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姚尚書不鹹不淡地笑了一聲, 白頎瘦削的麵皮顯出幾分光彩來,恭維道:“嬴大人的愛女不就是棟梁之才麽?我方才察看了她寫的文書,果真是文采斐然,從文風中就能看出家教來。”


  嬴祭酒聽此, 連忙擺了擺手, 道:“哪裏哪裏, 實在是謬讚了。”


  可她心裏頭仍舊犯著嘀咕:文書又不是策論, 講究一個“文采斐然”“富麗堂華”。


  對於文書而言, 如何遣詞造句是次要的,關鍵是要看提出來的意見是否切中肯綮, 這才是最最要緊的。


  而姚尚書這番誇讚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及內容如何,卻是讓她心裏頭帶著些許不安。


  嬴祭酒便提起高台履,施施然走到了案邊, 煞有其事地歎息道:“我西郊的莊子那裏已經有師傅提前報了,說是今年雨水不沛, 像是要臨近旱災的模樣。今歲的秋稅恐是難收上來,看光景卻是難捱過。不知道這一界新秀之間能否出一個真正的治世良才,來護佑我大周百年基業。”


  昏黃的燈盞前,姚尚書微微眯了眯眼睛, 微微垂首凝視著案前四份文書。


  “良田千傾易得,良臣一人卻都難得。”姚尚書微微歎了口氣, 和緩了麵容道, “這四份文書各具特色, 提出的治理之法也不盡相同, 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哦?竟還有這種事情?”嬴祭酒早已經伸長了脖子向案上看去, 聽到嬴祭酒的話饒有興趣地問了一聲。


  姚尚書輕緩地點了點頭, 便從四份文書之中抻出了兩份, 道:“更奇的是,她們還是一對同母所出的親生姐妹。 ”


  嬴祭酒聽此,不禁笑出聲來:“是薑家的兩位不是?我也有所耳聞,據說那一雙姐妹一個性情清淡持重,另一個則活潑率真,本身性子就很是不同,寫出來的文書自然有些差別。”


  姚尚書卻又搖了搖頭,道:“本來我先前也是這麽認為的,隻是看到她們這兩份文書,卻又覺得她們的性格像是互換了一樣。”


  嬴祭酒心癢難耐地好奇道:“這又是什麽緣故?”


  姚尚書側眼瞧了這位小友,便也不藏私,道:“她們共寫了林林總總幾百條,竟有幾十條大相徑庭,其中一條雖然是小事,卻最令人印象深刻。”


  嬴祭酒原本隻是想套一套姚尚書的口風,卻沒想到她竟連文書上的細則都說了出來,不覺有些感慕,隻笑道:“一葉知秋,還請大人說出來增長些下官的見識。”


  姚尚書便道:“這一項小事是關於男子的,兩鎮都毗鄰上京,總有些買賣男人的事情屢禁不止。”


  嬴祭酒立時笑道:“果然是小事情,原登不得大雅之堂,卻不知道二者有何分歧之處。”


  姚尚書隨之又道:“其中一份認為,這些買賣男人的營生有傷風化,應增派人員嚴加禁止,將空出來的土地收繳官中,出賃增收。”


  嬴祭酒略一思索了一番,隻道:“如此增收,談何容易,不過倒也不失為妙法。”


  姚尚書卻隻是略略頓了一下,又道:“而另一份則認為,這些男人出身貧寒,如果強令禁止就是在逼他們去死,應該將這份營生收繳官中,向商賈征收高稅。”


  嬴祭酒立時張嘴吃了一驚,隻問道:“下官從未轄管過這一處,未敢評判二者優劣,敢問大人覺得哪位才更優些?”


  姚尚書卻是一笑,眼中攝出一道精明清楚的目光來,輕聲道:“這種事情何須轄管過才知道,隻須知道惠靈之變便是了。”


  嬴祭酒聽此,一雙上挑的眼睛愕然愣了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姚尚書麵上仍舊雲淡風輕,向外看了一眼天色,笑道:“夜色竟然已經這麽深了,今夜竟然連個月盤都沒有。”


  嬴祭酒微微拱手,道:“下官委實不該如此叨擾,便先退下了。”


  姚尚書輕輕點了點頭,便複又重新捏起了狼毫筆,掀開了四份文書,仔仔細細地批閱起來。


  而嬴祭酒則識趣地扭身退了下去,躡手躡腳地關上了側殿的門扉,看著糊窗紙上漏出來的幾分影子。


  “這個老姚果然是個老狐狸。”嬴祭酒看著影子嘖嘖道,“好像是什麽都說了,仔細咂摸咂摸卻又什麽都沒說。”


  她原本是想來探問探問自己女兒的,一無所獲不說,就連其他人的消息也沒探聽出來個什麽。


  方才姚尚書說的兩項中,究竟哪個是姐姐薑夕,哪個是妹妹薑洛的?而姚尚書又傾向於哪一項呢?


  嬴祭酒一邊提著一盞淡藍色的羊角宮燈,一邊在腦中思考著“惠靈之變”與方才說的有什麽關係,想了半天卻仍舊沒有任何頭緒。


  “算了,這又與我何幹?”嬴祭酒捶胸頓足了一番,“左右都不是我們家的女兒,誰優誰劣有有什麽重要的呢?”


  說罷,她便不再想這些,認命地回到了東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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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天剛是蒙蒙亮的樣子,雲頭上綴點著幾塊青烏色的斑塊,像是烏雲壓陣一般。


  陸修一早便整裝待發,一身鋥明瓦亮的銀輝鎧甲穿在身上,更顯得身姿雄矯,他十分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騎到馬身上去卻輕輕地扶住了自己的小腹之處。


  軍營之中的製式營衣短促,緊緊窄窄地包裹著身體,唯恐浪費了一塊布料;可是銀輝鎧甲卻是寬大藏身的,幾層甲套在身上十分臃腫厚實,就算再如何腰肢細瘦的男人都顯得虎虎生威了起來。


  “可喜可賀,今天頭一次出了幾片烏雲,說不定一會兒就能下一場祥雨了。”沈四望著天上層雲,感歎道,“女媧娘娘開眼,算是來一場雨罷。”


  陸修亦隨之稍一仰頭,狹長的眼眶不禁微微眯了起來,韁繩穩穩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會有雨的。”陸修聲音雖輕,話語中卻有一種莫名的肯定,爾後他道,“隨我去營中走一遭。”


  玉羅驄整個馬身輕盈地向前躍,即便在摩肩接踵、人來人往的鬧市附近也矯健敏銳,步伐極快,就在臨近汴河岸旁,商鋪在河畔一家接一家地緊促挨著,玉白色的憑欄橫圍住河水,來來往往的船隻絡繹不絕。


  “陸將軍,我家主人有請。”身後卻傳來不速之客的聲音。


  陸修手腕輕拉著韁繩,熟稔地扭過馬身,卻見一位女人正站定在陸修身後,十分規矩地行禮道。


  陸修認得她,她是薑夕身邊的貼身侍從,因為是訓練影衛的,不經常出現在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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