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五朝門前, 押送的露車從鬧市一路走來,終於到了菜市口。
“斬立決!”大理寺卿高坐在台上,將犯由牌擲到了地上。
那犯由牌發出了“砰”的一聲清脆聲響,最終摔到了地上, 露出正麵大大的一個“斬”字。
“大人, 我實在是冤枉啊!我並沒有奸汙任何人!陸將軍是在汙告我!”王吉祥雙手、雙腳都釘上了方枷, 身子雖然挪動不得, 口中仍是不住哀嚎著。
她頭發蓬亂, 雙目含淚,死死地盯著執刑的大理寺卿, 聽到“斬立決”三字時,一時間泣涕漣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冤枉呢。
可大理寺卿隻是打了個哈欠, 手中拿著一方用淨水洇濕了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臉, 一副不耐煩地樣子。
王吉祥這才意識到,她這回是真的要死了,她絕望地呆愣了一下,爾後環顧刑場四周。
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就連附近市集上擺攤的小販,都無不好奇地向刑場之處張望著。
唯有刑場近處, 一人頭戴帷帽, 身穿一襲暗紫色的長袍, 靜默地挺立在人群中, 他向王吉祥的方向凝視, 身子一動不動。
王吉祥一下子就認出了陸修, 不由得破口大罵:“龜兒子, 你還敢來?”
陸修仍舊靜默地佇立在那裏,聽到王吉祥的謾罵聲不為所動,隻見帷帽下的輕紗被風輕輕地吹動,撩起了個小小的空子,露出了他一張狐媚明豔的臉。
“老娘詛咒你,不得好死!生出的女兒沒屁-眼,嫁給的妻主娶二房……”那廂王吉祥仍舊在罵咧咧地,隻是身後一把刀架在王吉祥的脖子上,長達數尺的大砍刀上泛著陣陣白光,霜刃看上去鋒利極了,一看就是能削鐵如泥。
“啊……”王吉祥看到了那柄砍刀,差點嚇暈過去,嗚咽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身子抖如篩糠。
陸修朱唇一勾,露出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一雙狐狸眼凝視著上首的王吉祥,看她那副色厲內荏卻又無可奈何的慘狀,施施然地轉過身去,從流水一般的人群中擠出去。
隻聽刑台上發出了一聲急促的嚎叫之聲,爾後傳來了周圍人的驚呼,一切歸於一片平靜。
陸修頭也不回地繼續疾行,麵上並未有什麽變化。
他是在沙場上見慣了生死的,在終年苦寒的西北,死個人就像是折斷了一根草一樣不值一提。
按照大周律法,女子奸汙男子,隻須徙三年。是他入宮稟奏聖上,力陳自己所受的侮辱,這才得到了重判。
姬午晟直接繞過了刑部審核,把王吉祥之案交由大理寺審理,從而重判了此案,甚至不待秋後直接處斬。
可他費勁了氣力,卻使得自己渾身都不舒服,嘴中仍舊是泛著苦意,大仇得報的快感隻短暫地停留了一刻。
剩下就是無窮無盡的寂寥。
陸修摘下了帷帽,雙眸微微地眯了起來,不由得想起來方才王吉祥的詛咒。
不得不說,她的詛咒正戳陸修痛處,恰好觸碰到陸修心中的一根刺。
上輩子,恰在這年夏天,他的確失了個孩子。
那時候薑洛與他已經因為“慈恩寺捉奸”之事產生了隔閡,原先薑洛是日日宿在他房中,可是自打那以後,薑洛一聲不吭地搬去了書齋中獨寢。
他感到惶恐委屈,卻在一夜輾轉反側的時候,發覺自己身體上產生了些許微妙變化。
他的雙乳在月餘時間微微發漲,上頭兩顆茱萸也隨之漸漸變得更加朱紅了,稍一激惹就會像是櫻桃果子一眼豎立起來。
他以為是自己頭一次失寵,身子還不大習慣沒有女人的日子,可是那日夜裏,他看到自己胸-前小衣上遺流下的點點水漬,上麵還帶著微微腥膻的奶香。
很顯然,這水漬是左邊乳上不知不覺分泌出來的,經過一整天的積累,積成了這樣一小攤水漬。
他連夜急急忙忙地尋了一位大夫,隻見那大夫隔著帷帳,將一方絲帕疊成四份,隔著四層布料摸他的脈。
“郎君,您的脈象跳動劇烈,就像是有珠子滾過一樣順滑,《千金內經》上謂之滑脈。”那大夫煞有其事地說了許多,而後道,“依老婦之見,郎君的喜事就在不久了。”
這話說得雖然隱晦,陸修仍是麵上略帶微紅。
他喜出望外地撫了撫自己的小腹,卻又在下一刻遲疑起來,又問:“這孩子有多久了?”
當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慈恩寺上有沒有被人奸汙,若這孩子僅有一兩個月……
陸修不敢再往下去想。
那大夫沉吟半晌,才道:“約是有四個月了,隻是郎君近來茶飯不思,身體消瘦,才便沒有顯懷。”
陸修這才放下心來,麵色稍霽。
送走了大夫,陸修望著不遠處的書齋,隻見裏頭還亮著燈盞,在斜風細雨之中,偶爾忽閃一下。
他猶豫了下,終究打著傘走出了臥房,連夜冒雨扣響書齋的檀香木門。
“妻主……”陸修抬眼輕睨了眼書桌上奮筆疾書的薑洛,才開口喚了一聲。
月餘不見,又出了那樣的嫌隙,他不敢再親昵地稱呼她“洛洛”了。
“你怎麽來了?”薑洛偶一回眸,客氣而又生疏地問道。
陸修一雙素手輕輕地撫了撫平坦的小腹,微微抿了抿幹燥的唇,走至薑洛桌前,心一橫直接跪下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侍身亦不好自辯。”陸修微微垂眸,一雙狐狸眼中閃著水光,“妻主大人可以怪怨侍身,侍身絕無怨言,隻求……隻求不要遷怒這個孩子。”
他從未將姿態放得這麽低,隻求薑洛能接受這個孩子。
他年幼失怙,深知一個失去母親疼愛的孩子該是有多難。
“孩子?”薑洛一下子站起來,問道。
陸修麵上微紅,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以為薑洛現在同他生了嫌隙,會不喜歡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
可是薑洛卻出乎意料地起身,在他周邊轉了三轉,十分緊張地噓寒問暖:“今夜下雨,你怎穿得這樣單薄就出來了?雖說是天大的喜事,但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
自那以後,薑洛便每日噓寒問暖,雖然仍舊沒搬回他房中,但每日親自探問,有什麽好東西都緊著他們爺倆。
懷孕的欣喜一下子衝淡了那件事的影響,陸修甚至都覺得薑洛已經快要原諒自己了。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人前人後薑洛都對他照料有加。
隻是床幃之事,薑洛卻再也沒主動提起過。
大周男子在初一有孕時,身體便會格外敏感,乳上微微漲起,積蓄一些奶水在裏頭,為即將出生的孩子做準備。如果這些奶水長久蓄積在裏頭,沒有通導出來,就會變得發脹堵塞。
如果堵奶堵得狠了,甚至有可能讓人身體虛弱,發燒不止。[1]
在民間,女子娶不上那麽多夫君,在孕中行事反而更頻繁,一邊能紓解郎君的情-欲,一邊還能在行完房順便吸走多餘的乳液;而在貴族之家,女子三夫四侍,本就照顧不到所有人,有了腰身纖纖的未孕郎君,誰又想搞體態臃腫、大著肚子的呢?
是以貴族之家的夫侍孕期難熬,隻能在房中自己忍著,隻有妻主極喜歡的夫侍才有孕期侍奉的機會。
他就口中咬著布巾,橫躺在榻上,將一個接一個漫長黑夜生熬過去。
“我的將軍,你這是何苦?”沈四來探望他,卻是嘖嘖歎息,“你乳上已經硬得跟石頭似的了,這種事情也不好找大夫,也隻能是妻主才能幫忙了。你就去書齋尋薑二姑娘,同她撒個嬌不行?”
陸修躺在錦榻上涼涼一笑,道:“她這是在生我的氣呢。”
“等到孩子出生,我養一養身子再說,我現在這個憔悴樣子,也……”陸修說到這裏,眸間霎時黯淡。
沈四在軍中呆慣了,還不曾諳熟大戶人家的規矩。
薑洛既然不來,他一個有身孕的男子又怎麽能主動求幸呢?
所以這種事情便不了了之。
可他千盼萬盼,終究沒有等到孩子出生那一天,反而等到了河□□亂、暴民肆虐的消息。
河東去年收成本就一般,今年的夏穗不抽,眼看是要旱在地裏頭了,無數饑腸轆轆的災民集結在一起,或是燒殺行惡,或是落草為寇……
前幾年豐收造成的清平盛世一下子被打破,暴露出了朝廷內部種種弊病,但因積重難返,並非一時一日可以改變的。
陸修隱隱約約地感到,大周的天就要變了。
而他,須得在變天前收斂足夠多的本錢。
於是出征河東的時候,他強撐著身體,騎坐在玉羅驄上,小腹已經微微凸起。
這次倒換成薑洛卑微,她用身體擋住玉羅驄,攔住了玉羅驄的去路,苦苦哀求:“陸將軍,你不能去河東。”
他放鬆了韁繩,微怔了下,便狠心轉過身去,駕著玉羅驄追趕上了臨行開拔的隊伍。
他很清楚,他的妻主非池中物,胸中有一腔抱負,卻在混亂的周朝中不得施展。
而河東之境是整個北方腹地,也是大周最緊要的一塊戰略要衝,如果能在河東建立軍威,架起一隊屬於自己的軍營,無論薑洛如何選擇,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回想前一輩子,陸修這才後知後覺,薑洛或許是真的生了氣,並不像是表麵那般雲淡風輕。
就像她這輩子口中說著不在乎他同別的女人親近,背後還不是生了氣?
[1]參考現代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