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上京城內的官道上鋪著的青磚, 都是特意燒製成一尺見方的,橫著鋪十六塊青磚,更顯出皇城之內的與眾不同來。


  隻見青磚之上,漸漸響起馬蹄踢踏之聲, 幾位儀仗女官走在最前麵, 手中舉著金彩錦繡之旗, 上麵用雙麵繡描繪了三條靈動活潑的麒麟, 黃棕色的獅子頭上繪滿了毛發, 一雙虎眼炯炯有神,身體像是麝鹿一般靈動矯健。


  而那彩旗之後, 薑洛就在後頭牽著馬韁繩,□□騎著一匹金鞍紅鬃馬,捧著欽點聖詔, 緩緩悠悠地奉旨巡街。她頭戴金花烏紗帽,一身似火的紅袍裹身, 衣角與前襟之處用燙金的做襯,更顯得華麗富貴,一派天家恩賜的氣度。


  “好俊生的小娘子,她看上去倒比去年那個還要年輕些。”旁邊早有人在竊竊私語。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四年前那個原是冒牌的,殿試的時候偷了同年的試卷, 才險些奪魁。”有人出聲解釋道, “而這位才是貨真價實的, 你怎麽能將二者相提並論呢!”


  那位方才與人爭吵的仕女瞧了熱鬧巡街的隊伍, 頗為豔羨地仰頭瞧了一眼, 才怔怔地說出口一句:“竟然是她!”


  說罷, 她又是豔羨又是失落地垂頭, 便漸漸走出了人群之中。


  那些看熱鬧的、看新科狀元的,都十分熱切而又新奇地盯著眼前的儀仗,在壯婦聲聲“肅靜”之下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著。


  唯獨人群之中的一處,陸修微微眯起了一雙狐狸眼,試圖在薄薄輕紗下看清薑洛的麵目,他安安靜靜地肅立在人群之中,麵上並沒有絲毫的驚異之色,仿佛薑洛能奪得魁首是世界上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旁邊的沈四卻是將要跳起來了,他四四方方的臉上漲得通紅,微微顫抖地握住了陸修的雙手,道:“將……將軍,是二姑娘!”


  重活一世,這場麵陸修早已經經曆了一次,倒不覺有什麽奇特有趣的。但他見到了沈四如此激動的神情,卻一下子尋到了樂趣所在。


  陸修輕輕地點了點頭,失笑看著沈四道:“嗯。”


  “這……這是真的嗎?”沈四猛地鬆開了陸修的手,不敢置信地拭了拭眼角泛出來的淚花,細眼眯成了一條縫兒。


  陸修隻得收斂了笑容,隻道:“快莫哭了,街上這麽多人看著呢,哭哭啼啼地全是在丟我的臉。”


  沈四這才恍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用粗大的手指頭揩了揩臉上的淚花,興衝衝地道:“我們將軍可真是太有福氣了……”


  陸修俊眉斜飛入鬢,聽此卻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眼角的餘光不由得攀上了旁邊的蕭十郎之處——


  隻見蕭十郎一雙杏眼圓睜,眨也不眨地仰望著□□儀仗之下的紅衣,墨黑色的瞳仁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彩。


  隔著一層薄紗,陸修毫無顧忌地細細打量著蕭十郎的品貌,就像是蕭十郎打量駿馬上的薑洛那般認真仔細。


  他人生得俊秀乖巧,是當下貴族女子最喜歡的那類溫順性子,就連一雙漂亮的眼睛也是時興的杏眸,眼波流轉,顧盼神飛。他身穿一件樸素的淺綠營衣,瞧著半新不舊地,漿洗得卻很幹淨,衣角甚至都已經微微泛白。


  他真的很漂亮,也很容易拿捏,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陸修側著身子輕睨了他一眼,卻不知為何,見到他認真看著依仗之下,心裏頭莫名其妙地微微刺痛了一下。


  而在鑼鼓喧天的官道上,薑洛一邊穩穩地騎在馬上,一邊向四處巡街上的人群裏望去,想要從烏泱泱的人群中找出幾個熟悉的麵孔。


  陸將軍算是其中很好辨認的——他天生長得高大,在人群之中總能第一個看到,即便遮了一層帷帽,薑洛也十分迅速地瞧見了他的身影。


  薑洛僅用一隻手捧住了欽點聖詔,另一隻手迅疾地騰了出來,向陸將軍的方向揮了揮手,眉間興高采烈地,比那灼灼烈日還要奪目。


  蕭十郎原本正目不轉睛地向薑洛的依仗周圍瞧去,忽見他對著自己這個方向揮了揮手,麵上不由得染了幾分可疑的紅暈。他本就因為沒有戴上帷帽就貿然出門而含羞,這一下更是羞得微微垂眸,嘴角不自覺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心頭一派藏不住的少年心事。


  陸修隻冷冷地站在蕭十郎的身側,冷眼瞧著他的反應,卻連自己都有些拿捏不準薑洛方才究竟招呼的是誰了。


  畢竟自己站在更僻靜的角落,頭上還戴著一頂帷帽遮臉,也不是輕易就能瞧見的。而蕭十郎方才恰站在明處,一張清麗柔美的臉在人群中很是顯眼。


  “將軍,這街上好生熱鬧。”那廂蕭十郎卻看不清陸修的神情,渾然未覺地扭頭轉向陸修,脆生生地開口道,“末將幼時長在鄉野,還未見過這樣大的陣仗,這樣多的人,還有……像薑二姑娘這般威赫的人。”


  陸修仍舊端站在那裏,隻冷眼瞧著他——


  蕭十郎雖然說得隱晦,陸修卻有些察覺到了這份意思。


  “之前將軍曾經對末將說的話,將軍可還曾記得?”蕭十郎抬眼望了一眼陸修麵上覆著的素白色帷幔,臉上的紅暈越發暈染開來。


  陸修一時麵色鐵青,一雙狐狸眼緊緊地盯著麵前的蕭十郎,隻出聲道:“你說的是什麽?”


  “末將……末將願意。”蕭十郎將頭垂得很低很低,猶自喃喃道,“末將願意這一輩子都待在將軍跟前,侍奉將軍一輩子。”


  陸修聽了,卻是想冷笑:這哪是想要侍奉自己一輩子?明明是看中了自己的妻主,想要侍奉他的洛洛一輩子。


  而他的洛洛,很快也會不再專屬於他一人了。


  陸修一雙墨眸的眼尾原本上挑,此刻卻微微垂了下來,他十分慎重地思量了許久,卻仍舊說不出一句話來——既舍不得這個各方麵已經堪稱完美的側室,也舍不得真的將妻主讓出去了一塊。


  蕭十郎這般完美溫馴,萬一入了門後割了一塊又一塊,直將自己全部的寵愛都侵吞走了怎麽辦?

  於是陸修遲疑了半晌,又溫聲問道:“你真的想好了麽?”


  蕭十郎立時抱拳,十分鄭重地抬起手臂道:“將軍已經給了十郎大半年時間考慮,十郎也是時候給出一個答複了。”


  陸修:……


  “無妨,你再好好想一想。”陸修麵上微微泛青,又添了一句。


  那邊蕭十郎還想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隻聽鑼鼓再一次“砰鏘砰鏘砰鏘”地響了起來。


  “肅靜!”那壯婦揚聲喊道,原本竊竊私語的人們立時駐足遠觀,不敢再造次。


  隻見四位女官各捏著燙紅長紙的一角,將一張比人還高的紅紙貼在了高高的壁牆上,那上頭筆法遒勁的行楷分列寫了今年新登科的進士名單,排在最末尾的名字是用朱紅禦筆所寫。


  “薑洛”二字雖然寫得潦草了些,但仍舊能夠認出來些。


  “禮畢!”那壯婦揚脖灌下了一口燒子酒,圓瞪瞪的眼睛怒視前方,大聲吼了出聲。


  人群之中擠著的仕女們立時帶著家丁奴仆,奔湧到了榜前,急匆匆地尋找著自己的名字;而那些純粹看熱鬧的人們則有些了無趣味地回了家去,有些則跟隨著仕女們一同看榜,想要瞧瞧這些榜上人名,說不定這其中就有能夠流傳千古的名人咧。


  隻見榜下真可謂是:幾家歡笑幾家愁。


  “有了!有了!”其中一名仕女欣喜若狂地念著自己的名字,叉腰大笑著。


  “怎麽會沒有我!我這樣的天縱奇才,竟然榜上無名,這怎麽可能!”另一位仕女卻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我的老姐姐誒,你著什麽急?就算這張榜上沒有你,一會兒同進士出身上定有你的功名。”旁邊的人安慰道。


  ……


  陸修卻不甚在意這些,甚至覺得她們實在有些聒噪。


  “沈四,我們回去罷。”即便是盛夏時節,陸修卻委實感受到了一股子秋意涼風,嗖嗖的冷風從他的前襟吹進去,直接吹進了他的心口。


  “將軍,您不再等等二姑娘,若是她今晚上過來呢?”沈四笑嘻嘻地接過話茬,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彎彎的細線,笑眯眯地看著自家將軍。


  “不必。”陸修冷冷地拒絕了,隻垂眸道,“按照往年慣例,她們這一群進士還要一起去雁塔題名,題名之後還要再去平康坊上熱鬧熱鬧,哪裏有閑情來我這裏?”


  沈四乃是個武人出身,兄妹幾個之中也沒有個讀書識字的人,對於這些流程自然是十分生疏。


  “平康坊?”沈四倒是吃了一驚,愣眼瞧了陸修一眼,果見他麵色不善,連忙轉圜道,“甭管薑二姑娘去了哪裏,心都是向著將軍您的。”


  陸修朱唇微微地抿了抿,聽到沈四的話卻是冷笑——


  多少女人說著什麽“感念舊恩”“貧賤夫妻”,走著走著心就也跟著走丟了。


  他正待欲說什麽,隻聽背後傳來一陣輕靈爽朗的笑聲,而自己的脖頸之處驀地多了一柄檀香木製的拂尺,玩笑似的擱在了陸修左側的下頜處。


  “這是哪家的郎君,怎生長得這般俊呐?”薑洛手中穩穩地握住了拂尺,抵住了陸修的下頜,隻笑問道,“那些世家大族都忙著榜下捉媳,我今日偏也要趕個時髦,在杏榜之下捉個俊俏的郎君。”


  陸修早便知道了來人,向後側睨了一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