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洛洛, 強扭的瓜不甜。即使你把他強留在上京,也不過是徒增一對怨偶罷了。”姐姐的聲音逐漸縹緲,最終一切寂靜無聲。


  “不……不要……”薑洛無意識地呢喃著,意識逐漸蘇醒, 她猛地睜開了雙眼, 從架子床上彈了起來, 爾後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熟悉的錦繡臥榻。


  難道她剛剛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夢境?

  可是為什麽一切都那麽真實呢?

  薑洛擦了擦腦門上一頭的汗, 捂著心口, 逐漸平息了下來,眉頭不禁微微蹙起——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 陸將軍同別的女人睡在一起,她們睡她們的,與自己有什麽關係?

  這明明與她不相幹, 為什麽她的心會這麽痛呢?


  薑洛在床上仔細地思考了半晌,仍舊對方才的夢一知半解地, 隻聽外頭傳來一陣陣爭吵糾紛之聲,在夏日蟬鳴中更顯聒噪。


  “這位姑娘,再往前走就是內院,您一個女子是決計不能去的。”外頭臨恭似是再推攔什麽人, 小聲說著。


  “我知道!但是鋪子上確是出了大事,兩相都要打起來了, 大姑娘不在, 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拿不了主意。”那女子聲音急促, 但是條理清晰、一絲不亂, “我們可不得來找二姑娘?”


  隻聽臨恭又道:“既然是鋪子上的事, 找誰也別找二姑娘, 我們二姑娘連銀子都不會稱絞, 更別提鋪子上的事兒了。”


  薑洛:???

  薑洛猛地坐了起來,心中憤憤:這個臨恭,在外麵瞎說什麽大實話?


  她難道真的像臨恭說得似的不堪?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薑洛雙腳隨意從榻下趿拉個繡鞋,便緩緩走到了門處,一把推開了門,隻問:“怎麽了?”


  外麵鶯啼柳翠,一派炎炎夏景,就在這一派夏景處,站著個身量苗條的女子,她身上傳著素淨的短打,頭發用一塊彩綢清清爽爽地挽起,小而精致的五官在臉上留白甚多,顯得素淨幹練。


  臨恭一邊拱手攔住了她,一邊回望薑洛:“二姑娘,您怎麽出來了?”


  薑洛避而不談自己方才做的夢,畢竟太過離奇,她怕嚇著臨恭。


  她隻說:“天太熱了,我被熱醒了。”


  臨恭抬起了一雙溫柔下垂眼,忙道:“是屋子裏的冰塊用完了麽,這起子奴仆慣會偷懶躲閑,一會兒下奴去地窖……”


  “哎,不用了!”薑洛連忙道,“這不是馬上要去鋪子上看看嗎?反正現下也用不上冰塊。”


  那女子聽到二人對話,立時便知這位是薑二姑娘,立時道:“二姑娘,鋪子上不好了,您能不能去瞧瞧?好歹您坐鎮,那幫人也不敢亂來了。”


  薑洛瞧著那女子,隻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拱手道:“奴婢名喚柏葉,是綢緞莊子上的夥計。”


  薑洛點了點頭,又問:“是什麽事?要是著急的話,我隨你去一趟。”


  柏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立時答應道:“好好好,二姑娘快隨我去,那邊兩家綢緞鋪子的掌櫃都快因為花樓機打起來了。”


  薑洛一邊隨著她出府,坐上馬車後,才問:“什麽是花樓機?”


  “幾年前,從崖州來了個婆子叫黃四娘,吉興綢緞鋪的掌櫃看她可憐,便給了她個差事,讓她去後院紡綢。後來,黃四娘竟然推陳出新,研製了一種數丈高的精巧織機,名叫花樓機,織出來的花紋方圓綺錯,精妙細致,一日可織布千尺。”柏葉細細解釋道。


  薑洛坐在顛簸的馬車上,點了點頭,然後問:“這是好事,可是為什麽兩個掌櫃因此打起來了呢?”


  “當時隻有吉興一家有這種織機,顧客多了許多,可是前幾日吉慶綢緞鋪的掌櫃也仿造了一台。現如今兩家掌櫃的都要找東家評評理……現如今都快打起來了。”柏葉歎了一聲。


  二人正說著,馬車緩緩停下,原來是已經到了吉興綢緞鋪的門口,隻見鋪子外頭擺了一些時興織錦,使得整個店鋪都看上去富貴錦簇。


  薑洛與柏葉忙不迭下了車,走入綢緞鋪子內,隻見當堂內滿是錦繡布帛,幾個夥計正看店。鋪子是很傳統的前鋪後坊,前麵是叫賣的鋪麵,簾子後麵就是織布的工坊。


  兩位衣著長衫的女人正在前後交接的簾子下對峙,差點就扭打在一處,但幾個夥計也隻裝作看不見,不敢勸也不敢攔。


  薑洛揚聲道:“這是怎麽了?”


  兩位掌櫃一扭身,便看見了柏葉與薑洛二人。


  “這是咱們少東家,薑二姑娘。”柏葉見二人打量著,便道。


  “少東家,你要給老身做主啊!”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掌櫃聽了,連忙道,“花樓機本是我們同興鋪子上專有的,直到某日,她說是來鋪子裏看我,我便領著她瞧了瞧,誰承想過了幾個月她就作了個一模一樣的。”


  另一年輕些的掌櫃忿忿道:“就許你製作個花樓機,不許我們也改良改良,做出個花樓機?你怎麽就那麽霸道呢?”


  眼見二人又要打起來,薑洛連忙喝止道:“且慢!你們說的花樓機究竟是個怎樣形狀?先帶我去瞧瞧。”


  那二人聽了,便先不生氣,隻是為薑洛引路道:“二姑娘,簾子後麵就有花樓機,您前看看。”


  見二人神色稍緩,薑洛知道緩兵之計起了作用,便隨著她們二人走入後坊內,準備看看那花樓機究竟是個怎樣形狀。


  卻在一掀開簾子,薑洛就驚了——


  那花樓機比想象中還要大,真的高達數丈,由硬木製成的機身繁複瑣碎,由成千上萬個構件接合而成,在當中隆起高高的花鼓,在花樓上懸掛著長長的花本,挽花工就坐在花樓之上,手上翻覆變動,一刻不輟地提著經線。


  薑洛仰起了頭,琥珀色的眼眸中閃過些許驚豔之色,然後扭頭對年輕些的掌櫃說:“這麽複雜的織機,怎麽恰巧別家製出來了,你們家就也想到了呢?”


  那年輕掌櫃臉上微紅,一下子沒話說。


  “就是,就是。她就是剽竊別人的小人!”年長些的掌櫃附和道,滿臉鄙夷。


  薑洛卻沒有繼續接茬,而是問:“那位黃四娘呢?她現下在哪兒?”


  年長些的掌櫃指著高高的花樓,對薑洛道:“就在花樓上,她現下在織布呢。”


  於是便有人喚上麵的婆子下來,隻見她一身帶著補丁的短打,手上還拿著些絲線,佝僂著身子,十分拘謹地一言不發。


  薑洛問:“你是如何研製出來這花樓機的?”


  “奴婢原是在南方跟著黎族學了幾分織布的手藝,後來逃荒到了上京,又重操舊業,便將兩者手法二合為一,製成了這花樓機。”黃四娘垂首道。


  薑洛點了點頭,轉身回去,看著兩位掌櫃。


  “少東家,這件事到底怎麽處理?”年紀長些的掌櫃出聲問道。


  而那年輕些的掌櫃也憤憤不平地道:“少東家,我們憑什麽不能用那花樓機?”


  薑洛對著二人道:“你們一個想要獨占花樓機,不想別家鋪子也有;一個暗中打探,就是為了剽竊別人的成果。可是花樓機既不是你做的,也不是她做的,而是黃四娘製出來的。”


  二位掌櫃一時愣住了。


  “花樓機根本不是你們的成果,真正該享成果的人卻穿得破破爛爛,日夜不輟地織布。”薑洛旋即道,“如果以後研製巧術的人不能得到獎賞,那麽誰還會繼續為我們薑家提供巧術?”


  “那少東家覺著,應道如何做?”二位掌櫃沉眸思索了一陣,才齊聲問道。


  “去拿一塊牌子,將黃四娘的名字寫在上麵。”薑洛指使柏葉,然後道,“以後凡是薑家的鋪子內,都可以使用花樓機,但是無論誰想要製出來,都需要付給黃四娘十兩銀子!”


  眾人聽此,皆是一驚,就連沉默著的黃四娘也不由得抬起了頭,十分惶恐地看著薑洛。


  “才十兩銀子?”年紀稍長的掌櫃出聲道,“那豈不是薑家全部的綢緞鋪子都能裝上花樓機了?”


  薑洛點了點頭,道:“花樓機一日能織布千尺,這樣好的物什如若一人藏私,隻不過生出一分效用,若是薑家全部的鋪子都裝上了花樓機,那麽就能產生千百倍的效用。”


  二位掌櫃聽了,不由得遲疑,臉上滿是不悅。


  “你們現在覺得吃了虧,可若是別家鋪子也有了新的巧術,你們便也可花費十兩銀子買下。若是形此慣例,那我們薑家的鋪子隻會日入鬥金,愈來愈興旺,對你們本身也是好的。”薑洛又道。


  那二位都是薑家本姓人,如此一聽,便也應允了下來。


  “以後可不要再打架了,你們在這裏打架也打不出來結果。”薑洛見二人麵色稍霽,便又勸和道,“有什麽事情就來薑府,大家坐下來商議一番,有什麽事是不能解決的?”


  “對啊,和氣生財。”柏葉也應道,“二位掌櫃的一打起來,不光我們夥計見了怕,外頭客人見了也不好。”


  如此一來,二位正式握手言和。


  薑洛剛鬆了一口氣,從後坊走到了前店,準備休息一會兒,卻沒想到此時來了幾位客人。


  打頭的年輕女子身上錦衣繡鞋,堆飾在一起,極近繁複華麗之能事,頭上戴著翠綠色的織錦帷帽,靜默地走入了店內。


  她雖用帷帽遮住了麵容,但薑洛從她衣著、步態間立時辨認出了她。


  “姬瑛?”薑洛微微眯了眯眼睛,確認了好幾遍才敢開口。


  姬瑛微微側麵,掀開了帷帽的一角,從中隻露出來一雙眼睛,神色複雜地看了薑洛一眼。


  薑洛這才注意到,姬瑛旁邊一位穿著粉藕色蓮蓬衣的少女正是姚妙兒。


  三人一時無言,前幾日出了那樣的事情,氣氛不免尷尬。


  還是姬瑛率先開口,道:“洛洛,本……我尚在禁足期,你隻當沒看見我們,也千萬別跟別人說。”


  薑洛點了點頭,承諾道:“放心罷,我不會跟別人說的,你們今日來綢緞鋪子上做什麽?”


  “一來禁足太久,我們倆出來逛逛,二來過幾日便是生父生辰,我便想來尋幾件時興的衣裳,作為生辰賀禮。”姬瑛輕聲道。


  “哪裏的綢緞能比得上宮裏的貢綢?”薑洛不由得好奇,隻問道。


  “聽說這裏有一種新織機,織出來的綢緞不亞於宮裏繡娘的夥計,更兼花樣更新些,想來也不遜於宮中什麽。”姬瑛輕聲道,又微微垂眸,複添了一句,“更何況他位份低微,在宮裏也用不上什麽好綢緞,繡活兒都要自己來。”


  薑洛這才恍然大悟。


  按照大周傳統,正經的父親一共有三位——嫡父、慈父、生父。


  嫡父是母親的正夫,擁有最尊貴的地位;而慈父則是從小教養指導孩子的那位,由母親指定,並且可以隨時按照母親的意願轉移慈父的身份;而生父則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在三者間地位最為低微。


  大周的皇女從出生起,就會由皇上指定慈父,便從此與生父分離,除了年節大慶之日時便再也見不到。


  作為皇太女的姬瑛從小就與生父分離,如今還能有這份孝心屬實難得。


  於是薑洛道:“你看上了什麽,就直接拿走罷,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姬瑛點了點頭,也沒有推辭,道:“那正好,我最近手頭正是有點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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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大慈恩寺三藏法師》。


  [2]引自《相馬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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