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落花飛雪何茫茫(2)
羲赫拳握得很緊,緊到能聽到嘎巴的響聲。終於,他鬆開了拳頭,從張德海手上接過葯。
「你說的很對,張總管,要將利害想清楚。」
他端著葯緩緩向我走近,我一直後退,退到無路可退,驚恐地看著他,連連搖頭。
他將碗遞到我唇邊,滿面悲傷,我別過臉去,眼淚嘩嘩地流。
他的手哆嗦著,麻木地將碗傾倒,我緊緊抿起唇,不讓那不詳的葯汁進到嘴裡一滴。
沈羲遙突然推開羲赫,掰開我的嘴,他手裡不知何時又多了一碗,直接灌進了我的喉嚨。
我掙扎著,嘗試將那些葯嘔出來卻是徒勞。片刻功夫,只覺身體深處傳來疼痛,一點點蔓延,一點點增強。我的手無力的向前伸去,羲赫被三個影衛按在地上,沈羲遙冷冷地看著我。我向前爬,只想離開這地獄,離開這面目可憎的我的夫君,離開這令人絕望而害怕的鬼地方。
門那麼遠,下身溫熱的液體流出,我再無力氣,眼前一黑的瞬間,門被撞開透進明亮的光,一個身影踉蹌地跑進,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皇上,娘娘是無辜的!」
光消失了,一切都歸於黑暗。
我醒來時,只覺得一身濡濕令人不適,口中焦渴難耐,迫切地要一杯水喝。
「有人嗎?」我掀開帳子,外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根蠟燭燃在窗下,發出微弱的光。
環顧四周,不是冷宮,不是廢園,竟是坤寧宮的寢殿。
「來人!」我努力支起半個身子,想讓自己的聲音大一些,可那沙啞的聲音再大不了。一動,下身傳來劇痛令人眼前一花。
喉嚨中的灼燒感令人渴得發狂,身體里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般心裡空蕩蕩的,我掙扎著下了床走出去,好像幽魂一般向外走去。
寂靜的宮殿里只有零星幾點燈火,沒有一個人,我沿著長廊走著,腦海中只有一個字盤旋不散,像牽著木偶的線一般帶我走了出去,走出大門,走過宮道,走進御花園。
水??
沒有月亮,甚至疏朗淡薄的星光也消失了蹤影。卻有風,一陣緊似一陣得吹來,吹得我瑟瑟發抖。一眼望去,那頹然的枯花敗葉被風揚起,如同飛雪一般紛紛揚揚而落,說不盡的悲涼蕭索。而不遠處比夜空更黑暗的一座座宮室,似沉睡的猛獸令人心有餘悸。
我無意識地向前走著,好像只要能這樣走下去,就能脫離了這深宮高牆,就能遺忘了所有的哀痛悲傷。
一滴、兩滴,逐漸化做傾盆大雨砸在我的身上。腳下一絆,我低頭,一雙雪白的赤足向外滲血,頭頂幾個炸雷伴著映亮整個夜空的閃電,也照亮了我前方那片平靜的水面。
腳下一沉,我走進了一片輕柔蕩漾之中,腳步卻未停,依舊向前走著,走著,直到水沒過頭頂,我終於陷進了這片粼粼。
很溫暖,如春日一抹最和煦的陽光,又似冬日圍爐邊厚重錦榻的柔軟,更似心中那個挺拔溫文的身影,帶著無盡柔情的目光,注視在我身上。
我緩緩睜開眼,入目之處是無邊無際的金黃,眼睛適應過來后,頭頂一隻盤龍駕在五彩祥雲之上。
心沉了下去,無窮盡的恨與無奈湧上來。我終還是逃離不了這無處不在的龍么?
「你終於醒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帶了激動:「你已昏迷五日了。」
我艱難地轉過頭,沈羲遙的哀傷的目光就落進了眼中。在看到那雙眸子時,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不由將自己蜷起。
他的手探過來,眼看要覆上我的額頭,我嫌惡地一躲,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
「皇上,」我哀哀道:「求求您,放過我吧。」
沈羲遙眼底的傷再無法掩飾,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微微潮濕,手也無力地垂下。
「這是哪裡?」我問道。
「御書房。」他的聲音有氣無力。
「請送我回去,好嗎?」我說想撐起身子,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好。」沈羲遙垂下頭,並沒有猶豫或拒絕。
之後他要扶我起來,可我一看到那雙手便不由退縮,發自心底排斥他對我的碰觸。沈羲遙輕輕嘆一口氣,目光中滿是悲傷與自責,嘴動了動,卻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我被一眾宮女扶上軟轎,只覺得身體疲乏昏昏欲睡,忽見明晃晃的日頭之下處處張燈結綵。心思翻動了下,輕聲對著身後那個人說道:「臣妾恭祝皇上萬壽無疆。」
今日若不錯,該是他的萬壽節了。
之後的一個月里,我終日躺在坤寧宮的大床上,御醫日日侯在後院,宮女太監寸步不離,殿中一應尖利用具皆收起,連飯食湯水都由宮女親手喂我吃下。
在這樣鬱結而絕望的日子裡,我從蕙菊的口中得知了後來的事情。
那日當年的李常在送新栽出的江山永固盆景去養心殿,遇到貞兒、素心被幾個侍衛鎖進耳房。她在門外悄悄聽了貞兒與素心的交談,這才知道我已遇險,忙去找怡妃。畢竟是怡妃促成我從繁逝到浣衣局,又大概清楚我在浣衣局的過往,便找了浣衣局幾個宮女向沈羲遙陳情。
那些宮女證實了小蓉喜愛華服,麗妃生辰那日是她先去御花園,我放心不下才追去的事實。而關於小蓉之死,那些人也證明了行刑之人說過是麗妃娘娘的意思。之後又找來當日行刑的兩人,孟家已倒麗妃已死,他們自然不會再隱瞞,便說麗妃授意一定要將闖去生辰宴的兩個宮女打死。
之後,李常在見到沈羲遙手中拿著的綉帕,驚呼這綉帕應該是從小蓉的裙子上裁下的,可那條裙子是小蓉生前最愛的衣服,所以在她下葬時是穿著身上的。其他幾個浣衣婢也證實了該事。尤其一個還說,當初小蓉與貞兒交換衣料,貞兒離開的匆忙她的那件沒有帶走,被這個人收起來了。
那件衣服一送來,兩相對比布料確實一致。又開棺,發現小蓉身上的衣服早已不在,只剩褻衣。
蕙菊也趕到,承認了自我回宮后她出入宮廷次數變多的事實,也承認了每次會去三哥的票號。但她每次去,不過是將我母親寄來的信取回,又發毒誓自己並未向外傳遞任何消息,然後欲一頭撞向廊柱以死明志保我清白,被張德海拉住了。
羲赫跪請沈羲遙傳萬御醫,或者秘密在民間找來兩個醫生以證我們的清白。其實不用任何醫生確認,那流下來的胎兒已經成型,說明它至少有四個多月了。這時間,正與沈羲遙親征的日子吻合。
彼時我已在怡妃闖進來時被送去側殿,下身流血不止。萬御醫趕來后在湯藥中發現過量的紅花與附子,若不是我掙扎灑了小半,此刻恐怕已經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沈羲遙震怒,將那三名御醫抓起來,不想閻御醫一離開養心殿便沒了蹤影,另兩名一個咬舌自盡,另一個耐不住酷刑招了,是月貴人指使。
再拷問煎藥的太監,供出陳采女的丫鬟期間進去了一趟,請他們幫忙搬了個東西,怕是當時做了手腳。
之後沈羲遙追查「密報」的主使之人,不料涉嫌之人要麼暴斃要麼自盡,竟沒了頭緒。
而惠妃在養心殿外脫簪待罪,不斷向沈羲遙陳情自己被皓月蒙蔽,願受任何懲罰。直到我醒來沈羲遙也未見她。
如此,陳采女被毒啞貶進繁逝,可憐了一幅好嗓子。
皓月被打入天牢,沈羲遙要問個明白。
惠妃禁足湃雪宮,皇長子送鍾粹宮由嬤嬤撫養。
後宮諸事暫交怡妃,待我身體康復后再交還。
我躺在床上聽著這些,心中一點起伏也無。她們活著死了,有罪無罪又如何?我的孩子終究是沒了,而我與沈羲遙之間小心翼翼維繫起來的和諧也終於被無情的打破。原來他這般黑白不分,原來他這般武斷專橫,原來他從未相信過我。
「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眾女妒蛾眉,雙花競春芳。魏姝信鄭袖,掩袂對懷王。一惑巧言子,朱顏成死傷。行將泣團扇,戚戚愁人腸。」我默默吟著這首詩,唇邊,帶了一層涼薄的笑意。
沈羲遙日日來看我,可是我一見他就害怕,將自己藏在厚重的錦被中,直到他走了才會出來。後來他只是站在窗下透過半開的縫看我,風雨無阻。
「娘娘,」蕙菊一面將湯藥喂進我的口中一面道:「皇上每日都來看娘娘,娘娘真的還不見嗎?」
我搖搖頭,向里縮了縮,露出害怕的表情。
蕙菊不忍,背過身去抹抹眼睛,長長嘆了口氣。
自我回到坤寧宮便再未開口說過一個字。沈羲遙一度以為我失音,御醫診斷卻無果。其實只有我知道,我不願開口,因為生怕一開口便是惡毒的字眼,生怕一開口便要啖其肉飲其血,生怕一開口就是無盡的悲泣,生怕一開口我強作的平靜便會崩潰。
於是我終日縮在坤寧宮寢殿里,只有軒兒被抱來時能露出一點笑臉,卻不開口。御醫說我這次身子損傷太大需要很長時間的調理,年節時我也未出席宮中大宴。
冬去春來,當迎春在廊下探出金燦燦的花朵時,我蒼白的面色已逐漸紅潤,消瘦的身子略略豐盈,除了眼中一點光彩也無,口中半句也沒,倒又恢復了初入宮時的風姿來。
因我一直悶在寢殿中,沈羲遙命人搜羅來許多有趣的小物,但我視若無睹堆在一邊,蕙菊看不過去,只好在我面前一一演示一遍后收進庫房之中。
這天天色晴好,軒兒剛剛被乳母抱走,我靠在枕上慢慢喝一碗杏仁露,蕙菊走進來通報道:「娘娘,裕王求見。」
我一驚,差點翻了手中的琉璃纏金絲菊花碗。我倉皇地抬頭看蕙菊,滿眼不可置信。他怎麼會來,怎麼能來?
「娘娘見還是不見?」蕙菊似看出我的猶豫,試探著問道:「要不奴婢去回王爺,娘娘已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