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陸修此時麵色微微發白, 因為過於驚訝,就連方才的嘔吐之意都漸漸淺了。


  他一雙狐狸眼微微眯了起來,不由得斟酌了片刻,垂眸道:“陛下, 您說得可是薑家二姑娘薑洛?”


  姬午晟冷哼了一聲, 厲聲道:“你明知故問。”


  陸修麵色平靜如水, 語氣十分涼薄地道:“陛下, 薑二姑娘的確在臣這裏過過幾夜……”


  姬午晟眸間似有厲色, 冷硬地道:“陸將軍,朕何曾薄待過你, 你竟然有了二心?朕為了嘉獎你剿匪有功,連慶王那裏的糧餉朝廷都拖欠著,今日巴巴地給你送過來, 你竟然膽敢背叛朕,與那薑洛有了首尾?莫不是還癡心妄想著她能不計前嫌, 把你娶回家?”


  姬午晟一副盛怒氣極的樣子,一根如同枯枝般的手顫顫巍巍地拍打著龍椅。


  “陛下稍安,且聽臣把話說完。”陸修微微拱手,垂眸道, “薑二姑娘的確在臣這裏過過幾夜,但那也隻不過是露水情緣罷了, 陛下何須憂心臣的忠心?”


  姬午晟聽了, 卻是笑了, 一口破碎不堪的牙齒漏了出來, 甚至能看清裏頭灰白色的牙床。


  “陸將軍, 你打仗再如何強悍, 究竟不過是個男人。”姬午晟冷冷地瞥了一眼陸修, 爾後又歎息道,“男人這種東西最是可憐,女人稍微給他些好臉色,就恨不能奉獻出全部家當。一開始或許當不得真,可是真的叫人碰了身子,便漸漸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陸修聽到姬午晟如此說,赭紅色的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笑中帶著涼薄之意。


  姬午晟雖然年老昏花,在政事上多有蠢政,但是在男人方麵卻還算有點研究的,說出來的話倒也有幾分可取之處。


  她的話精準地形容了陸修,可惜這份勸告來得著實太晚了。


  陸修轉而仰起頭,一張明豔似火的臉上帶著幾分無畏的笑意,對姬午晟道:“陛下,臣的身子早不知被多少女人取得了,難道還在乎她一個麽?”


  姬午晟聽此,似是不可置信地瞧了陸修一眼,花了半刻鍾才接受了陸修的話,複又道:“你倒是想得開。”


  陸修雙眸茫然地凝視前方,想起在軍中所見種種男人悲慘命運,隻是涼涼地歎道:“想不想得開,臣這輩子也隻能這樣了。”


  “似你這般不守夫德,放蕩成性,最終害得還是你自己。”姬午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隻道,“你可是愁壞了朕,朕這幾日尋思著,究竟要為你尋個怎樣的人家?”


  其實從陸修投誠開始,姬午晟就盤算著給他在皇室中找個妻主,來完完全全拴牢這位手握實權的陸將軍。可是她詢問了一圈兒,皇室中也無人應許這門親事。


  若是門庭顯赫之家,當家女人自然不願意娶這麽個出身的男子,姬午晟也不好按頭讓人家娶;若是從宗室中隨便挑一個普通些的女子,那也達不到施加恩寵的效果。


  更何況,就連皇室遠宗聽說了陸將軍的“名聲”,也唯恐避之不及。


  姬午晟思及此,複又歎了口氣,勸慰道:“陸將軍,你合該愛惜些名聲,不然朕縱然有心,也實在不好為你張羅婚事。”


  陸修聽了,隻在心中冷笑,麵上卻仍是垂眸欲泣,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道:“臣如何不知陛下苦心,隻是男子的名聲便猶如一條白衫子,若是沾了一個泥點子,就再也洗不掉了。”


  姬午晟聽了,卻也無可反駁陸修的話,隻得道:“你且放心,朕定為你擇選一妻主,永生永世寵愛著你。”


  針對王室之中無人應娶的境況,姬午晟也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的——


  家世好的姑娘不好找,但是容貌出色的平民女子有的是。


  若是陸修肯在家室上鬆口,那就好找得多了。


  於是姬午晟試探道:“其實你一個男人能有什麽野心,要的不就是十尺床幃上的事兒麽?依朕的意思,高門大戶裏頭規矩忒多,倒不如尋一個美貌女人,雖然不是多麽顯赫的身家,卻勝在一心一意地待你。”


  陸修垂眸,謝恩道:“臣修謝過陛下恩典。”


  姬午晟聽此,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就此了結了一樁心結。


  隻聽陸修又拱手道:“陛下,您方才說……要給臣軍中將士發餉,臣實在感激不盡。”


  說罷,他忽而跪下,十分鄭重地叩謝道:“臣替江南軍中十餘萬將士謝過陛下恩典,臣營帳中的老少都許久沒開張了,許多家裏有老小夫女的都已經揭不開鍋了,直等著朝廷的餉銀救命。”


  姬午晟方才也隻是隨便說說,並未曾真的要給陸修餉銀,但見陸修信以為真,不免有些尷尬。


  “這個……你先起來,等朕命戶部數好了錢銀,便給你派送過去。”姬午晟摸了摸鼻子,聲音虛虛地道。


  陸修便也不論真假,緩緩悠悠地起了身,爾後道:“臣再拜陛下。”


  姬午晟輕聲應道:“既如此,你便先下去罷。”


  陸修拱手而退,深紫色的下擺隨風旋動,顯出幾分旖旎風情來。


  姬午晟嗤笑看著陸修的下擺,見陸修已然走遠,忙召入陸方和等幾名心腹內侍,吩咐他們:“趕緊去宮女裏頭找一個容貌鮮亮些的,朕馬上便要擬旨,即日給陸將軍賜婚。”


  幾名內侍聽此,麵上卻是有些為難。


  “陛下,宮中住著君後、側君,為了避嫌甚少使用宮女。”陸方和思索了片刻,隻道,“隻有守八門十六苑的侍衛,以及江南來的十幾名繡女,一時尋個能匹配陸將軍的,恐是難辦。”


  “朕不管,你們盡快選出人選。”姬午晟煩躁地揉了揉額間,厲聲道,“這件事不能再拖了,朕今晚就要定奪!”


  其中一名內侍眉頭緊鎖,思慮了好一陣,才展顏道:“望仙門處倒是有個極俊美的女子,名喚巧兒,是個九品散秩,在望仙門處巡守。據說家中也曾是蘇杭世家,隻是數代前沒落了,但門楣也不算低呢。”


  陸方和不禁微微蹙眉,亦道:“臣侍聽聞,那巧兒自恃貌美,成日眠花醉柳地,時常因為酩酊大醉而被上司斥責,恐不是個上佳人選。”


  姬午晟聽了卻十分滿意,隻道:“隻要貌美便夠了,朕隻須讓陸將軍答應,至於其他的——陸將軍也是個風流騷爛的性子,若是真找了個一心一意對他好的,朕打心裏覺得他不配!”


  那邊早有侍人帶著巧兒過來,姬午晟端看幾眼,果然天生一副花容月貌,便立時命慶王收作義女,報給宗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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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門之處,稀稀疏疏的馬車來往,為宮內運送時鮮菜蔬。


  陸修方從宮中走出,剛到了沈四旁邊,便一手支在玉羅驄的背上,用繡著暗紋的寬袖掩住口鼻,便再也抑製不住地嘔吐了出來,胃中翻攪得難受,泛著酸水,像是有千百根細細密密的銀針在紮著一般。


  “將軍,您怎麽了?可是方才出了什麽事?”沈四不由得著急詢問道。


  他已經在宮門外等候多時,隻見自家將軍孑然一身地出了宮苑之內,臉色蒼白。


  陸修從袖口處掏出了塊幹淨帕子,擦了擦沾上的穢物,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狠厲。


  “我沒事,方才也沒出事。”陸修一雙狹長的狐狸眼閃了閃,複又歸趨寧靜,冷冷豔豔地道,“陛下要為我指親了。”


  他與姬午晟打了兩輩子交道,素知她的脾氣秉性——


  以姬午晟的心胸,指不定會給他配個什麽爛人。


  “啊?”沈四大驚失色,“這……將軍您不是和……”


  陸修卻仍舊麵帶笑意,打斷了他的話語:“你知道這些就好,不過現下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


  姬午晟的算盤打得提溜提溜響,卻隻算錯了一件事——


  她以為陸修也像尋常男兒一般,眼裏心裏都隻想找個女人倚靠,沒有那麽大的野心。


  或許前世的他的確是這樣的,但是經曆了前世波瀾變幻,他才終於明白了權力是個好東西。


  怪道數朝數代的女人都為此爭得頭破血流,劍拔弩張。


  陸修挺直了胸膛,利落地翻身上馬,目視前方,手掌中緊緊地握著韁繩。


  這世間任何情愛都抵不過歲月洗禮,女人的情意承諾都不過是鏡花水月,唯有權力握在手裏頭才永遠都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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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薑洛離京辦案,陸修一個人宿在府上也沒甚趣味,索性搬去了軍帳之處,清點庫中兵甲銀糧。


  此刻,他點著一盞豆燈,身穿一身鋥明瓦亮的銀輝鎧甲,在庫中一項一項清點著。


  “將軍,已經連續十幾日了,陛下說要送過來的餉銀怎麽還沒到?”沈四跟在陸修身後,不時嘟囔道,一雙粗粗的眉毛糾結在一起。


  陸修一邊用素手輕輕翻看暗箱中的金錠子,一邊輕笑道:“你且等著罷。”


  如今國庫空虛,裏頭貯藏的金銀早就被姬午晟搬空了,去修葺宮殿,博得七側君一笑。而按照上輩子的走向,今年盛夏之後會是一場大旱,莊稼收成也不會好。


  若是真能從姬午晟手中摳出幾錠銀子,恐是隻能在盛夏收賦稅的時候。


  “實不相瞞,末將家裏還等著這一份餉銀呢。”沈四複又歎息了一聲,道,“幾月前,我們家五兒說,想去城東盤個鋪麵,打算開個成衣鋪。末將尋思著她成日遊手好閑地也不是事兒,便允下了,可餉銀左等右等愣是不來,五兒且跟我鬧呢。”


  陸修聽此,不由得出聲提點道:“仔細盯著你妹子,別太溺縱著她。”


  沈四笑道:“五兒前幾日鬱鬱地,好容易有個想做的事項,做哥哥的怎能不幫?我們沈家三代單傳,攏共就得了這麽個女兒,我們全家都是捧在手裏怕摔著,含著她怕化了。”


  陸修也無法再勸,隻得道:“別讓她成日亂跑,遇見不三不四的人,好好的姐兒也給人教壞了。”


  沈四自是滿口答應,又道:“我這個做哥哥的哪能不了解妹妹?我這妹子雖然淘氣了些,心是不壞的。”


  陸修不再言語,便又捧起了一匣子銀錁子,用一枚銅柄鑰匙旋開匣盒,爾後逐次點了點銀錁子的個數,再與賬冊中的數目比對。


  他正猶自忙碌著,隻聽門外傳來了通稟之聲。


  “將軍,十四團練來了咱們營中,您要不要去見見?”外頭的小卒不敢踏入庫房,隻停在庫房門檻外揚聲道。


  陸修一雙狐狸眼向上勾起,冷冷豔豔地道:“什麽風又把他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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