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待薑洛到了的時候, 整一條坊內都張燈結彩,青灰色的瓦片下,勾起的簷角處都掛著一頂頂簇新鬥大的紅燈籠,閃著紅幽幽的微光來, 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奔出家門, 像是過年一般去街尾的薑府討要飴糖。


  此時陛下派遣的鳳輦與宮隊都已經返回了宮中, 隻剩下柴扉燃起的火星四濺, 滾滾黑煙隨之四散而去, 落在地上隻遺下一片紅紅豔豔的炮仗皮來。


  薑洛踩著滿地的炮仗皮,不住地四處張望, 尋找著自己家的人來。


  那廂一眾府人都在四處閑玩,稍稍縱情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喜事,唯有東南角的門檻上側坐著個灰衫婦人, 靜默地瞧著周遭人的喜氣洋洋,眼光卻時不時瞟向街巷的兩邊, 像是在等著人來一般。


  等候之人正是李大娘。


  “二姑娘,這邊!”李大娘忽見了走來的薑洛,倏地麻利站起來,一隻粗糙朗實的大手向上揮了揮。


  薑洛連小跑了幾步, 眉宇間也不由添了幾分喜色,直興高采烈地問道:“是陛下終於出了杏榜, 我姐姐評了狀元不成?”


  今日戌時出宮時, 陛下誰都沒有召見, 獨獨姚丞相留下了她姐姐薑夕, 她心中便有了些許預感。


  爾今鳳輦已經來到了薑府上, 恐是已經八九不離十。


  李大娘也喜氣洋洋地搓了搓手, 卻道:“不是杏榜的事情, 今日鳳輦來府上另有緣由。”


  薑洛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不禁微微眯起——


  鳳凰可是姬姓一族的圖騰,在當朝有著極為重要的分量,隻有皇室才能在文飾上使用鳳凰圖案。而鳳輦更是不得了,閑雜宗親甚至都不能用這種規製的轎輦,唯有皇上親賜才能有幸一乘。


  可是按照慣例,皇上能賜乘的機會也無非隻有那麽幾個,除卻每四年一節的鳳凰遊街,以及皇室兒女們出迎嫁娶之事,便沒有什麽事情是能讓皇帝賜鳳輦的了。


  “究竟是什麽事情?”薑洛好奇地問道,這次委實超出了她的預期,遇到了十之一二的小概率事件。


  “天大的喜事,咱們大姑娘得了陛下的青眼,被指婚給了一位皇子。”李大娘滿臉笑意,又絮絮叨叨地道,“具體是哪位皇子尚且還不知道,聽說是陛下親賜的婚事,親上加親。”


  薑洛忽閃忽閃眼簾,一時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臉上的笑意一掃而盡,直接僵硬在了臉上。


  “你說得……可是真的?”薑洛忍不住再又確認了一遍,一排銀牙咬在下嘴唇上。


  要知道,她的姐姐可是曾極力反抗過母親的親事,甚至為了讓母親收回成命,曾在祠堂內跪了三日三夜。母親承諾過,待她高中之後便不再管她的婚事。


  可是現在明明功名已經唾手可得,姐姐卻被陛下禦製賜了婚事。


  有了這樁婚事,她真的能高興得起來麽?

  “二姑娘,你莫不是高興得糊塗了,這自然是真的!”李大娘一邊十分篤定地道,一邊走在薑洛的前頭指引著。


  薑洛見已經是確認得了,便立時垂下了眸子,一言不發地跟在李大娘身後走著,繞過了依水而建的廊橋,直進入了內院之中。


  明明是一場公認的喜事,內院之中卻沒有透出一點紅,尤其是薑夕的門庭之內,仍舊是像金陵煙雨一般清清冷冷的樣子,朦朧的霞光照在其上,帶著些許朦朧寫意的光彩。


  薑洛立時邁上了三級石階,奔入了門庭之外,急促地叩了幾聲門扉。


  門外守候著的侍人見是薑洛,都微弓著身子莫不敢攔,而薑洛的扣門聲陣陣,也終是煩擾了門內之人。


  門扉“嘎吱”一聲向外倏地張翼開來,倒差點絆倒了不住扣門的薑洛。


  “大姑娘已經歇下了,閑雜人等不準進來!”門內一名樣貌陌生的年輕男子雙手撐著門,倨傲地向外睨了一眼。


  那年輕男子臉龐混像是個冬瓜般不成形狀,額頭略癟,下巴卻略有些寬。可是這一張普通的麵龐上卻生了十分精致銳利的五官,一雙杏眸眼尾微翹,唇薄而形狀好看,上麵用朱胭攃了薄薄一層,更顯得豔嫵無比。


  此刻他正居高臨下地站在門檻處,一身翠綠的碧衫襦緞直垂到門檻之下,錦緞之上浮著些許光澤。


  薑洛卻不管他,直接揚頭向裏頭喊道:“姐姐,我能進來嗎?”


  那男子頗有些訝異地瞧了薑洛一眼,終於正眼瞧她,有些惶恐地拱手道:“您是……二姑娘?”


  他話未說完,旁邊就又走來了位翠衣男子,隻輕輕緩緩地繞過了那陌生男子,對薑洛垂首拱禮道:“二姑娘,今日大姑娘從宮中回來還尚未吃過什麽,您快進來罷。”


  這回的男人卻是薑洛認識的,正是姐姐從小到大的貼身侍兒翠柳。


  薑洛便輕輕點了點頭,忙隨他走入了房門之內,繞過前麵的屏風擺設,直接走入了姐姐平日住的暖閣之內。


  隻見薑夕側側倚在靠牆的一邊,手中仍舊不釋書卷,端著一本石青色的厚書,那紙張已然微微泛黃,就連字跡都有些模糊。


  她察覺到薑洛走了過來,也仍隻是靜默地望著書冊,不過半晌過去也未翻頁,視線隻是許久地凝聚在一點處。


  “姐姐,你在看書呀。”薑洛手中已經端了一碗清淡的羹湯,沒話找話地坐在薑夕身旁。


  裏頭幾縷切碎的魚肉散發著鹹鮮的香氣,偶有幾葉薺菜嫩葉浮在羹上,整碗之上都氤氳著薄薄的熱氣。


  這原是薑夕最愛吃的菜食,雖然魚價昂貴,會烹魚的庖子也十分難得,但廚房內仍舊每日都留這一道菜食備著。由長房的貼身侍兒看著,在小火爐上溫熱著。


  薑夕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即便是盛夏時節,背上仍搭了個搭子,覆著整個上身,隻是鼻尖微微有些泛紅,眉宇間仿佛有些似有若無的愁態。


  薑夕用眼角的餘光瞧了一眼薑洛,微微怔了一下,便接過了羹碗,像是湯婆子一樣捧在手上。


  “怎麽今日這早晚才回來,難道你又去了陸將軍那裏?”薑夕側望了薑洛一眼,冷冷淡淡地問道。


  薑洛立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隻道:“什麽事情都逃不過姐姐的法眼。”


  薑夕恍然轉身,細瞧了薑洛的神情,才不以為意地嗤道:“雖說陸將軍的確頗有幾分姿色,但常日裏隻用一個未免乏味。也不知道他對你究竟下了什麽迷魂湯,瞧你愛得跟什麽似的。”


  薑洛本來是想過來安慰姐姐的,沒想到這話題不知不覺竟轉到了自己身上。


  “我早已經報給了母親,隻等著姐姐娶親之後,陸將軍便明正言順地入了薑家府邸。”薑洛極為認真地叉起腰,回道,“而母親的態度也是同意了的,姐姐你不同意可不作數。”


  薑夕登時氣得微微蹙眉,揚聲道:“誰又不同意了?”


  不過她生氣歸生氣,臉上的顏色卻是好看多了,眉宇間的愁態驟然消失不見。


  “世界上最難得的事情,莫過於從心所願。”薑夕一張鵝蛋臉龐微微低垂,輕輕地喟歎了一聲。


  薑洛支起了耳朵,從姐姐的話語中覺察出了些什麽,驚喜地問道:“這麽說,姐姐也同意了這門親事了?”


  薑夕輕輕地點了點頭,或許是由於薑洛的笑意感染,她麵上也終於難得浮現出一些笑意。


  “我知道你今日來意,你也著實不必過分憂心我。”薑夕從榻旁的矮桌上撿起了一柄瓷白勺子,柔軟的指腹輕輕捏起勺柄,便舀了幾口吞入唇齒之中,雖然動作十分快速流利,卻仍舊帶著一股子嫻雅貴氣。


  不過一時,她便將瓷碗中的羹湯全部喝了下去,甚至還再又讓廚房燉了一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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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的一側偏殿,明燭漸次燃起,灼灼光芒照耀得偏殿內明若白晝,隻是燭火微黃,看上去與日光有些許不同。


  姚尚書坐在偏殿側邊一處案前,佝僂著腰背,身穿著厚厚一層錦綢,來抵禦夜間寒涼。她頭上戴著一副玳瑁鑲金的西洋鏡,鏡的邊框處還垂下一綹細細的金絲。


  案前一厚遝卷宗由牛皮紙袋包著,裏頭是今年貢生的殿試策論,而姚尚書手上拿著的則是新收上來的四份文書。


  夜涼如水,隻是她似是仍未抉擇出四位之中的名次。


  她微微地眯著眼睛,複又懊惱地揉了揉太陽穴與眼睛,剛想要剛下手中的文書,卻不料門外來了位“不速之客”。


  隻聽門外幾聲“哢噠哢噠”的扣門聲響過三道之後,殿前的門扉便漸漸推開,一位紫袍女子笑著走入了殿內。


  “老姚,近來可好?”來人正是嬴沈的母親,當朝國子祭酒,她生得白麵皮,一雙精明檀目向屋內滴溜滴溜地轉了幾圈。


  門扉微張,漏了些許風吹進室內,姚尚書輕輕咳了幾聲,便利索地放下了手上的文書,向門處看去。


  “你也著實辛苦,也是七十往上、年近八十的人了,竟然還熬得這樣晚。”嬴祭酒走入殿內,笑吟吟地看著姚尚書。


  “嬴大人,老婦有禮,不知深夜前來所為何事?”姚尚書坐在案前,微微拱手作禮,爾後問道。


  “也不是特意前來,隻是近幾日為太女殿下編書,每日都走得晚些,今日宮門已然落了鎖,我便也隻能在東宮處歇下,轉了轉竟不意轉到這裏來了。”嬴祭酒笑著回道,又問,“今年這四位的文書怎麽樣,其中可否有棟梁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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