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昔者惠太君擅權妄為, 控製著自己尚在繈褓中的女兒,最終也不過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薑夕的聲音雖然清淡嫻和,眼角眉梢卻帶有幾分篤定,“男人手握太多權力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更何況你甚至還存了更齷齪的心思。”
陸修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 一張俊臉上仍舊帶著許多不甘。
“陸某一心尚慕著二姑娘, 哪裏有什麽‘更齷齪的心思’?”陸修揚起頭來, 亦冷冷地道, “或許在您的心目中,連陸某對二姑娘的尚慕都算是一種齷齪不成?”
索性如今已經與她撕破了臉皮, 陸修便也不再佯裝勢弱,麵目不由得生硬了起來,就連話語間的口氣都冷漠生疏了不少。
“我所言的齷齪, 是你妄圖控製我妹妹情感的一種齷齪。你想要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來強留住她的喜歡,我勸你趁早斷了這個念想。”薑夕也橫眉冷對, 直言道,“我妹妹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情出自然,現在她的確十分喜歡你, 但是你卻仍舊不滿足於此,想要用錢與權來拴住她的喜歡。”
“陸將軍, 你不光是想要擅權, 甚至還生出了專寵的綺念!”
陸修微微垂眸, 恍若有刀子層層剝著他的臉一般, 麵皮上生疼。
像是心裏頭最隱秘的一角被人揭開, 他那點登不上台麵的心思全無遮擋, 像是皮球一樣一下子被人戳中戳破。
陸修難堪地側過去了頭, 仍隻嘴硬反駁道:“凡事講求一個公平公允,陸某也是一心一意地侍奉著她,憑什麽不能求得她的一心一意呢?難道這也有錯麽?”
他一時生氣惱怒,便將心裏頭的真實所想一股腦地說了出來,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
為什麽他生活的這個世界對於男人如此不公?為什麽平民男子尚且能夠舉案齊眉,他削尖了腦袋向上爬,卻隻能與別的男人共享一個女人?
這番話聽來委實狂悖,可薑夕卻並未被觸怒什麽,麵上仍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隻是涼涼地道:“公平?什麽是公平?這世間哪裏來的絕對公平?”
“如果真的追求公平,那我妹妹這樣年輕,配你一個年紀大上整整十歲的男人難道就公平了?”薑夕十分厭惡地睨了陸修一眼,對他的惡感毫不掩飾。
陸修聽此,卻委實怔了一下,一雙墨色眸子間掙紮著的最後亮色也霎時灰暗了。
“出於同情,我最後再提醒你一次,用這種下作的法子來拴住我妹妹是行不通的。”薑夕微微垂眸,看著手中的蠟燭已經即將燃盡,隻剩下燭頭一簇微小的火苗仍在閃爍著,“即便僥幸成功了,它也是最可憐的一種法子——她隻不過是佯裝出來喜歡你,來從你身上獲取利益罷了。”
說完這話,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也漸漸熄滅了,燭芯已經完全燃盡,隻餘下尚未凝固的燭淚滴滴落在台盞之上。
陸修怔了許久,才漸漸從昏暗狹窄的地下室之中走了出來,重新吸了一口室外新鮮活氣的空氣,心裏頭卻像是淤堵了一般窒塞。
倏爾,他像是從未進入過這間地下室一般,複又重新騎上了玉羅驄的背,匆匆駕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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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榜了!出榜了!”
朱雀大街之上,因為此處毗鄰東市,在黃昏時分更熱絡了些,路上趕集匆匆的行人來來往往,擠滿了整個街道。
卻見東側置了一人高的銅鑼,一位袒胸露乳的壯婦手持一柄鐵棒槌,重重地敲擊了幾下,揚聲喊道:“清道!”
那廂便有幾十名綠衣宮女走了過來,從絡繹不絕的人群中硬生生劈開一條道路來,橫圍住整條官道,而那些看熱鬧的百姓隻能夾在道路兩旁,伸長著脖子觀望著。
“哎喲,這不年不節地清什麽道,我這炊餅還沒賣完呢!怎恁討厭!”那邊一位賣炊餅的大娘急匆匆地收拾了自己的攤位,順著人群的洪流被擠到了一邊。
她罵咧咧地猶自說著,一旁一位仕女模樣的女人或許是覺得不堪入耳,便出言製止。
“這是今年的杏榜出來了!就半日空置,你若是不願意就去別的街上擺攤便是!”她一邊向前張望著,一邊嗬斥道。
“我瞧你是以為我沒見識,成心誆人?”賣炊餅的大娘怒瞪了她一眼,舉著自己的半籠屜炊餅道,“杏榜可是每年春杏下來的時節張貼的,現在這都快要秋天了,糊弄誰呢?”
那仕女不由得翻了個白眼,也惱道:“誰有這閑工夫糊弄你?今年就是特殊了些,杏榜下來得晚些。”
眼看著兩人的怒火都直線上升,已經快要摩拳擦掌地打起來時,隻聽一位高大憨厚的男人擠了過來,含笑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說要包圓剩下的炊餅,不知道您這炊餅怎麽賣?”
賣炊餅的大娘聽了,粗黑的麵目上一時又驚又喜,顧不上與人爭論,便道:“三文錢一片炊餅,這裏攏共還剩下二十零三片,若是您買的多小的還可以……”
那高大憨厚的男子微微掀開了麵紗,從前襟一處囊內取了一塊碎銀子,連忙塞到了賣炊餅的大娘手中,隻道:“不用找了。”
那賣炊餅的大娘立時千恩萬謝地遞給了他一籠屜炊餅,便匆匆地走出了人群之外,整個人群之中立時安靜祥和了許多。
那高大憨厚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陸修的心腹將士沈四。
他見事情已經辦妥,便麻溜幹脆地橫走了幾步,微微拱手道:“將軍,那邊末將已經料理完了。”
隻見陸修身穿一件雲青色的翻領長衫,那長衫上幾無文飾,僅有尾擺之處繡了幾根翠竹,就連上頭的竹節都活靈活現地。他頭戴一青竹編織成的帷帽,外頭用素色薄紗圈了一層。
“嗯。”陸修生來修長高大,此刻無暇顧及沈四的回複,隻是向道內張望著榜貼上的內容。
周遭人群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似是都想來湊個熱鬧,甚至就連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男人,也都想瞧一瞧新晉的進士郎究竟是怎樣的非凡氣勢。
而那方才賣炊餅的大娘走出去,空下來的地方也被迅速補了上去——一位年輕俊俏的男子張望著走上前去,他一身淡綠色的營衣穿在身上,腰肢如楊柳一般纖細挺拔,整個有致的身材在緊衣下全顯了出來。
他甚至都沒戴上帷帽遮擋麵目,素著一張臉,眼睛大大的,眼角微微向下垂著,直接露出了年輕俊逸的模樣,引得周邊女人不住打量著。
“那不是咱們營裏頭那個蕭十郎麽?他怎麽也來了?”沈四眼尖,一眼便認出了那人,不由得出聲感歎道,“好生鮮亮的模樣,在這人群裏頭恐是給浪□□人盯著不好過,也不知道戴上個帷帽遮遮。”
陸修負手而立,亦望見了蕭十郎,待未及有所反應,那邊蕭十郎便循聲察覺到了二位。
“陸將軍,沈統領。”蕭十郎連忙行軍中禮節,含笑抱拳道。
蕭十郎麵上含羞帶怯,眉目間卻又難掩殷切期待,不住地向官道之處張望著,一張俊臉上染了幾分薄薄的紅意。
本來他今日營帳中還有些事情,雖然不算著急,但也委實不應該拖下去。但隻聽周遭的哥哥們說著趣話兒逗悶,不知怎地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那位薑家二姑娘上頭去了。
“你們還別說,咱們將軍的眼光真還不錯,那位……”營帳之中,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兵壓低了嗓音,低聲八卦道,“今年的春闈是已經進了前四的,而且據小道消息稱,今年的狀元大略會出在薑氏二姐妹之中。”
周圍兵卒聽了無不訝異,另一位大叔叼著酒囊喃喃道:“這位也真是沒甚麽可挑得了,陸將軍也不知上輩子修得什麽福氣,竟然能勾上這位。”
“嘿,這是福氣麽?這分明是我們將軍厲害呀!”那老兵滿臉壞笑,剛想在說些不著調的事兒,隻見旁邊卻有人匆匆走出了營帳之外,“喂?十郎,你怎麽突然拔腿走了?”
蕭十郎雙手輕輕絞了絞身上的營衣,垂眸道:“我得去城裏頭辦事去了,今年秋收眼看艱難,人吃糧食都費些勁,更何況是馬的。這些事情還是得提前辦妥了才是。”
那老兵欣然點了點頭,讚歎道:“還是你妥帖,怪道將軍器重你,恁年輕就是個頭頭兒。”
蕭十郎頭一次扯謊,麵上浮現了一絲可疑的紅暈,騎上了一匹快馬就往城裏繁華富庶之處奔去,心裏頭像是有一頭小鹿般砰砰直跳。
如今在這朱雀大街之上,他好巧不巧地遇上了陸將軍,一張清麗的臉上露出笑意來,抿了抿唇頗有些不好意思。
陸修立在旁側,隻是側睨了他一眼,隻覺心中比方才賣炊餅的大娘吵鬧時候還要煩躁些——
早知道如此,他就絕不多事趕走那賣炊餅的大娘了。
而沈四見二人都不開口,也不好貿然出聲,隻是憨厚爽朗地笑了幾聲。
“哈哈哈哈……好巧啊……”沈四幹笑了幾聲,卻發現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像是看不見他一般,仍舊在互相打量著對方。
陸修身形筆直修長,站在蕭十郎旁邊像是一棵挺拔的林木,無形中給人一種透不過氣的壓迫之感,他隻是微微蹙了蹙眉,隻因著蕭十郎的身份不好發作。
這明明是他從一開始就計劃著的人選,再如何計較吃醋,也原不該吃到他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