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那小卒見了陸修的臉色鐵青, 亦不敢多加言語,隻是垂首呆立在那裏,兩股戰戰。
身後的沈四瞧見,便揮手替那小卒解圍, 嗬斥道:“庫房重地, 你等小輩安敢逗留, 還不速速退下?十四團練的事情自有我在這裏通傳。”
那小卒聽了沈四的嗬斥, 忙千恩萬謝地告退了, 跌跌撞撞地奔離了庫房。
“將軍,按照您剛才的意思, 現下是不想見那十四團練?”沈四瞧那小卒退下,偌大庫房隻剩他們二人,便直言道, “若是將軍不想見,末將一會兒找個由頭回絕了便是。”
陸修劍眉入鬢, 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他以手輕輕撫了撫臉龐,隻問:“我剛才的樣子有那麽凶麽?”
他平生最恨背叛,想起十四團練很有可能假借名義騙他, 一時又急又怒,臉上不知不覺間擺起了上輩子作君後時的雷霆威風, 實在令人望而卻步。
沈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可不敢開口說陸將軍活像一隻公大蟲。
他隻是委婉地勸慰道:“將軍, 玉佩的事兒您也別太著急, 好歹薑二姑娘還沒發現這事, 咱們大可以慢慢找, 不急於一時。”
陸修這才稍稍和緩了神色, 右手輕輕撫了撫小腹處,輕聲道:“也不知怎地,這幾日身子乏得很,連帶著心神也煩躁些,總愛動怒氣。”
沈四忙道:“將軍這幾日忙著清點庫房,身子是累著了,倒不如好好休息幾天再說。十四團練那裏,末將先去回絕了,隻稱將軍近來身體不適,您看行嗎?”
陸修卻駁道:“不,你讓他進來。”
無論這位十四團練是陰是陽,是有意還是無心,他都可以趁此機會探探底。
沈四此時也捉摸不透陸修的心思,隻應道:“行,將軍您稍安勿躁,末將去將他引入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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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中,獵獵勁風吹拂著帳子,猛烈地往裏頭灌滿夏風。
十四團練坐在下首一處矮案上,見陸修沉吟地捏著盅杯,細細地打量著他,卻沉默地不發一言。
他原是個粗人,就算念了幾天聖賢書,表麵綴飾得如同大家公子一般,終究是沉不住氣,又是疑惑又是羞惱地問道:“哥哥瞧我作甚,難道我臉上有花不成?”
陸修細瞧了半日,也沒見十四團練臉上有何異常,他行動舉止都一如往日,就連被緊緊盯著後的反應也讓人挑不出毛病。
陸修坐在上首,便也和緩地出聲詢問:“你今日來做什麽?”
十四團練從腳下搬出了一鬥大的磁壇,一根水蔥般的手指指著壇口上厚厚一層封泥,笑道:“我是來給你送酒的,世女殿下新得了一壇子佳釀,好像叫什麽瀘州窖,聽說是送進宮裏的貢品,隻有在瀘州才能釀造出來,很是難得。”
若是往日,陸修早已經起身,抱著磁壇開始掂量能喝幾碗了。
可今日陸修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磁壇,又問道:“沒想到你還同世女殿下有往來?”
慶王的正君雖然不得寵愛,但是好歹是有個女兒傍身的,自世女年滿八歲後,慶王便正式請旨,讓她作慶王府的嗣君。世女殿下是慶王殿下的女兒,十四團練是慶王殿下的暗侍,兩人見麵難道不會尷尬麽?
誰料十四團練聽到了“世女殿下”四個字,一雙杏核眼卻閃過了半分水霧,隻含混地低下頭,道:“世女殿下偶然來了一次軍中,也算是認得我,便給了這一壇子酒水。”
陸修隻覺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但麵上也沒立即戳破,輕輕應了一聲道:“世女殿下好雅興,送的酒水自是不凡。”
陸修懶洋洋地倚躺在椅背上,狹長的眼微微眯了起來,顯出幾分似有若無的媚意來,端看下首的十四團練麵上微微泛紅。
“世女殿下今年該是有十三四了罷?”陸修突然又出聲,卻將話題又回轉到了慶王府那位世女身上。
十四團練微怔了下,才道:“是啊,今年過了生日便已經十四了。一晃這孩子都這麽大了,實在是歲月不饒人,記得我第一次見她,她還被抱著喝奶呢。”
陸修其實也不確定十四團練與世女殿下究竟是個什麽關係。
依照平日陸修對他的了解,他對慶王殿下倒是挺上心、挺忠貞地侍奉著,可是方才十四團練的含混卻也不像是偽裝的。
於是陸修又出聲提醒道:“世女殿下現在年紀大了,也逐漸是懂得人事了,你若是沒存那個心思,也合該避著她些。”
十四團練聽他如此說,俊俏的臉上登時變色,連忙跳起來道:“存哪個心思?我素日如何對慶王殿下盡心,你還不知道麽?”
陸修見他果然惱怒,隻出聲勸慰道:“好好好,我哪裏不知道你的為人?”
十四團練仍是不解氣,眸間登時落下淚來,泣道:“我侍奉王駕十餘年,對慶王殿下絕沒有二心!”
陸修見他反應竟然如此劇烈,便知自己方才想錯了,於是連聲告饒道:“是我的錯,我也隻是提醒一句,免得那起子小人口無遮攔、興風作浪,將難聽話傳到慶王殿下耳朵裏,那可是不好了。”
十四團練聽此,卻是沉沉地歎息了一聲,一雙杏核眼怔忪地望著前方,眉間緊鎖著愁意。
“你是覺得我想死不成?”過了半晌,十四團練狠狠地剜了陸修一眼,才幽幽地開口,“與旁人有染便是不貞,與世女殿下有染更是錯上加錯,更何況世女殿下現如今在東鎮,與我山高水遠地,虧你能想得出來!”
十四團練的話語中略略帶著虛浮,最後補充了幾句反倒像是心虛似的。
陸修一雙狐狸眼不禁微微眯了起來,警覺地問:“你說什麽?世女殿下現在在東鎮?”
十四團練略帶疑惑地瞥了陸修一眼,卻不知道陸修為何突然發作,隻是點了點頭道:“正是,世女殿下從兩旬前起,就去東鎮一處宅院內小住。”
兩旬前,恰好也是薑洛出發赴任東鎮的時候。
陸修再也無暇顧及十四團練的私事,本就瓷白如玉的臉上現如今更是沒有一丁點兒血色,黑亮的眼眸中寫滿了驚慌失措。
“陸將軍,今日還不趁著有好酒,咱們兄弟斟兩盅?”十四團練蹲下身子,從腰身處尋了一柄短刀,刀刃鋒利而又尖銳,刃麵上被摩得光可鑒人,刀柄上刻著十分具有異域特色的花紋。
十四團練一邊用刀將封泥劃開,一邊另一隻手緊緊抱著磁壇。
陸修垂眸望了十四團練一眼,複又望了望被勁風吹拂的帳子口,便告饒道:“卻不湊巧,我今日恰有急事,先不奉陪了。”
說罷,他便急忙走出了帳子外,騎上了玉羅驄,身後跟著沈四,二人便一齊快馬加鞭往東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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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薑洛下車伊始,便見東鎮街道上肅穆冷清,並未見半個來往行人,隻有三名身穿淺綠色官服的女人側立在道旁,一見到薑洛的馬車,領頭的女人眼光一亮。
“吾等乃是上京府東鎮官吏,來此迎接欽差大人到來。”那三人忙不迭走了過來,拱手道,隻見領頭那人又自我介紹道,“敝人乃是東鎮府尹,姓沈。”
按照姬午晟的旨意,被派出去的四位都是按照欽差規格,手中領著姬午晟賜給的尚方寶劍,見到當地官吏也不必跪拜。
薑洛點了點頭,爾後環顧四周,隻問道:“這大白天的,街道上怎麽也不見個人呢?”
沈府尹拱手,十分得意地道:“敝人聽聞欽差大人不日便到府上,便立即封了這條道,直候著您到來。”
薑洛聽此,不由得蹙了蹙眉,隻覺得麵前這個沈府尹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異。
“一路上,欽差大人車馬勞頓,下官特意擺了一場晚宴,用以給您接風洗塵。”那沈府尹又道,“而且,宴上還有個貴人想要見您,不知您可否賞光?”
“貴人?”薑洛聽了,卻是奇道,“這東鎮上難道還藏龍臥虎不成?”
薑洛原本以為所謂“貴人”或許是當地豪傑財主之類的,想要趁此機會結識自己,而好巧不巧地,薑洛自己恰好也想結識對方。
畢竟薑洛還是初來乍到基,若想快速了解東鎮的財務稅負,還需了解當地仕紳富戶才行。
於是她便也順著滿口答應,可當赴宴,看到最上首的席子上端坐著的年輕女子,倒有些吃驚。
那年輕女子身量未足,身上穿著石青色的宮廷裝束,腰間係著一根明晃晃的黃帶子,在石青色的襯托下更顯得明亮,烏黑的頭發並未梳成發髻,而是編成了一根一根油光發亮的黑辮子,齊齊整整地垂在腦後,用緋紅色的細繩結結實實地綁著,紅繩的一側還綴了顆顆飽滿渾圓的珍珠,幾十粒珍珠雖然顆粒不大,但勝在整齊劃一,一看便知是細細挑選過的。
“薑二姑娘。”那年輕女子輕輕頷首,欣喜地喚了薑洛一聲。
“敢問尊駕是?”薑洛看著來人,便知對方身份不俗,於是便問道。
“本殿讀過你的策論,寫得委實好。”她一開口,卻是冷靜而又成熟的語氣,雖然臉上掛著笑意,卻總讓人覺得笑意未達眼底。
薑洛一聽她那一聲“本殿”,便知這尊大佛果然非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