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我早年便聽說, 西北軍中有一支渾身帶刺兒的玫瑰花,今日一見,果然是花朵兒似的容貌。”裴將軍滿心滿意地透漏著欣賞,然後自盅了一盞酒, 連頭也不低地直盯著陸修, 還沒吃飯就已經紅光滿麵。


  可方桌對麵的陸修卻冷冷淡淡地, 他正襟危坐, 眉眼中透漏著冷硬氣息, 隻抬眼瞧了那壯婦一眼,便繼續垂眸沉默著。


  “啊哈哈哈……”見場麵稍冷, 姬瀟節幹笑了一聲,又道,“咱們這一場飯局下來, 也算是認識了。陸將軍,你也別光看著, 裴將軍酒盞酒不多了,你倒是給裴將軍倒酒啊。”


  說罷,姬瀟節轉身對陸將軍使了個眼色,眉毛像是抽搐一般上下挑動著。


  陸修無法, 他施施然起身,從矮桌上端起了酒壺, 然後僵硬地趨至裴將軍身側, 為她麵前的酒盞上添滿了酒。


  “謝陸將軍。”裴將軍望著近身侍奉的美人, 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吸吮著身側陣陣傳來的幽香, 然後接過了酒盞。


  陸將軍遞過酒盞, 裴將軍接過酒盞, 恰在二人送傳酒盞的過程中,裴將軍的手觸碰到了陸將軍的手。


  陸修一個激靈,連忙欲縮回纖長的手指,可對麵的裴將軍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輕輕揉捏了一下陸修白皙的手指。


  陸修一時惱怒,便也不管那酒盞如何,登時使了力氣抽回手來,然後拱手道:“還請裴將軍自重。”


  那酒盞一下子失去了一邊憑靠,立時歪扭向了一邊,然後簌簌墜落,摔在了樊樓的木質地板上。


  姬瀟節麵上強笑,然後對陸修道:“陸將軍,借一步說話。”說罷,不由得分說地拽著陸修向外走去,待到了河道上高高架起的走廊,姬瀟節終於停步。


  從走廊的側窗向外看,俱是來往熙熙的商販,汴河上商船雲集,一派繁盛之景。


  可惜現下姬瀟節無心賞景。


  “老陸,你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姬瀟節臉上笑色全無,氣急敗壞地瞅著陸修,簡直快要氣死了。


  “不怎麽。”陸修淡淡地道。


  “不怎麽?明明是你要我介紹個靠譜些的女人,坐在這樊樓桌席上你倒拿起喬來,冷著個臉,也沒個好顏色。”姬瀟節攤了攤手,向內望了望獨坐在桌上的裴將軍。


  隻見裴將軍倒沒生氣,現正在自斟自酌地吃著些酒。


  “我……我就是不喜她碰我。”陸修蹭了蹭方才被摸過的手指尖,心中不知覺升騰起了一陣厭惡之情。


  之前薑洛同他親近,甚至還懶洋洋地躺在了陸修的背上,那時候陸修卻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是隻換了個人,裴將軍僅僅是摸了摸他的手指,他就厭惡得不得了。


  他向來厭惡急色的女人,今日這個女人急著要他的色,說不準哪日就心急火燎地急別的男人的色相。


  “碰你怎麽了?這以後可是要同寢同眠的,碰個手指頭就這麽不樂意,以後可怎麽辦?何況咱們都是軍營出身的人,你也知道不那麽講究。”姬瀟節叉起了腰,問道,“怎麽,你剛來上京沒幾天,就學了十足十的貞潔烈夫模樣,是不是還要把頭蒙起來,別叫外女瞧見?”


  陸修嗔怪道:“剛隻才第一麵,也未免太快了。可見是個急色的人。”


  “世上哪有不急色的女人哪?這女人要是不對你急色,隻能說明她沒看上你,就算娶了你也隻會把你晾在一邊,教你獨守空房去罷。”姬瀟節說著大實話,複又苦口婆心地勸了幾句,“裴將軍已經算是不錯得了,她才三十五歲就是正四品的忠武將軍,模樣不賴,看樣子還喜歡你。更難得的是,她還完全符合你奇奇怪怪的要求,房內隻有一兩個不成器的小侍兒,沒什麽難纏的側夫。”


  陸修沉沉地歎了口氣,垂眸不再言語。


  “待你嫁過去了,凡雜小事上多多順從她,再在房中事上滿足了她,她必是對你死心塌地,不會再有別的男人了。”姬瀟節極為鄭重其事地道,“聽好姐姐一言勸,你就從了罷,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我沒甚麽不滿意的,真就隻是受不了她碰……”陸修出聲反駁,卻在最後一個字時不由得怔住了。


  他就這麽下賤,重生了還在為薑洛守節,連別人碰他都受不了?

  可謂是:身下的貞鎖解開了,心裏頭的貞鎖尚未除去。


  陸修這麽鬱鬱地想著,終是道:“算了,這件事以後再說罷。”


  “怎麽能以後再說?”姬瀟節又是不忿,她啐了一口,想要錘開陸修這塊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又道,“你知不知道男人的青春有多寶貴?這現在媒婆市場上一天一個價,你再拖下去,像裴將軍這樣兒的可就不知道還有沒有了。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那個店了。”


  陸修凝視窗外,隻見來來往往的船隻絡繹不絕,但汴河岸邊,唯有一個熟悉的女孩兒坐在憑欄旁的石凳上,苦惱地望著汴河的池水,仿佛在寫著什麽。


  “陸某還有事,便先退下了。”陸修猛地拱手道,又看向屋內的裴將軍,道,“裴將軍那邊,勞煩姬將軍代我致歉,等到有時間了陸某再給她賠個不是。”


  “喂喂喂?”姬瀟節瞪大了眼睛,快要被氣得七竅生煙,“你不會就這麽走了罷?你讓我怎麽跟裴將軍交代?”


  姬瀟節作勢要攔住他,卻被陸修靈活地躲過,卻是撲了個空。


  陸修垂眸,匆匆地從廊橋上下了來,三步並作兩步,走下了樊樓。


  一路上煙柳畫橋,風簾翠幕[1],在萬家燈火的掩映下,薑洛在小角落裏安靜寫字卻是一點兒也不引人注意。


  可陸修還是憑借多年熟悉,一眼瞧見了她。


  陸修輕輕地拍了拍薑洛的背,卻是將那認真用功的薑洛嚇了個夠嗆。


  薑洛原本在專心致誌地思考著午時的策論,忽而背後襲來一掌,雖然厚厚的手掌帶著溫熱,卻著實嚇了她一跳。


  “呀,原來是陸將軍。”薑洛緩過神兒來,眉眼彎彎地看著陸修,“你怎麽來了?”


  “與友人一同來樊樓吃個飯,恰好就看到了你。”陸修回道。


  “陸將軍果然交際廣泛。”薑洛不禁嘖嘖稱讚,又問,“你那個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陸修勾唇一笑,一雙狐狸眼彎出了個促狹的弧度,輕聲道:“女的。”


  “哦。”薑洛淡淡答道,又繼續冥思苦想自己的策論了。


  沒有預料中的吃醋情節,陸修倒是有些意外,他輕輕地走近薑洛,在她旁邊的石凳上做了下來,彎腰去看她在寫什麽。


  “你寫得什麽?”陸修看著薑洛,隻見她在橫圍汴河的憑欄旁坐著,供人休憩的石桌上攤擺著筆紙,當中有一墨跡未幹的宣紙。


  “當年姚狀元見到了桑女辛勤勞作,寫下了著名的《憫桑女賦》,那我今天便來汴河看看,說不定能寫出個《憫漁女賦》《憫商女賦》《憫庖女賦》……”薑洛以筆頭指著汴河不遠處的參差商販,幽幽地道。


  陸修不由得失笑,卻又想到方才之事,收斂了笑容,赭紅的唇瓣不由得說出刻薄的話兒來:“那也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人家第一次寫是靈光乍現,你再寫不過是嚼別人吃過的東西。”


  薑洛聽他這樣說,倒也不生氣,隻道:“所以我方才隻是同你說著玩兒的,我們姚司學布置下來的任務是叫我們寫關於這首賦的策論,我現在還完全不知道寫什麽呢。”


  陸修點點頭,不動聲色。


  “哎,對了,你說姚知節姚大狀元是怎麽想出來這麽絕的詩賦的呀?”薑洛指著姚知節的殿試拓本,不由得念了起來,“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青鴉嘴。[2]害,我怎麽寫不出來?”


  陸修含笑道:“陸某不通詩文,姑娘與我說豈不是對牛彈琴?”


  “哎呀,你不懂我就教你唄。”薑洛指著拓本,對陸修笑道。


  於是薑洛便學著姚司學那一副老氣橫秋的老學究模樣,清了清嗓子,為陸修一句一句講解著其中典故。


  陸修在側認真地聽著,雙眸定定地凝視著猶自認真講學的薑洛,看她一本正經地分析著。


  雖然這首《憫桑女賦》他上輩子就有幸讀過,但是重活一世,能再聽她煞有其事地講解,倒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柳葉靜謐地生長著,而她們的感情也在一點點地上升著。


  要是真的什麽都沒發生過就好了,陸修麵上仍是含笑望著薑洛,心頭卻流轉出千百種滋味,卻不知道自己內心究竟是如何了。


  但就算景色的安寧靜謐擾了他的心緒,他也要繼續按照計劃進行。


  陸修聽了一會兒,抬眼試探問道:“陸某隻有一處不太明白,還望薑二姑娘指點一二。”


  薑洛哼哼道:“我在教你知識,現在是你的老師,你這時候就不能自稱‘陸某’了吧?”


  陸修輕輕撫摸著紙張,從善如流道:“門生說錯了,都是薑老師教得好。”


  薑洛這才笑出聲來,輕聲道:“問吧,薑老師我一定知無不言。”


  陸修問:“這一首《憫桑女賦》花了大篇幅細細描述采桑的過程,可是據門生所知,采桑絲織之業隻有南方才最發達,上京並沒有多少養蠶人,桑葉更是少見。”


  陸修不由得再添了一句,試探問道:“那姚知節姚壯元可是上京人士,聽說從小就沒有出過上京,怎麽會對采桑養蠶之業這麽熟悉呢?”


  薑洛心中一動,不由得麵色凝重。


  陸將軍這番話,一下子提起了她早就埋藏在心底的疑惑。


  但她仍是道:“上京也並非沒有采桑的,隻不過少一些罷了。”


  可是就連她自己都有點疑惑——


  通讀全文後,任何人閉上眼都是一派白牆灰瓦,滿城風絮的煙雨江南。


  薑洛側過臉去,橫趴在涼涼的石桌上,靜靜地看著桌前流動的汴河活水,隻見那河水清澈見底,偶爾可見紅白錦鯉遊蕩於其間。


  “薑老師被我問倒了,答不出了。”陸修亦隨著薑洛臥在石桌上,壞心地正對著薑洛,擋住了薑洛看魚的視線,一雙狐狸眼含情脈脈地看著薑洛。


  薑洛被阻擋了視線,一下子隻能看到陸修的臉,隻見月上柳梢,在昏暗的視線下,陸修臉上的肌膚一副冷冷白白的樣子,更顯得白皙如玉,朱唇在其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誘人。


  薑洛一時看得癡了,怔怔地看著陸修。


  陸修卻適時揚起了頭,看著天色,輕聲道:“時辰不早了,陸某該走了。”


  “怎麽剛來就要走了?”薑洛不無遺憾地道,她輕輕地拉住了陸修的手,輕聲道,“不許走!”


  陸修驀地一下子就笑了,看著薑洛使勁拉著他手的模樣,眸間神色晦暗難明。


  上一輩子他求而不得,努力邀寵,薑洛也對他棄如敝履;這一世,他隻不過稍加勾引,薑洛便愛得不得了,仿佛離不開他了一般。


  “時候不早了,難道薑二姑娘要與陸某一起在汴河上睡覺不成?”陸修刮了刮薑洛的鼻子,頗為不舍地道。


  “再等一會兒嘛,我說好了今晚就作出策論來。”薑洛一雙明亮的眼睛笑望著陸修,口中喃喃自語道,“到時候我作好了,還可以給你念出來。我不想離開你。”


  “等到洛洛作成了策論,估計已經宵禁了。不過倒是有一個法子,陸某可與姑娘今晚在一起。”陸修微微一笑,麵色浮現出醉人的紅暈。


  “什麽法子?”薑洛聽了,問道。


  “今夜姑娘不若宿在陸某這裏,此夜你我便可永不相離。”陸修撫了撫薑洛額頭上垂下來的幾縷垂髫,語帶邀請的意味,他高大的身體緊緊貼在薑洛的胸口,垂頭認真地看著薑洛。


  “啊?”薑洛聽了,頗為訝異地看了陸修一眼,似是沒有想到還有這一種法子,“我姐姐倒是不拘束我出去,但是你那裏可有我睡的床?”


  “薑二姑娘這就不知道了吧,這一張床可以兩人睡下。”陸修聲音聽起來磁性而又魅惑,輕聲道,“薑二姑娘去了,隻須睡陸某的榻上便可了。”


  “我睡相不好,真要去了陸將軍你可別介意。”薑洛嘿嘿一笑,便應道,“那便這麽說定了,今晚我寫完策論就一起睡。”


  陸修含笑一邊替薑洛收拾了旁邊散亂一團的筆墨,一邊應道:“好,那姑娘現下就收拾收拾過來吧。”


  薑洛點了點頭,便將手中的策論團成一束,塞入了隨行帶來的布包袱中。然後她將布包袱斜挎在身上,對身後跟著的李大娘道:“我今晚要去陸將軍府上,今晚就不回去了,你回去通稟一聲罷。”


  李大娘從後側走到石凳旁,聽到薑洛這番話,不由得一愣:“啊這……”


  薑洛問道:“怎麽了?”


  李大娘垂頭道:“這仿佛不大好……”


  “哪裏不好了?等我作完了策論,就能直接念給陸將軍聽了呀。”薑洛連忙分辨道。


  李大娘麵露難色,但她略想了想自己的身份,便拱手道:“那下奴便回去給大姑娘複命去了。”


  薑洛點了點頭,目送李大娘走著回去了。
-

  薑府正廳內,薑夕隨意翻了翻案牘上的文書,便心情愉悅地命人點了熏香,正欲更衣睡下,隻聽門外匆匆來報。


  “大姑娘,二姑娘說今夜不回了。”李大娘拱手,急急地道,“她說她要宿在陸將軍府上,下奴再怎麽也隻是個奴婢,當麵不敢勸,現下向大姑娘請示一番。”


  “陸將軍?”薑夕本是怡然自得的,聽到陸將軍的名號,隻問,“哪個陸將軍?難道是曾任西北軍副將,前幾年被調去了江南道的陸將軍?”


  “下奴不知道這許多,隻知道是個男將軍。”李大娘滿臉大汗,又重點強調了一遍,道,“是個男的。”


  薑夕聽了,本有三分喜色,卻又添作了五分,她笑道:“陸將軍邀女人過夜,是他不守夫道,關我們家純情無辜的洛洛什麽事?”


  “啊這……”李大娘聽了薑夕的話,一下子吃了一驚。


  “陸將軍這麽上趕著來,損失也是他自己的,反正無論如何我們家洛洛不吃虧。”薑夕笑道,“不過若是他想正大光明地進我們薑家的門楣,那卻是不能了。”


  “這不是平白無故毀了陸將軍的名節?”李大娘不無擔憂,“洛洛這孩子還小,心性未定,還什麽都不懂……為何要平白擔了這個責任?若是真是毀了陸將軍,她這輩子都會愧疚的。”


  “那便一頂小轎子把他接過來,給我們洛洛做側夫。”薑夕這樣想著,又道,“憑他手中的軍銜,倒也算劃算了。”


  李大娘呆愣地看著薑夕,內心思忖:那陸將軍也很明顯不是個省油的燈,他自己有軍銜傍身,若是給薑洛做側也必不安分順從。


  這不又給將來二姑娘的正夫增加麻煩麽?哪個世家男子攤上這麽個貴侍,就有得熱鬧可看咯。


  想到這裏,李大娘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們這些世家女人就是麻煩,整日聯姻來聯姻去,正側夫婿之間表麵稱兄道弟,背後卻鬥得如同烏眼雞一般。


  哪比得上鄉下女人團聚在一起,相親相愛地生活好呢?-

  而另一邊,陸修與薑洛一齊走著回到了宣平坊。


  陸宅內房舍不多,前院隻作書房休憩待客之用,並不曾真的住人;而後院則住滿了同陸修一齊來上京的軍中男子。


  薑洛還是頭一次好好觀察陸府的後院,上一次來得匆匆,她也沒見到什麽人。


  而這一次,因正是黃昏熱鬧時分,一路上遇到了好幾個身穿武將官服、手拿刀鞭武器的男子,他們見到陸、薑二人走在一起,往往是先抱拳,爾後訝異地掃了旁邊的薑洛。


  走在前麵的陸修泰然自若,對那些訝異神情恍若未聞,施施然為薑洛引路,忽聽薑洛出聲詢問。


  “陸將軍,那日跟你一起去勾欄院的那個……”薑洛左右環視,問道,“叫沈四那個,在哪兒啊?”


  陸修解釋道:“他平常上半旬歸營中,下半旬歸家裏。今日已是月中,沈四該是回自己娘家去了。”


  薑洛輕輕點了點頭,此時二人已快要走到陸修的寢室,卻見東側的廂房內又竄出來了個人影,走到陸修麵前抱拳。


  “陸將軍安好。”那男子並不似軍中打扮,而是穿著已婚男子的長袍,隻是左邊臉頰上有一不大不小的傷疤,即便用細細的水粉胭脂遮了,但仍能隱隱看出來。


  “嗯。”陸修負手而立,輕點了頭以作回應,“你是當年西北營帳裏的炊事,我倒是有幾分熟悉你。”


  那男子頗為訝異地掃了一眼旁邊的薑洛,然後才恭敬回道:“難得陸將軍還認識小的。”


  “我記得你三年前便從西北軍退下了,聽說是去上京嫁了個好人家,怎麽今日有空來看我們?”陸修朱唇輕啟,一雙狐狸眼中帶著促狹的調笑,問,“難不成是有了喜事,帶著女兒來看我們?”


  那男子聽此,臉色僵硬鐵青,一副喪家之犬的落魄樣子,道:“唉,別提了。我家那口子成日不著家,昨日我才知道她是外頭有人了,在城西養了個小的。”


  陸修聽了,亦是扼腕歎息。


  那男人仍繼續絮絮叨叨地,越說越急,不由得泣道:“我卻不知該怎麽辦了,心裏頭實在是不好受,便過來看看兄弟們。當初那麽難都熬過來了,現在家裏頭好不容易富了一些,就嫌棄我老了醜了……”


  說完這些,那男人啐了一口,氣得憤憤:“女人真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被誤傷的薑洛輕輕咬了咬嘴唇,咽下了一肚子的話。


  誰承想,陸修側望了旁邊的薑洛,亦頗為認同地道:“是啊,女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全是忘恩負義的狗雜碎,年輕俊俏的稍微一勾,就不認糟糠之夫了。”


  薑洛:???

  薑洛再也忍不住,出聲道:“女人也有好的。”


  那男人看到薑洛早已滿心驚訝,趁著薑洛出聲說話,連忙問陸修:“陸將軍,這位是?”


  陸修一隻手向後伸,準確地握住了薑洛的手,然後垂眸,沉默不語。


  那男人立即便會意,不再追問了。


  “洛洛,這話兒旁人能說,唯獨你說不得。”陸修雖握著薑洛的手,聲音卻是冷冷地。


  “為什麽?”薑洛不由得疑惑。


  陸修卻是被氣笑了——


  忘恩負義、糟糠下堂……說得不就是你薑洛麽?


  人呐,真是可笑極了。


  陸修佯裝未聞,隻是對那男子道:“這陸府別的沒有,空房子還是有幾間的,你先住下,以後再做打算。”


  那男子千恩萬謝地便告辭離去了。


  陸修凝視著那男子的背影,許久才出聲道:“洛洛,我們走吧。”


  他這府中住了許多營帳中的男子。


  他們一部分是沒家沒母也沒妻主的可憐人,也有一部分是像沈四這樣在上京中有家,但是呆慣了營中,所以兩頭跑的。還有一部分是已嫁了人,但卻遇人不淑,不得不在陸府上暫住下。


  陸府就像是這群男人的娘家,若是受了委屈,就回陸府,有人安慰,也有人替他們做主。


  陸修身所能及的事情,都會替他們出頭料理;而這些男人也拱衛著陸修,忠心耿耿地跟隨著他。


  “嗯。”薑洛輕輕地點了點頭,便緊緊地攥著陸修的手,與他一起入了臥房。


  走入臥寢內,薑洛卻是好奇極了——


  她以前隻去過表弟、舅舅等的臥房,還從來沒到過陸將軍這樣軍中男子的臥房。


  隻見屋內恍若雪洞一般,幾無陳設擺件,隻有個空置的落兵台,並床邊一個酸枝木的小案,小案上零零散散地放了幾冊兵書,然後便空無一物了。


  而當中的六柱架子床上也是空淨,隻有個山水潑墨的素色帷帳,帷帳下隱隱約約可見錦被、圓方枕頭。


  陸修上前收拾了那幾冊兵書,將小案整理出來,然後指著它道:“你便在這裏寫字,我先睡下了,等你寫完了再叫醒我。”


  “嗯!”薑洛脆生生地答應了,便將陸修床邊的燭火點了幾支,然後便安安靜靜地端起了墨硯,手中的蠅頭小楷中蘸飽了墨汁,細細去寫策論。


  她在燈下冥頭苦思,卻未注意到陸修懶洋洋地掀開了素色帷帳,躺入床榻上,生了窸窸窣窣脫衣裳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薑洛總算是囫圇寫完了,長長一尺絹紙上,細細寫滿了字跡,以及許許多多修改增刪後留下的墨色疙瘩。


  薑洛揉了揉眼睛,終於擱下了筆,用細長的蠟燭剪蓋滅了點點燈火,決定明後日再謄錄一遍,現下是時候睡覺了。


  她興高采烈地湊近榻旁,然後掀開了幔帳,隻見陸修橫躺在錦榻上,身上還蓋著薄薄一層夏綢被,一雙上挑的狐狸眼現如今輕輕地闔著,眉眼搭著挺立的鼻子,讓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堅毅嚴肅,但赭紅的唇瓣卻像是秋日的楓葉般紅烈,頗有一股動人的意味。


  薑洛原本是想叫醒他去看自己的半成品策論,見到陸修睡得這麽香甜,卻是不好再說什麽了,隻是躡手躡腳地爬上了床,乖乖地側著身子,往陸修空出來的地方蜷縮躺著。


  她懷念家裏的大床,任她怎麽骨碌都不會掉下去,兩個人睡一張床就叫人束手束腳,沒有足夠的地界。


  卻不料,在她身後,一雙修長勻稱的雙手在昏暗的帷帳內環住了薑洛的腰,輕聲道:“洛洛,你來了?”


  陸修的前胸輕輕地貼住了薑洛的背,溫熱的觸覺不由得使薑洛怔了一下。


  “你還沒睡?”薑洛眨了眨圓溜溜的眼睛,問道。


  “你還沒上來,我睡不著。”陸修略微使了些力道,緊緊地環住薑洛的腰,在小腹上恰到好處的力道讓人感覺有些舒心安全。


  不知為什麽,此情此景讓薑洛一下子就想到了昨晚在姐姐房外聽到的咿呀呀模糊聲音。此刻陸將軍的聲音微啞,眉間風情就像是那晚剛出門的翠柳一樣。


  薑洛挑了挑眉,問:“那我以前不在的時候,你是怎麽一個睡的?我不上來,床上的地界更大些,你怎麽就睡不著了呢?”


  陸修似是怔了一下,旋即軟語道:“我想你。”


  薑洛一下子紅了臉,她轉過頭去,琥珀色的眼眸上下稀奇古怪地打量著陸修,然後道:“那我現在上了榻,該睡了。策論的事情明天再說。”


  陸修點了點頭,柔情似水的眸間閃過點點水霧,然後便側躺在了裏榻,為薑洛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再又輕輕地扯過一角錦衾,替她蓋在身上。


  他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倒像是以前曾做過千百遍一般,不過在昏暗室內的薑洛卻沒有看到這許多,更是沒有細想過。


  她在榻上不安分地翻滾了幾下,困意來襲,便闔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陸修倚在榻裏,因他在帷帳昏暗之內待了許久,雙眼已經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故而能大略看清薑洛的臉龐。


  他靜默地看著薑洛在他身邊酣睡,一深一淺地呼吸著,安安靜靜地。


  陸修方才佯裝出來的媚勁兒轉瞬消失不見。


  看到這樣的薑洛,他有時候都在懷疑自己,成年的薑洛對他那麽冷淡、那麽刻薄寡恩,真的是真的嗎?
-

  翌日清晨。


  薑洛習慣早醒,一咕嚕翻身,隻見錦榻另一側,陸將軍斜倚在壁旁,合著眼睛,纖翹的睫毛因而垂了下來,身上半蓋著一層薄薄的絲綢被子,不經意露出胸口處白皙如玉的肌膚來。


  而胸口前,恰有半個指頭那麽大的深朱色圓點,渾圓無比,在白皙肌膚上顯眼極了。


  “這是什麽?”薑洛輕輕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向自己的胸口處探去,可自己身上卻沒有這種紅色圓點。


  她偷偷睨了眼陸修的神態,見他仍在沉睡中,沒有絲毫轉醒的意思,便不禁伸出一根指頭,輕輕地按在了那顆紅色圓點之上。


  那紅色圓點處的肌膚與別處的觸感並無不同,也是十分細膩的肌膚,不像是天生長出來的痣會凸出來。


  “這究竟是什麽?難道是陸將軍點的一個痣?”薑洛正奇怪著呢,隻見自己剛一觸碰到那紅色圓點,陸修便猛地睜眼,一把握住了薑洛的手指。


  “別碰!”陸修匆忙地起身,慌亂地整理著自己的襯衣,冷冷地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不該碰的不能亂碰!”


  他的聲音醇厚而富有磁性,在此時聽起來卻嚴肅得有些嚇人。


  “我在做什麽?”薑洛不禁疑惑地看著陸修,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做錯了什麽,竟讓他產生了這般激烈的反應。


  昨日二人身子緊挨著身子,他什麽都沒說;怎麽今天她隻是碰了他胸口一處,他就發了這麽大的火氣?


  陸修看到薑洛疑惑的眸子,不由得一怔,也知道自己反應過激,隻得掩飾姓地清咳一聲,道:“沒甚麽,不該動的莫要亂動。”


  這枚朱痣乃是守宮砂。大周男兒無論貧賤都會在五六歲時點上守宮砂,以示貞潔。有的點到前胸口處,有的點到左右雙乳,有的點到小腹處,點的位置五花八門,但總得來說都會點到上前半身。


  守宮其實就是壁虎。用朱砂喂食壁虎,再將壁虎整個搗碎,與明礬細細攪拌在一起,塗在男子的胸口處,待墨跡幹了,淡淡的朱色印記就再也不會掉。


  直到與女人耳鬢廝磨那一日,當女人要了男人的身子,這枚守宮砂才會逐漸消失不見。


  更神奇的是,這顆朱痣還會隨著男子年紀漸長而逐漸變深,待到男子胸前的朱痣長成了深紅色,便意味著這位男子的身子已經熟透了,該是嫁人的年紀。若再不嫁,男子身下的物什便會頻繁濁起,漸升春意,反而對男子是一種煎熬。


  陸修雙手護住了雙乳中心一點的守宮砂,然後簌簌地收拾了衣衫,裹緊了裏頭,生怕她一個不慎,把守宮砂弄掉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出身軍營,根本就沒有所謂“名聲”這種東西,這枚守宮砂是唯一能證明自己貞潔的東西了。


  唯有護住它,才能得到將來妻主的寵愛。不然,無論將來他的妻主是誰,都會留給妻主心裏一根刺。


  “知道了,我不再碰了。”薑洛道,她望了望外麵的天色,對陸將軍道,“今日是休沐之日,我想先回家裏看看。”


  陸修點了點頭,穩穩地為自己係上了長袍的襟帶,輕輕地應了一聲,便道:“去罷,什麽時候回來?”


  “可能要晚一會兒。”薑洛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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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陸府的東門,薑洛便雇了一馬車,匆匆地去了城東李大夫府邸,預備先去探望探望那個受傷未愈的夥計。


  駕馬車的是個諳熟南北、業務精熟的老大娘,她橫架著馬車,談笑間就把薑洛送到了李大夫府門前。


  “十二文,我看您是新客,就收您十文!”因為路程不遠,那老大娘收錢價格倒算是公道實惠。


  “大娘,你方才說認得那個受傷的夥計,可是真的?”方才二人交談,薑洛特別注意到了這事。


  “就是那個瘦不愣登、成日喝酒的小夥計嘛,我們都住在東市旁邊兒,怎麽會不知道她?”那老大娘嘖嘖歎息,然後才道,“這世道是越來越亂了,青天|白日地卻也能遭了賊,隻希望她留條命來。”


  “那她平時可與誰結過仇?”薑洛問。


  “沒有仇,我們都是貧苦人家的,她又是五六年前才來上京的外鄉人,哪兒來那麽多仇?”那大娘拍了拍大腿,然後又道,“八成兒是鋪子裏糟了賊惦記,她正好看店……”


  薑洛微微眯了眯眼睛,聽到老大娘的分析,才知道原來大家都認為是遭了賊。


  可是,她那晚明明看到……搞得她現在都懷疑自己了。


  “您說她是外鄉人?”薑洛又試圖尋找線索,問道,“那她究竟是哪兒的人?”


  她在京中不一定有仇家,但是在家鄉卻也說不準,萬一那仇家萬裏尋仇來呢?

  “她是江浙一帶人士,據說她們一大家子都是運河一帶的桑女,靠著采桑販絲為生,具體是做哪個行當的,我也不太清楚。”老大娘回道。


  絲織之業往下細分,繅絲、養蠶、采桑……各個工種都不盡相同。


  薑洛輕輕點了點頭,便將手伸進衣服口袋,把車錢給了大娘,就匆匆走上了李家府邸,輕輕叩響了斑綠的銅環。


  裏頭接應的藥童一聽是來探望那一個夥計的,便立時道:“今日探望這夥計的倒多,你隨我來罷。”


  薑洛聞言,不禁問:“除了我,還有誰探望?”


  那藥童還未作答,那廂東邊耳房外已站著嬴沈,她爽朗大笑道:“洛洛,你也來啦?”


  薑洛一扭頭,果見嬴沈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勁裝,肩上佩了大綹流蘇,是如今上京最時興的胡璿服,雙腳下踩著皂靴。


  那藥童見此,便拱手退下,道:“那小女便去煎藥了,你們二位聊。”


  那藥童一走,薑洛便問:“阿沈,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奇怪?”


  嬴沈見四下無人,立時收斂了吊兒郎當的神色,一拍大腿,凝神蹙眉道:“這哪兒是有點奇怪?這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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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1]引自宋柳永《望海潮》。


  [2]引自唐彥謙《采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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