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眾生相（二）
我跟葉沉雪從小一起長大。不比我的出身尊貴。葉沉雪是大祭司親自從忘憂閣裏挑選出來的最出色的孩子。
忘憂閣就是極樂宮中的暗處，魔族的幼童，有家中負擔不起的，就將這些幼童送進忘憂閣。忘憂閣也並非來者不拒，非得是皮相好、骨相好、根骨也好的，才給一筆錢，買斷了生死。
這些孩子在裏麵廝殺，經曆無數殘酷的鬥爭與訓練。最終挑選出來的，被大祭司一眼看中的那一個，就是葉沉雪。
我小的時候，葉沉雪是我的護衛，是我的兄長。
我掌權之後，葉沉雪就是我的大護法，是支撐魔族最為穩定的一根柱子之一。
大祭司的眼光向來毒辣。
十六歲之後，我素日裏總是倦倦的，提不起精神。索性丟了政務，要麽窩在宮裏昏天暗地地睡上一天，要麽就溜出極樂宮，幻化出別人的臉，注視著極樂宮門前的眾生相。
葉沉雪一邊要替我處理繁冗政事，一邊還要肩負他原本身為大護法的職責，探聽天下消息。但他遊刃有餘，似乎依舊留有餘力，不時出宮，將在外麵瘋玩的我帶回極樂宮。
洪荒大地雖然不複上古時期，黃帝、蚩尤還在時的那般萬法同輝，卻也百家爭鳴，別有一番生機。
我們身為魔族，占據一片天下。自然便與另一處天下上的道門勢同水火。
葉沉雪手下的斥候，這些年間混入道門中，打探出道門中如今也有一位身負天命而生的人。
昆吾掌教，一身清正根骨，下令屠魔。
說來也是可笑，活在這世上一遭，難道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
偏生那道門，要人都禁欲，都太上無情。這不是逆著人的天性而來麽？
人之欲-望，本是天生。要吃，要喝，要愛，要恨……我就不信，那群道士，當真一個個都能做到禁欲。我也不信，這被吹捧為陸地神仙的昆吾掌教，當真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極樂宮門前，從未出現過什麽道士。
可偏偏我的天命，是要亂了這些道士規矩四方的天下。
要屠魔？
可以，便讓我這天魔，先入世去亂了你們的冰清心，再來看一看，究竟這世道將歸於何方。
我決定入世。
入世前，我讓葉沉雪封了我的魔氣與經脈。
葉沉雪擔憂地看著我，遲遲不肯下手。
我知道他是怕我入世之後，一旦封了魔氣經脈，便跟凡女無礙，會受傷，會流血。他是怕我無法自保，受了欺負。
可我天生的幻化之術，卻是封不住的。
若不將戲做全套，道門中人如何會信我？
葉沉雪拗不過我，也知道我的命運他無力阻止。
我離開極樂宮沒多久，葉沉雪傳音告訴我，極樂宮內的金鯉不知為何，全都翻了肚皮。
生死，我向來並不看重。
天魔的壽數，與天同齊。除非是像我爹娘這般，承受不住大氣運。或者是像大祭司一樣，被天人五衰纏身。不然，跟那些壽數不過一甲子的凡人不同，我們可以活上很久很久。
我出宮入世之後，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新奇萬分。跟極樂宮中的奢靡不同，原來有人會連一文錢四個的肉餡兒大包子都買不起，也真的有人因為活不下去而賣身賣兒。
這難道，不也是人世間的醜陋之處嗎？道門口口聲聲說著要天下修道，都一心向著什麽勞什子大道。可這些人連飯都吃不起，去問他們“道”是什麽、叫他們不要因為吃不上飯而氣惱，要控製自己的食欲……他們多半會直接大鞋底子抽過來。
人活著，不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願望嗎？
今日我想吃一個肉餡兒新鮮出爐熱氣騰騰的大包子，難道也是該被滅絕的“欲”嗎？
我愛上一個男人，想跟他共度一生，想握著他的手、枕在他的胸前，難道也是該被滅絕的“欲”嗎？
我在人間界晃悠了兩天，知道大城鎮裏都會有葉沉雪安排的接應我的魔。可我並不想去找他們，我優哉遊哉地沿著官道，順著人潮，進了一座名為“鳳凰城”的城池裏。
這座城池，應該算是人間界比較繁華的大城池了。我站在城門口，注視著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商隊和鳳凰城背後雲遮霧繞的群山。我是魔女，可極樂宮內聲色犬馬，人來鬼往，我也見的不少，索性跟在一隊商隊後混進了鳳凰城。
這裏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也懶得幻化各種奇怪的麵貌，索性用了自己的真容，挎著小包袱，在鳳凰城鋪著青石板的路上慢慢走著。
街上有絡繹不絕的官使，往牆上張貼著什麽，我好奇地湊在人堆裏麵看，原來是又到了十年一度道門廣開山門的時候，為了響應昆吾掌教屠魔的號令，各大道門都會派人進入到凡世間的城池之中，選拔根骨出色的少男少女，入山修道，有朝一日……道成屠魔。
我歪著頭，側著身子看著告示上墨色淋漓的大字，忽然感覺好像被輕輕撞了一下。
我猝不及防地回頭，卻什麽也沒看見。直到晚霞西斜，華燈初上，走了一天的我走到包子鋪前，準備買包子，打開包袱的時候，才猛然一驚。
我錢包被人偷了……
我欲哭無淚地蹲在包子鋪旁邊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眼巴巴地看著冒著白色蒸汽、香味撲鼻的一整屜一整屜的大包子。
肚子餓的咕咕叫。可我知道，買東西要錢。我現在沒有錢，就買不了包子。
旁邊的人潮怎樣洶湧，我不管；忽然傳來什麽驚呼聲，我也不管。
我隻是抱著膝蓋，蹲著垂淚。心裏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感。
我堂堂魔族公主淺淺，竟然被人世間的小毛賊偷了錢包。說出去，我還怎麽做魔？
包子的香味引動著我腹內的饞蟲，我們生而為魔，什麽時候會這麽吝惜自己的欲-望？我幾乎被這股香味勾-引的百爪撓心。
可這裏是凡世間，我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包子鋪溫暖的燈光眼饞。
走了一天的路，腳也好痛。
我坐在一條巷口，索性直接脫了鞋子，赤了足。久被束縛的腳趾呼吸到新鮮空氣，終於減緩了一些酸痛。
我一邊揉著腳踝，一邊好奇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流。
鳳凰城，真的很繁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