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眾生相(一)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劍光舞的雪亮,鼻端有幽幽浮動的合-歡花香,耳邊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恩客叫好聲,他們在盛讚舞娘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他們沉迷在素手中的劍光;他們驚歎於——那麽嬌弱的女子,為何舞起劍來,偏生眉眼間有種不讓須眉的凜冽?
西域牽著駱駝兜售香料的西行客帶著鬥笠在人群中穿行,烏衣風-流的搖扇公子們成群結隊地從千金織就的錦毯上走過,他們手中有不在時令的臘梅製成的簪花令——老-鴇一早就放了話,今夜最捧場的官人能奪得舞娘的頭籌。
我不是舞娘,我也不是恩客。
我是極樂宮門口提著花籃百無聊賴的賣花姑娘。
梔子花花瓣粗大,香的濃烈又粗俗,達官貴人們是不喜歡這個的,說它登不了大雅之堂。
可這裏是極樂宮,世間一切極樂都存在於此,連梔子花也有它的容身之地。
我的花籃中滿滿當當,來來往往的人群都衝著今夜獻舞的空空兒而來。他們沉醉於她的容貌和身段,手中的銀子大把大把地花出去,隻為了讓空空兒能在台上多停留一會兒。我倒對名震天下的舞娘沒有什麽興趣,我蹲在極樂宮門口,叼著一根草,無聊地觀望著來來往往的客人們,盤算著今日極樂宮又能有多少銀子入賬。
極樂宮的夜晚如同白晝一般。南海運來的拳頭大的鮫珠被鑲嵌在穹頂上,日夜燃著的長明燈中混入了千金一兩的香料,所以極樂宮中總是暗香浮動,今日是合-歡花香,媚而香甜,卻不是我喜歡的味道。
也不知是哪個管事這般行事,分明是知曉今兒個是空空兒的初日子,故意點了這合-歡香。
我素來不喜歡這般甜香,平白地亂了我的梔子香,怪叫人心裏厭煩的緊。到了入夜的時分,又一枝花也未曾賣出去,便失了興致,懶懶地挎著籃子,往極樂宮裏走去。
守門的兩個魔物,原本不認識我這幅相貌,我手中又沒有簪花令。魔物手中的三叉戟往前一伸,不許我邁進極樂宮的大門,幸好葉沉雪恰好匆匆從我身後走來,他路過我的時候腳步略微頓了頓,我垂下頭去,不曾理會他,可緊接著我的肩上就落下一隻溫熱的大手,耳邊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調皮。”
魔物誠惶誠恐地行禮:“大護法。”
葉沉雪按住我的肩膀,冷淡而倨傲地略微點了點頭,很快將我帶進了極樂宮。
繞過垂下白色花藤的月亮門,進了極樂宮裏二重門,喧囂的舞樂和人聲忽然消失,我一隻手提著花籃,另一隻手的手指繞上自己長長的發尾,脫了鞋子,百無聊賴地在咯腳的石子兒路上一蹦一跳。
前麵有個魚池,裏麵養了數百條金色的小魚。夜晚碧水潮生,金鯉身上的鱗片被月光照耀閃閃發光,美麗極了。
可這些金鯉化不了龍,極樂門中的金鯉想要化龍——想想都覺得是不可能的事情。
葉沉雪靠在月亮門邊看著我,忽然低低一笑:“您不覺得咯腳?”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沒理會葉沉雪的話,問他:“外麵怎麽樣?”
葉沉雪知道我在問些什麽,他匆匆而來,大概正是外麵有了消息。
他頓了一頓,手在空中虛虛一抓,浮現出一團霧氣來。霧氣中,隱隱可見一個瘦削頎長,麵容如同冰霜一般昳麗而攝人心魄的男人,坐在高位之上,慢慢開口,聲音冷而淡,帶著些優雅:“……天下已亂,人魔正道素來誓不兩立。縱容魔物奪人心智……已是我輩失職。如今,我昆吾便要為天下人先,斬盡天下魔物。”
我明白這份優雅——是獨屬於上位者所擁有的那份指揮若定的從容,亦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
我眯了眯眼睛,揪了花瓣,一瓣一瓣地丟進魚池裏麵,傻乎乎的金鯉們以為是有人投食,紛紛簇擁過來,華麗的金尾在水麵上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他要屠魔。”
葉沉雪點了點頭,清雅麵上又掩蓋不住的疲倦:“我們的斥候耗了數年功夫,才不過混成個外門弟子。這番昆吾掌教發話……也是他拚死才得來的消息。”
我怔了怔:“那斥候……便是已經死了?”
葉沉雪表情有些發澀:“是,我方才,正是去料理他的身後事。他已經身死魂消,可他的妹妹還在世,我方才已經打點過,明日將他的妹妹接來極樂宮。”
我微微笑了笑,將手中的花籃提起來,裏頭的花枝花瓣盡數傾倒進了魚池中去:“你做主便好。”
月落星沉,也不曉得今夜抱得美人歸的會是那位男兒呢?
我站在魚池邊,葉沉雪卻又小心翼翼地開口:“昆吾……”
我一擺手,笑的微涼:“我的存在,不就是為了這個?”
即便背對著葉沉雪,我依舊心裏清楚,葉沉雪的臉上呈現出的會是一種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果不其然,我回過頭去,葉沉雪臉上的表情微微放鬆了一些,他看著我,一雙漆黑的眼眸中有笑意閃動:“您有時候也太調皮了一些,每日都扮作不同模樣,守門的不過是些小孩子,如何能分辨出您的身份。”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葉沉雪:“你不懂,這叫眾生相。”
若不是眾生相,我又如何能夠以沒有任何人能夠看破的皮相,去接近那人、去毀掉那人?
這原本就是我自生來,便被賦予的天命,是我的命運。
魔族有公主淺淺,生來能夠幻化千萬種皮相。開心時,一曲舞動極樂的空空兒是我;不開心時,極樂宮前提籃賣花的鄉下姑娘也是我。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天魔之身。在魔族中,我是第一個不用修煉千年萬年,而被神賜的天魔身。
我爹是極樂宮的宮主,我出生之後沒多久,他和我娘在一個夜裏雙雙身亡。
大祭司說,這是因為我生而為天魔,身負天命,我爹娘承受不住這樣的氣運。即便他們也是天魔身,可後天修煉來的,如何能同天賜之身爭輝?
從我懵懂懂事而起,我就是極樂宮至高無上的存在。
大祭司將我視若珍寶,他像父親一樣撫養我長大,為我挑選最得力的助手葉沉雪。
我十歲那年,大祭司被天人五衰所纏,離世前,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殿下,您是身負天命出生的天魔,您的命運,就是毀掉偽善自私的道門。”
或許這不僅僅是我的命運,也是另一個人的命運。