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姬瑛在鋪子中踱步, 直走到了鬆木櫃台上橫展著的錦緞上,那錦緞用臘紅色做底,上麵用細細的針腳繡著“福祿壽喜”等吉祥字樣。


  姬瑛伸手摸了摸布料,不由得嘖嘖稱讚:“這料子倒好, 顏色也不是正紅, 倒適合他。”


  說罷, 她又翻過了綢緞的正麵, 見到裏襯。


  那裏襯並非簡單棉布, 而是繡著連綿不絕的雲紋,看上去靈動飄逸, 針法精妙。


  “竟然還是雙麵繡。這不是巧了,我生父小字就是雲,他瞧見了這個一定歡喜。”姬瑛指了指手中的錦緞, 對夥計揚聲喊道,“我就要這個了!賬記在你們少東家身上。”


  薑洛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裏滿含笑意, 輕輕點了點頭。


  “等我生父生辰那天,我就去找母皇求情。”姬瑛複又揚起了脖子,活像一隻驕傲的公雞,繼續道, “母皇這麽疼我,一定能給我解除了禁足, 到時候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來了。”


  說罷, 姬瑛接過了夥計裁好的一匹錦緞, 便揮了揮手, 自走了。


  姬瑛方走, 隻見鋪上的夥計連忙將那臘紅色的錦緞收了起來。


  薑洛見到了, 隻問:“你們這是做什麽?”


  那夥計卻是有些慌亂, 隻回道:“回少東家,這批緞子已經不時興了,小的去換一匹新的。”


  薑洛微微眯了眯眼,卻是有些疑惑,道:“‘福祿壽喜’這種花樣常年都有,買來送人最好不過,怎麽還有時興不時興的說法?”


  這種經典款式常年都有人買,怎麽就不時興了呢?


  她又伸手摸了摸錦緞的料子,猶自道:“這麽好的麵料,可別瞎……”


  “二姑娘,別碰!”那夥計連忙喊道,緊盯著薑洛的手,聲音驟然高了八個度。


  薑洛被嚇得連忙縮回了手,抬眼問:“怎麽了?”


  那夥計連忙將錦緞從薑洛手中奪了回來,爾後道:“二姑娘,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罷。”


  薑洛雖是有幾分疑惑,但既然這裏的事情都解決了,自己也樂得清閑,便乘馬車回到了薑府。
-

  酷夏來臨,薑洛並沒有等來皇太女被赦免禁足的消息,反而等來了皇太女姬瑛病篤東宮的消息。


  “就是這樣兒,現下皇太女在東宮養病,誰都見不著了。”恰值太學放學,學堂內稀稀疏疏僅剩下幾人了,嬴沈仍在自己座位上停留,為薑洛解釋道,“陛下封鎖了整個東宮,並向民間發榜,尋醫問藥,治好了能獎勵一千貫銅錢。”


  薑洛聽了這消息,卻是目瞪口呆,她輕輕地咳嗽了兩聲,隻問:“姬瑛她究竟得了什麽病?怎麽聽上去這樣嚴重,怎麽還發榜尋醫了呢?”


  發榜尋醫,便意味著太醫院那幫禦醫已經束手無策,隻能死馬當活馬醫,看看民間有沒有高人。


  “誰知道呢?”嬴沈麵上也是焦急,她嗟歎了一聲,才悄聲道,“我聽說是……白喉。”


  薑洛聽了,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暈暈沉沉的腦袋徒然清醒,隻問:“應該沒事兒吧?”


  “誰知道呢,這種疫病向來隻染孩童,而且太女殿下尚在禁足中,在東宮裏好好兒待著也能染上疫病?”嬴沈複又歎了口氣,安慰薑洛道,“太女殿下她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說罷,薑洛與嬴沈收拾著出了太學,各自上了馬車。


  “咳咳咳……”一路馬車顛簸,顛得薑洛腦袋生疼,她輕輕咳嗽了幾聲,再說話時,聲音已是嘶啞。


  “李大娘,行得慢些叭,馬車太晃蕩了。”薑洛硬撐著身體,掀開簾子對李大娘道。


  李大娘握著馬韁繩,聽到了薑洛的聲音,不禁側身回頭:“二姑娘,你的嗓子怎麽啞了?”


  薑洛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李大娘這才慌了神,立時拉緊了韁繩將馬車停在路邊,一翻身下馬,走到薑洛旁邊,用粗大的手指探了探薑洛額間溫度。


  她隻碰了一下,就縮手回去,驚道:“怎麽這麽燙?”


  薑洛垂眸,懵懵懂懂地看著李大娘的衣角,麵上還發著燒,淡淡掠起一片紅暈。


  李大娘連忙將薑洛抱到了車裏,然後翻身上馬,一路飛馳回府。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薑洛的身體也急轉直下,第二日,薑洛便病得爬不起來,隻得向太學告一旬的假。
-

  宣平坊,陸將軍府上。


  已是上旬,沈四才剛來到陸府,輕輕地叩了叩書房的門,隻見陸修閑坐在書房內,啜飲著茶盞中的雨前龍井。


  “將軍,末將來了,軍中無事。”沈四抱拳。


  “嗯。”陸修輕輕地應了一聲。


  “將軍,還有一事,雖並非軍中之事,但……末將覺得,有必要通秉。”沈四抬頭望了陸修一眼,斟酌了幾番,終是說道。


  “什麽事?”陸修輕輕放下茶盞,問道。


  “末將來的路上,聽說薑二姑娘昨晚上生了急病,仿佛挺嚴重的。”沈四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這話,唯恐自家將軍心裏頭著急。


  可陸修隻是淡淡地應了一句,了然道:“怪不得她昨晚上沒來這裏,原來是病了。”


  這幾日,就算薑洛再忙,也會抽空來陸府一趟,雖然隻是在他身側安安靜靜地寫大字,但習慣了薑洛的存在,他竟然還有些不適應。


  沈四見陸修不著急,以為他是沒明白病情的嚴重,於是直接道:“聽說薑二姑娘染上了白喉。”


  “哦。”陸修仍舊麵色淡淡地,甚至就連眼皮都沒抬,“那明日就不用給她準備吃食了,她不來這裏倒也清淨。”


  沈四粗眉微挑,細眼瞪大,怔了一會兒才告辭退下。


  陸修見沈四走遠,微微垂眸,一雙狐狸眼靜默地凝視前方——


  上輩子,薑洛也在十三歲的盛夏染了白喉,那時候他嚇得慌了神,一個未婚男子不管不顧地上薑府去,衣不解帶地照顧了薑洛三日。


  第三日,薑洛高燒漸退,終於是大好了,而自己的名節也全完了。


  他三日三夜都同薑洛在一起,哪個女子聽了這種事情不膈應?

  但也是這三日侍奉,讓薑家人頭一次鄭重地考慮了薑洛夫君的人選,薑洛的姐姐也因為這件事對他印象大為改觀,不再阻撓她們二人的婚事。


  陸修端坐在書桌前,心如止水,他從筆洗中撈出一隻浸泡著的狼毫筆,一邊輕輕擦去筆上蘸飽的水,一邊想著。


  這輩子反正都已經知道了薑洛三日後病會好,倒是無趣。
-

  時光如白駒過隙,很快就過了三日。


  清晨,沈四像往常一樣,踏入書房內,抱拳為陸修匯報軍情。


  卻見陸修今日眼下有淡淡的淤青,神思恍惚地坐在椅上,隻望著窗外發愣。


  “將軍,您昨晚沒睡好?”沈四隻瞧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陸修微微垂眸,隻問:“薑二姑娘的病是不是好了?”


  沈四微微一愣,回道:“那可是白喉,哪兒有那麽快?聽聞昨晚上發了燒,病情更重了。”


  陸修似是一愣,抬眼看了一眼沈四,俊眉微蹙,神情不由得凝重了起來。


  “將軍,您這三天都沒怎麽吃飯,還是先吃點飯吧。”沈四從旁邊侍人接過食盒,勸陸修道,“這白喉無藥可醫,能不能活下來,全看造化,急也急不得。”


  說罷,沈四將食盒放在書桌上的空處,打開烏木盒蓋,將一碟清淡爽口的脆筍放在陸修麵前。


  “我沒什麽胃口。”陸修隻是淡淡地掃了食盒一眼,微微蹙起眉,複又添了一句,“是因為天氣熱沒胃口,不是因為薑二小姐的事。”


  沈四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陸修,才認命地道:“是,將軍。”說完,他就把一碟碟菜重新放入食盒,走出書房。


  隻見陸修一改清淡從容神色,麵上浮現了幾分焦急,一隻素手輕輕扶在額間,支撐著頭,卻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明明已經三日過去了,這一世的薑洛為何還是病著呢?

  她會不會真的死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就連陸修自己都不由得愣住了。


  他竟不知道,薑洛還會死?

  那個在舊周末朝的混亂朝綱中苟活的薑洛,那個在上京三天三夜的烈焰中還沒被燒死的薑洛,那個在世家式微下,仍舊熬過七雄之亂的薑洛……


  上輩子基本上能死的都死了,能活到新周的人十不存一,但薑洛卻頑強而又倔強地一次又一次爬起來,這其中固然有她不肯服輸的心性起作用,但也有一部分是幸運。


  她上輩子幸運,那麽這輩子會不會仍舊幸運呢?還是不幸地夭折於即將成年的十三歲?


  陸修心口一窒——薑洛若真的死於這場疫病,那這兩世的緣分都算盡了。


  那薑洛欠他的,又去找誰來還呢?


  捱到了黃昏,陸修終是坐不住了,他換上了一身墨色蓮蓬衣,頭上戴著烏帷帽,那帽簷的帷又長又厚,完全遮蓋了麵容。


  陸修吸取了上輩子的經驗,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將臥房中的燈盞點滅,然後翻窗從外悄悄出去了。
-

  “咳咳咳……”錦榻之上,薑洛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不住咳嗽著。她兩頰上浮現著病態的緋紅,雙頰凹陷,褪去了嬰兒肥,倒更凸顯出精致的五官,有了一些女人的秀氣。


  “臨恭,臨恭……”薑洛伸手,想喚熏籠上的臨恭,嗓子像是冒煙了一般,啞得出不了聲。


  她艱難地起身,準備起身叫臨恭給倒一杯水,卻在剛起身時,就發現側邊多了盞水,正放到她嘴邊。


  拿著盞的是一渾身黑衣的高大身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