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一直騎到了春明門一帶,陸修才拉住了韁繩,讓騎下的“玉羅驄”緩緩地停下了蹄子。


  一道矮牆圈攬著東市。隻見市內好不熱鬧,飛禽走獸,茶糖陶瓷,書畫紙筆……一應種種橫陳在鱗次櫛比的飛甍瓦屋內,往來行走之人絡繹不絕,商販叫賣之聲亦不絕於耳。


  “這裏好熱鬧,看上去比我們金陵城還要繁華些。”一見這麽多人,薑洛便忍不住激動了些。


  陸修遠望街道,一雙狐狸眼垂下來,頗有些懷念地瞧了一眼上京鬧市。


  這份懷念倒不是因為眼前鬧市真的有多麽繁華富庶,在新周都城金陵時,他見識過比眼前還要繁華許多的街景。


  那時薑洛下令拆除了市坊之間的矮牆,把宵禁時間延遲到三更。三更宵禁,五更禁解,宵禁已經名存實亡,金陵夜夜燈火不絕,商貿發達,繁盛富庶之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可謂盛況空前。


  與那燈火輝煌的不夜城比,眼前的街景隻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他現下所懷念與感慨的,不過是當年與薑洛一起年少同遊時的那份溫馨情愫。


  而誰又能想到,在五六年後這些人間煙火都將付之一炬呢?


  陸修沉默了半晌,才回神,伸出纖長的手指,指著其中一條街,對薑洛道:“那邊是賣吃食的鋪子,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砂糖、冰雪冷元子……裏頭什麽都賣,鋪子有曹家從食、萬家饅頭店、鄭家油餅店,你想去哪個店?”[1]

  薑洛一邊隨之遠望著那邊的街景,一邊聽著陸修的介紹,問道:“你仿佛對這裏很是熟悉,以前來過嗎?”


  “來過。”陸修輕輕點了點頭,旋即想到,現在的自己也不過是初赴上京,原不該知道這麽詳細,又找補道,“與人一起來的,她為我詳細介紹了一遍。”


  “哦。”薑洛應了一聲,也沒有在意這些,手指指著其中一家鋪子,對陸修道,“咱們先去‘曹家從食’罷,他們家的燈籠最亮最好看!”


  陸修含笑應允了,他先一躍下馬,又伸手扶住了薑洛的身子,將她穩穩當當地扶下了地,再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牽著薑洛,慢慢踱步向曹家從食的鋪子。


  馬交給了鋪子外的守門大娘看著,陸修先跨過門檻,為薑洛一把拉開素布門簾,一腳踏入了堂內。


  正值晚飯時分,堂內食客幾欲滿盈,本是熱絡非凡,一見到陸修抬腳進了堂內,一下子鴉雀無聲。偶有幾位粗婦一邊盯著他的臉,一邊竊竊私語。


  “嘖嘖嘖,現在的男人……”一位鬢發斑白的老嫗直皺眉,歎了口氣才道,“可能是我老了吧……”


  “哪裏的話?娘永遠是娘,是那男人一副狐媚樣子,成日把臉露在外頭,也不知道遮擋一下,不知是想勾引誰。”旁邊的中年女人似是她的女兒,一邊殷勤侍母,一邊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陸修,恨不能將他扒光了嚐嚐滋味。


  “依某看,後邊那位是他妻主。看衣著是個富家小姐,這就難怪了。”另一側穿長衫的斯文女子分析得頭頭是道,“現在稍有錢財的人家,院子裏頭都不隻一個男人了。為了爭寵使勁渾身解數,連臉都敢露出來,隻能說是世風時下,人心不古。”


  說罷,她搖搖晃晃地放下了酒盞,又開始講什麽“之乎者也”等等聽不懂的大道理了。


  當麵對一道道目光投射過來,饒是陸修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卻仍舊有些不適,他微微垂下了頭,麵色僵冷。


  陸修在駕馬時便察覺有些不大對,到店內終是明白過來了——他忘了戴麵紗、帽帷。


  在十五年後的新周,風化已然開放,男子走在路上無須覆麵,隻有一部分老年男子還守著舊日的規矩。而他是君後,薑洛都不再管他,甚至允許他自由出入皇宮,自然也沒人敢當麵議論他戴不戴麵紗。


  他常年在宮中,沒人敢對他怠慢,也沒人細糾他的毛病,因此重生後便鬆懈了禮數。


  “陸將軍,我們吃什麽?”薑洛本在後頭摩拳擦掌地等著點菜,剛進了堂內,卻見陸修低垂著頭,麵色仿佛不大好的樣子。


  她環顧了四周,才知曉緣故,連忙叉起了腰,一雙眼睛虎虎生威地回瞪過去,對滿堂揚聲道:“看什麽看?看什麽看?沒看過俊生生的小郎君嗎?”


  那些女人匆匆避過了眼光,不再言語。


  薑洛拉住陸修的手,輕聲道:“那邊還有空位置,我們去那裏吃吧。”


  陸修點點頭,便跟著薑洛去了一處靠窗的幽靜位置。


  “你吃什麽?”薑洛望著壚邊的烏木牌子,上麵寫著今日有的菜譜,從上到下念了一遍今日主打的吃食,“生淹水木瓜、辣腳子、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2]

  “這麽多東西,我大都沒吃過,咱們吃什麽?你那個朋友告訴你哪個好吃了嗎?”薑洛轉眸,問陸修。


  “兩碟麻腐雞皮,一盅甘草冰雪涼水,一匣金絲黨梅,再一份冬月裏的盤兔旋炙。”陸修不假思索地答道,按照前世的記憶選了幾樣兒薑洛愛吃的。


  這幾樣吃食很快都上來了,薑洛躍躍欲試地拿著雙箸,撿了一塊麻腐雞皮試在口中嚼,剛吃了幾口便不由得連聲讚歎:“真好吃,軟嫩得像豆腐一樣,筋道滑嫩,入口即化。”


  “你喜歡就好。”陸修輕笑道,又從梅紅匣子中取出一顆金絲黨梅,用一隻纖長的手遞送到薑洛口中,輕聲囑咐道,“如今尚是早夏,天氣還涼得很,一會兒喝甘草冰雪涼水的時候少喝些,仔細別貪涼。”


  薑洛囫圇咽下麻腐雞皮,口中尚餘存著雞肉特有的香氣,見到陸修遞過來的金絲黨梅,便也毫不客氣地用牙叼住,再細細嚼著金絲黨梅,隻覺更好吃了。


  她一連試了幾樣,有的曾經嚐過,有的從沒嚐過——竟然每一樣她都愛吃極了。


  薑洛不由得看向門匾上“曹家從食”的金字招牌,不由得嘖嘖稱讚。


  人家生意做得這麽大,果真是有兩把刷子的呀。


  “陸將軍,你也別光顧著切兔肉,你也要吃啊。”薑洛看著陸修刀法熟稔地切著盤兔旋炙,連忙邀他一起吃。


  隻見陸修左手扶穩了碟子,右手揮刀,每一刀都能切出一塊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兔肉來,他將兔肉收拾得外焦裏嫩,裏頭還滾著融化了的熱脂。他做這些得心應手,像是曾經做過許多遍一樣爛熟於心。


  不過片刻,盤兔旋炙便被分成了小塊,陸修用竹簽挑了一塊,便將碟子推給薑洛。


  薑洛也跟著戳了一塊兔肉吃,吃了一塊還想再吃第二塊,吃了第二塊還想再吃第三塊……


  就這樣一塊一塊地吃到碟上空空,薑洛一邊揉著圓滾滾的肚子,一邊看著窗外天色,道:“陸將軍,時候已經不早了,再過一會兒就要閉市了,咱們先走吧?”


  窗外天色已是半昏,原來灼紅一片的火燒雲都漸漸黯淡了下來,逐漸化為一條條淡黃色的雲段。


  “聽說南邊書鋪又新來了一批坊刻書貨,離這不遠,我倒是很想去看看,不知道洛洛是否有興趣?”陸修亦向窗外凝視,仔細地瞧了日頭西斜的位置,像是確認了什麽,他轉過來對薑洛幽幽地道。


  “嗯……好呀。”薑洛本想拒絕,但見陸修殷勤建議,便同意了。


  在金陵老家時,薑家的樸誠堂內便有數萬卷藏書,更有許多經史的雕版石刻,可以隨時刊印出來,供族中女兒們讀書用。也正因此,薑家女兒無論貧賤,隻要姓薑都不缺書讀。


  薑洛從小長在其間,倒不覺得書籍有多珍貴難得,更因她每日在家不是讀書就是寫字,對書卷難免感到厭煩。


  但既然是陸將軍開口了,她便上下收拾了一番,示意跑堂的將桌上殘羹冷炙收拾了下,再又要了三份盤兔旋炙,放在玉羅驄側邊的竹籠裏。


  “一共三百七十五文,已經記在了賬上,二位您慢走!”賬房大娘熱絡地招呼完,複又低頭算起了賬。


  暮色逐漸暗下,街市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地,不再像來的時候那般摩肩接踵了。薑洛打了一個飽嗝,緊緊地攥著陸修的手。


  那雙手看上去白皙修長,像是翩翩世家公子的手,可是指腹上起了一層厚厚的膙子,粗糲的紋路摩擦著薑洛的手,感覺有些癢癢的。


  “陸將軍,原來你還會識文斷字啊?”一邊走著,薑洛忽地一問。


  “隻不是個睜眼瞎罷了。”陸修回道,又斟酌了一句,道,“少時曾隨母親一起念過些書,隻是後來娘沒了,家也沒了。”


  “唔……對不起啊。”薑洛立時結束這個話題,不再細問。


  兩人一路上默默地,誰也沒有再言語,直到書鋪已經近在眼前,門外寥寥幾名士子穿著儒士服,手中挾著幾冊封皮嶄新的書。


  其中一人身量高挑,削肩膀,薑洛怎麽看怎麽熟悉,隻見那人一轉身,鳳目中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手中一柄玉柄如意扇子。


  “嬴沈?”薑洛微微眯了眼睛,倒是覺得有些稀奇,“你怎麽來了?你竟然也來書鋪?”


  嬴沈平日和她一樣,也不愛讀書,突然來了書鋪買書可比公雞下蛋還罕見。


  “這話說得。”嬴沈腕間旋轉,手一揚便打開了折扇,放到胸前,洋洋自得道,“像我這麽孜孜不倦、刻苦學習的人,來書院不是很正常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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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1][2]此段參考《東京夢華錄》,其中描寫的是東京汴梁的夜市景色。但是眾所周知,宋時市坊已經不分界限,而本文設定中的周朝乃是架空王朝,此時市坊仍舊是分開的。為了避免讀者朋友對史實誤會,故作此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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