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日暮西斜, 宣平坊的街道上已經昏昏暗暗,甚至都有些看不清楚路。
可是一匹騮馬疾馳在街道之上,風馳電掣地越過街角的橫欄,馴服地停在了巷尾深處的一處宅邸門前。
整條街道都陷入昏暗之中, 唯有這處宅邸門前兩側架放了兩排紅瑩瑩的燈籠, 在寂靜的黑夜中愈發顯得乍眼, 照得整個府門處恍若白晝一般。在兩排燈籠之中, 沈四正蹲在門檻下的石階處, 百無聊賴地打著絡子。
“將軍,您回來了?”聽到街巷之外傳來的馬蹄聲, 沈四不禁立時起身,將絡子擱在了石階旁邊,站起來拱手問候道。
“嗯。”騮馬上的高大身形則微微牽住了馬韁繩, 牽扯住它的籠頭,端坐在馬匹背上。
玉羅驄仰著長長的馬鼻子, 從粗大的鼻孔中噴出了一層霧氣來,皮毛上早已經滲出了滴滴淡紅色的汗液。
“沒想到您這早晚就過來了,府上早已經準備了滾水,隻架在烤火上等著您來呢。”沈四粗黑的眉毛舒展, 熟稔地走到了玉羅驄旁邊,一隻粗大厚重的手掌緩緩撫摸著它油亮的皮毛, 接過了馬韁繩。
陸修縱身一躍, 十分輕盈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端看著沈四將要把馬牽走, 雙眸閃爍了下, 不僅又問道:“今晚可來過人?”
沈四忙停住了去馬廄的腳步, 隻扭頭回道:“騎兵營的梁校尉曾來府上找過您, 仿佛是要同您商議餉銀分發的事情,除此之外便沒有別人了。”
陸修聽了,便知道薑洛今晚上還沒過來,便問道:“是哪個梁校尉?我怎麽不知騎兵營中竟然有一位姓梁的校尉,倒有些記不清了。”
“就是那位在嶺南之役中升上來的梁校尉,生來力大如牛、渾身是膽,一柄鋼刀揮舞得出神入化,也算是咱們營裏頭的一員猛將。”沈四忙笑道,“怎麽嶺南之役才沒過去兩年,將軍竟把他給忘了?”
陸修聽了,一雙眼睛微微怔了一下,眼底中的神色晦暗難明,隻僵硬地道:“原來是他。”
這位梁校尉陸修又怎麽會不認得呢?
他出身貧賤,就是因為在戰場上敢於拚命,頗有一股無所畏懼的勇莽之氣,才得到了陸修的提拔與賞識。
在沙場上,勇莽是當之無愧的優點,可以穩定軍心,有這麽一位打前陣的將士鼓舞士氣,省卻了陸修很多麻煩;隻可惜到了承平年歲,這樣的性格卻可以禍患一方,當年差點將陸修也拉下了水。
陸修一隻素手攀上自己領口最上麵的扣子,趁著月色悄悄將它解開,被束縛了一整日的肌肉總算有空間舒展放鬆一會兒了,他一邊舒展著雙肩,一邊回想著這位“梁校尉”給自己釀出來的禍端。
那年是薑洛稱帝的第五個年頭,也是陸修在立政殿的第五個年頭,日子慢慢悠悠地向前過去著,這一年八月十五卻發生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劇變。
“聽說了麽?”朱門綺繡之下,一位年輕的宮侍神神秘秘地蹲在牆角,與人說道,“陛下她……十幾日前竟去了立政殿一晚上。”
另外兩位守門的宮侍本是在無聊著鬥棋玩,聽那位這麽一說,立時都放下了竹篾片製成的薄棋子,扭頭看向他。
“你說得可是真的?”其中一名翠衣宮侍瞪大了眼睛,不禁悄悄問道。
“當然是真的,我可是親耳所聽。”那宮侍十分篤定地點了點頭,見四下裏無人,才道,“那夜我在立政殿附近的宮宇值夜,聽聞立政殿一晚上來了許多人,第二日清晨我去奉差,還給立政殿那位送了滾水。”
一直沉默著的宮侍也不禁出聲懷疑:“你親耳所聞?這年頭親眼所見都不保真,更何況隻是聽聞呢?立政殿那位已經挺難的了,你又何苦這麽編排他?”
可另一位宮侍聽了則不然,他拍了拍腿上的厚衫,神色曖昧地道:“誒,也不能這麽說。大清早地哪有人要滾水,除非是……”
剩下的話語自然不言而喻——除非是陛下昨晚寵幸過的侍郎,才會一大早晨地要水清洗身子。
可那位宮侍卻駁道:“也並不一定是你想得那般,畢竟陛下還從來沒宿在立政殿那裏呢。更何況立政殿那位如今已經年過了三十,在尋常大戶人家裏都是無寵的年紀了,又哪能同年輕男子相比呢?”
那位年輕宮侍卻打了一個響指,脆生生地道:“若非我真的聽到了這些,也是你這個想法,隻是那日清晨我去送滾水,立政殿內的大小奴仆都喜氣洋洋地忙碌著,實在分不出人手來,我便有幸得見了一回那位君後殿下。”
他一雙眸子閃了閃,似是還在回味著當時的情景,隻嘖嘖道:“這宮裏也是讓人開眼界了,就算將君後殿下的年紀活生生擺在那裏,我也是不信的。那模樣實在俊俏,比之瓊華殿裏那位陸君也並不遜色。”
“你這實在是太誇張了,君後殿下我雖然未曾見過,瓊華殿裏那位我卻是見過的。那位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而君後殿下可是與之相差了近十歲,怎麽可能比得過?”另兩位宮侍已經年紀不小了,都是見過瓊華殿裏那位的,聽到他說這些,隻覺這些話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哥哥們,我絕沒扯謊。”那位年輕的宮侍見他們都一副不大肯信的樣子,立時三根手指頭並攏在一起,指天發誓道。
他們見此,便也緩和了臉色,隻道:“好弟弟,我們也不是信不過你……”
那兩位宮侍待欲在說些什麽,隻聽對樓立政殿的朱門緩緩開啟,從門外走出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以及一位背著藥篋的郎中。
他們都是認得這位老奶奶的,便立時停住了嘴,兩名對弈下棋的宮侍也匆忙收了竹棋子,藏到身後去,爾後三人起了身,正襟拱手道。
“李大娘,您老萬安!”那名年輕的宮侍雖然晚入宮,但是性子活潑熱絡,人脈倒更加廣些。
他甫一見到了這位李大娘,立時滿臉堆笑地拱手。
李大娘微微側目,因為年紀頗大耳朵愈發不好使,循著聲音望了好幾圈才看見那位宮侍,怔了一下,便也回應似地點了點頭。
隻見她今日麵色極為愉悅,眼角的皺紋都折了起來,堆成了一朵花兒的模樣。
那位年輕宮侍見李大娘今日心情不錯,連忙又生了攀談的心思,於是問道:“您老今日看著氣色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