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你不去雁塔, 反倒來捉我做什麽?”陸修微微垂眸,似是嗔怪地道,眉梢卻微微上揚,帶著幾分笑意。
薑洛將手中的拂尺收回了懷中, 左手仍舊捧著那份欽點聖詔, 右手握著的馬韁繩卻漸漸鬆了開, 她從“辣腳子”上一躍而下, 走到了陸修的麵前。
“我原也準備去雁塔題名的, 這不瞧見了你,就不準備去了麽。”薑洛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笑眯眯地道。
陸修聽此, 隻覺胸頭湧上了一股暖流,直叫人暖津津地。
“你當真不去了?”陸修抬眼瞧了薑洛一眼,複又問了一遍。
“反正去那裏也沒什麽意思, 左不過是題個名字,再作一首酸詩來感慨感慨。”薑洛擺了擺手, 給了肯定的回複。
為了在科考之前混個聲名,她前麵小半年都混跡於各色酒水局中,實在膩煩了在這些局中費盡腦汁吟詩作對。
若是能趁著這個機會閑下來陪陪陸將軍,陪陪他肚子裏尚未出世的孩子, 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陸修一雙素手輕輕地拈起了薑洛肩頭的一片碎葉,又雙手撣了撣她這一身紅衣, 才輕聲道:“雁塔題名一輩子也隻才這一次機會, 很是難得, 若真的為我不去了才可惜。”
薑洛聽他如此為自己打算, 不禁慚愧地撓了撓頭, 隻道:“這幾月我都沒什麽時間陪著你, 你一個人辛苦了。”
“這麽生分做什麽?”陸修微抿著嘴一笑, 他寬闊的肩膀輕輕湊近了薑洛的胸膛,一根修長的食指輕輕地勾了勾薑洛腰上玉帶,隻又出聲道,“女人總要有些應酬的,快些去罷。”
薑洛想了想,也覺這一回雁塔題名錯過了有些可惜,便也輕輕地點了點頭。
“陸郎,你自己一個人可要小心些。”薑洛微微抬起眸子,仍不忘囑咐道。
“放心。”陸修輕輕撫了撫小腹之處,雖然在層層衣料的包裹下什麽感覺也摸不出來,但一顆心仍是放了下來,他湊近薑洛的耳畔,低聲呢喃道:“早去早回。”
薑洛笑嘻嘻地點了點頭,便複又跨上了馬,穩穩當當地騎在了馬背上,熟稔地握著韁繩駕馬離去。
不一會兒她一身朱紅錦繡的背影變成了一顆細小的紅點,最終在夕陽斜照下逐漸什麽也看不見了。
“將軍,人已經走遠了。”沈四直見到人已經走遠了,才慢悠悠地牽著馬匹,從旁邊走了過來,隻輕聲對陸修道。
陸修靜默地端立在官道畔,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微微眯了起來,眼皮上的細褶形狀霎是好看,他才回過了神。
“既然已經無事,我們便往營帳中去罷,今日的事情還須早早完事,晚上咱們還要回府上。”陸修輕聲吩咐道,心裏頭揣摩打算著。
沈四卻是訝異地挑了挑眉毛,掰著指頭細數道:“今兒正是月初,軍中上月積攢下來的事情還沒料理完,各色賬簿您都還沒看,還有陛下念叨了好幾個月的餉銀終於到了營帳中,也需要您去清點。這一樣樣都得耗費些功夫才能做完,真的要這麽趕著麽?”
陸修輕輕頷首,隻道:“除卻餉銀之事外,剩下的都可以慢慢做,不急於一時。”
沈四聽了這句話,卻比方才更加驚訝——
陸將軍行事素來果決立斷,任何軍中事務都絕不會拖到明天,常常是緊趕著當晚做完,即便是熬到深夜也不肯轉到明日再做。
他也時常憂心自家將軍的身子骨,每每勸他保重身體的時候,將軍都是視若罔聞。
這回子他怎麽突然轉了性子,竟然也懂得“不急於一時”這個道理了呢?
陸修沉吟了半晌,一邊牽著玉羅驄,一邊又吩咐道:“你先去府上吩咐一聲,叫他們準備些熱水備下。”
沈四抱拳道:“是,將軍。”
他剛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想了一會兒,看著陸修微微泛紅的雙靨,驀地一下子就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過來。
將軍明明今晚上事情很多,注定晚上回去得晚些,在這種情況下還要人準備熱水沐浴,恐是薑二姑娘今晚要過來。
沈四立時了然地望了自家將軍一眼,便忍不住又勸慰了一句:“將軍,您瞧薑二姑娘對您多好呀,就連題名宴都不願去,就為了陪在你身邊,您又何必多心什麽呢?”
他方才在旁邊觀察著自家將軍的神色,隻覺那位蕭十郎甫一來到旁邊,將軍的性氣便有些不對勁了。
那蕭十郎也並未作出什麽出格的事情、更沒說什麽出格的話來,光是在遙遠的人堆中仰看了薑二姑娘幾眼,將軍竟然也作出那般如臨大敵的模樣。
可以想見不遠的將來,若是薑二姑娘真的與別的男人過從親密了些,或是娶了一房順遂心意的側室,那麽將軍又該如何自處呢?
思及此,沈四不禁喟歎了聲——
雖然現如今那位薑二姑娘十分喜歡將軍,可是將軍若是一直這般束縛著她,恐是終有一天女人會感到厭煩。
這做男人呀,掐尖吃醋地活著,倒不如稀裏糊塗、心胸寬闊地活著。
可是這個道理他也委實不敢直接告訴將軍,他家將軍哪裏都好,就是作為一個男人有時候太較勁、太要強了些。
陸修如何不明白沈四的意思?他隻是微微垂下了眸子,一雙素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薑洛已經十分順他,可是他的內心卻洶湧澎湃地渴求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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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弘高聳的慈恩寺內,即便已經是黃昏夕下,但仍舊有來來往往的香客進出,寺內仍舊是香火繚繞、人煙鼎沸的樣子,幾名小沙彌坐在雁塔門前的石階上,雙手合十靜靜地禪道著,給整個寺廟添了幾分寧靜祥和之氣。
今日比往日更加熱鬧一些,因著杏榜剛剛放下來,新登科的進士這兩日不定會什麽時候一齊來雁塔題名留念,若是想要見一見,淨可以在寺廟之內守株待兔,一定能把人等到。
可是以兔子的視角來看,這就很令人苦惱了。
“實在是抱歉,姒大人,臣女早已經娶了夫郎。”秦回雪已經走到了雁塔之下,一邊扯回著自己的衣裳,一邊拱手施禮,“雖然拙荊出身低微,沒有一樣能比得上貴家公子,可是畢竟是貧賤夫妻,實在受不起您的好意。”
那邊姒大人聽此,隻得轉了轉眼珠,一副十分懊惱地樣子。
“看來是我家小兒郎沒有這個福分,真是不巧呀。”姒大人歎息了一聲,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兩全其美的法子,隻得放棄了。
見姒大人鬆口,秦回雪才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順著雁塔的黃泥牆壁溜進了南門洞裏頭,洞壁兩側樹立鑲嵌著許多先代名碑,若是細細看去那碑文,就會發現其中不乏名聲煊赫的一代權臣名家。
名題雁塔,天地間第一流人第一等事也。[1]
而在最裏頭,一塊嶄新的石碑鑲嵌入了石壁之內,上頭簇新的筆觸描繪著這一屆新科進士的名姓。
薑洛正秉著一支紅燭,凝視著麵前的碑文,忽而看到脫身而來的秦回雪,不禁狡黠一笑。
“怎麽?”薑洛促狹地一笑,“又被哪個世家相中了,邀你做媳呢?”
秦回雪忙揮了揮手,隻道:“甭提了,我早已娶親也不是個秘密,她們稍微打聽打聽就應該都知道了,怎麽還來這裏攔我?她們一個個地我都是得罪不起的,應付起來實在是累極了。”
薑洛身後黑咕隆咚的牆壁旁又冒出來個人,她也走近了石碑,適時地插了句嘴。
“以往有一些出身貧寒的仕女,都是即便到了三十歲也不肯娶夫的,就是為了等著金榜題名這一日,好能娶一位大家公子。”那人原是嬴沈,她今日一身容華裝束,腰上用青綠色的絲絛拴著,絲絛上還栓了一兩個玲瓏小巧的荷包做裝飾。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秦回雪倒是有些奇了,隻道,“上京這裏的規矩倒是有趣。不過她們泰半青春都折在了科舉上,若是高中後生不出孩子來了怎麽辦?這也未免太危險了,稍一不留意,便絕嗣了。”
“娶夫又和絕嗣有什麽關係?”嬴沈笑著打趣了秦回雪,又細細講解道,“她們所謂的‘不娶親’隻是不娶正夫罷了,小侍兒抬入府中倒是快得很。”
秦回雪聽了,亦不禁微微笑起來,對於這還有些陌生的上京充滿了好奇。
“更有甚者,還有那些昧了良心、黑了心的,便將自己的糟糠之夫扔到鄉下去不管不問,假裝未曾婚配過,再娶一房世家公子來。”嬴沈又道,打趣著秦回雪道,“秦姐果真是仁善念舊之人,不似那些人嘴臉。”
秦回雪聽此,隻看向旁邊的薑洛,無奈地攤開了手:“這怎麽就‘仁善念舊’了呢,這不是應該的麽?”
薑洛點了點頭,卻也道:“雖然俗禮上是應該,可是能做到屬實難得了。”
秦回雪笑道:“我被你們倆合夥吹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薑洛與嬴沈不約而同地笑了出聲,隻聽嬴沈又笑道:“那以後咱們就是同僚了,以後若是有事,咱們可要互相幫襯些。”
於是薑洛便問:“你們可知道自己被調任去了哪裏任職麽?”
嬴沈便道:“我是今日午時下來的折子,下一旬便去戶部任上奉職。”
秦回雪也道:“我是走前剛送過來的折子,該是去文淵閣做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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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明代嘉靖年間,陝西鄉試題名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