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陸修聽到那侍人的話, 本是玩鬧調笑的語氣,俊生生的臉上喜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微微眯了起眼,眼瞼處形成一道深邃迷人的鉤褶來,隻冷眼瞧著那幾位侍人——


  他們這些偏僻鄉野裏的男人一輩子都沒去過真正的世家宅院中, 以為那裏的夫郎錦衣玉食, 除卻侍奉妻主、誕育女兒等分內之事外, 其餘一概事情都不用做, 純是享清福。


  可惜天下並沒有那般理想的好去處, 宅院之內的爭鬥也是激烈淩厲得很,屋內的槽心事一點兒也不比外頭少, 甚至稍一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


  “不,我曾有言在先,這輩子都不會入薑府半步。”陸修的眼角微勾, 一雙狐狸眼帶著冷冷豔豔的笑意,對那些伺候的侍人道。


  他一手輕輕地揉了揉小腹, 眸間閃過一道難以察覺的淩厲之色——


  既為人父,就不得不為肚子裏的孩子籌謀了。


  他的女兒合該甫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貴,為什麽要在小小的薑府內宅出生呢?

  領頭的中年侍人也是個慣會看臉色行事的,見了陸修如此言語, 卻仍是半愣了一下。


  而榻上的陸修則怠懶地躺在竹枕上,在心裏頭默默為自己盤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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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薑洛從幽靜雅致的客舍中出來, 稍一從東南處走了走, 便是東鎮衙門。


  “薑二姑娘, 我們東鎮現下就是這麽個情況。”東鎮府尹將厚厚一遝賬本雙手奉給薑洛, 又介紹道, “本府今年田壟稅收共計三千二百一十兩, 收繳上來的卻隻有一千餘兩;而商稅便更難收取了, 自古以來祖宗奶奶們也沒收取過這些,吾等哪裏知道該如何收取?”


  說罷,她攤了攤手,笑著道:“總不能叫下官去田間地頭上,訓著村婦幾兩蔥蒜也要繳稅罷?”


  薑洛接過了那賬簿,翻開石青色、沾著薄薄一層灰塵的封皮,兀自瞧了瞧上麵的蠅頭小字,不禁問道:“去年京畿一帶風調雨順,為什麽農稅卻收不上來呢?”


  東鎮府尹聽此,卻收斂了笑意,在一旁遲疑了半晌,愣是不說出一句話來。


  薑洛將視線從賬簿中移到了東鎮府尹身上,略瞧了她一眼,心下不由得有些驚異。


  那東鎮府尹轉而賠笑道:“薑二姑娘,您奉陛下旨意,不是為了查清商稅麽?這農商之間涇渭分明,也毫不相幹呐。”


  薑洛此時一分驚奇化為兩分——


  究竟東鎮上的農稅是個什麽原因收繳不上來,讓東鎮府尹連說明緣由都不敢呢?

  薑洛也知繼續追問下去不會有答案,便也順著話音道:“那商稅收不上來,又是什麽緣由呢?”


  東鎮府尹拱手道:“確切地說,我們東鎮至今還未曾收取過商稅,這其中緣由錯雜紛亂,還需從頭講起。”


  薑洛將賬簿放到了案上,輕輕點了點頭。


  “其他諸鎮收繳商稅時,都是從市集中直接收稅,但是我們東鎮卻沒有個固定的市集。”東鎮府尹不禁長長嗟歎一聲,爾後才道,“一來我們這裏曾是十分傳統的地域,東鎮人篤信媽祖娘娘,對於商賈之人鄙夷得很,甚至每家宗祠內都明令禁止行商與行軍者入內祭拜;二來嘛……”


  東鎮府尹遲疑地停頓了一下,瘦小的身體輕微晃動了一下,小而圓的眼睛中閃了閃。


  “二來,其實也沒甚可瞞著姑娘的。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鎮上也沒住幾戶正經人家,全都是人牙子租賃了巷子,在裏頭教導瘦馬床幃之事,直待瘦馬被養肥了後再賣去上京。”東鎮府尹又道。


  薑洛卻聽得雲裏霧裏地,隻問:“你說得這些又同商稅有什麽幹係?”


  “幹係甚巨。”東鎮府尹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才道,“那些人牙子都是將瘦馬運送到京中去賣,也繳稅不到下官這裏;另外,那些人牙子素日苛待男孩子,平日賤養著他們,也不會花多少錢在他們身上。正因此,東鎮之上雖然人多,卻壓根沒什麽人買賣貨物,因此漸成空鎮,除了人牙子也沒人願意住。”


  薑洛聽此,不由蹙眉沉思道:“看樣子這裏的情況比我想得還要複雜。”


  正當薑洛想再說些什麽時候,隻聽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便有侍女來稟報:“大人,不好了!那廂世女殿下要走,正預備著連夜啟程!”


  東鎮府尹本就勞累了一整日,聽到侍女的通傳,不由得目色焦急,口中喃喃地斥責道:“世女殿下待得好好兒的,怎麽今日走得這樣急,難道是你們哪裏伺候得不好?”


  那侍女忙走到了府尹跟前,跪下道:“小的素來恭謹侍奉,遇到了世女這樣兒的大人物,更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哪裏敢有疏忽?”


  東鎮府尹聽此,便立時歎息了一聲,轉頭又對薑洛賠笑道:“薑二姑娘,咱們今日就談到這裏罷。世女殿下動身,下官須得送行一趟,實在抽不開身。”


  薑洛聽此,看了看屋外已經昏暗的天色,直點了點頭。


  東鎮府尹一邊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一邊整飭著身上青綠色的官袍,臉上堆起來的笑容已經僵在了臉上,隻默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她最近是觸了什麽黴頭,東鎮十幾年來都沒來過幾個達官顯貴,怎麽就最近短短幾旬,來了這麽幾尊大佛?


  每一尊大佛她都惹不起,來來回回小心侍奉著,可真是令人喘不過氣來。


  她正準備走出去為世女殿下送行,隻聽門外傳來一陣略顯稚嫩的女聲:“府尹大人,本殿不是說過不必送行麽,何須勞煩你老跑上一趟?”


  東鎮府尹小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詫異地回頭,才恍然發覺慶王世女已經走到了她麵前。


  於是東鎮府尹連連拱手,殷勤道:“世女殿下,您可是折煞下官,送行皇族是官吏的本分,哪裏稱得上勞煩呢?”


  慶王世女此時已經跨入了門檻,腳下踩著半尺長的木屐,身上穿了件淡雲錦織的襖子,端得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


  隻見她雖然年幼,舉手投足卻十分板正。


  “你這又是哪裏的話?”慶王世女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不是跟你說了,隻當本殿從未來過這裏,免得我母王生疑。”


  那東鎮府尹聽此,忙又擦了擦汗,賠笑道:“世女殿下,您就放一百個心,這事情臣絕不會告與任何人的。”


  慶王世女這才滿意地笑了,又向側邊望了一眼,瞧見府尹旁拿著賬簿的薑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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