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奴婢不識字,什麽也不知道。”
這些文淵閣裏負責灑掃看管的,都是特意挑選的不曾識字的女人,她們雖然成日與書本為伴,卻是一點兒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